隨著張角言語出口,屋中靜了下來,只有北風依舊自窗外呼嘯而入,吹的屋中帷幕翻動不止。
沉默少許,王略緩緩開口,“大賢良師神法通天,自然可知天意。略不過區區凡人,難知天數,此問非某所能答。”
帷幕之后再次傳來一聲突兀鼓響,極為刺耳。
“有趣,我承天意,確不該問道于盲。”
帷幕后的張角語氣不見絲毫波動,“我知你受過唐周恩惠,當日是他將你從流民里救了出來。人各有志,唐周要背反,反了也就反了。只是你不隨他同叛,反倒是取下其頭顱,著實讓我有些意外。”
這位大賢良師自然不知唐周原本也打算謀殺王略,只不過棋差一招。
見張角終于問到這里,王略打起十二分精神,直了直腰桿。
“唐君與某不過是互有所用而已,可當年某家尚未破落時,家中父母曾受教中活命之恩。父母恩重,故而不敢以一人之小恩,偏廢父母之大恩。”
王略的言語和應對馬元義時如出一撤,只是張角不是馬元義,不會被就此敷衍過去。
只聽帷幕之后又是一聲鼓響,張角開口笑道:“汝之言語,天意不許。”
跪坐在外的王略一愣,沒想到張角竟然會用天意做由頭,只不過他本也沒想過能這般容易騙過張角。
“大賢良師神斷。”王略恭維一聲。
張角再次擊鼓一聲,悠悠問道:“汝可實言,入我太平道,所求者為何?慎言之,須知天意不可欺。”
王略俯首低頭一拜,沉聲道:“實欲求富貴功名耳!”
鼓聲再響。
“好!天意告我,這次汝所言是實。”
帷幕后,傳來張角暢快的笑聲,“普天之下,皆為黃天之民,欲求富貴,欲求功名,皆可來此。”
“只是。”張角收斂起笑意,“只是還當要先除去那攔路的蒼天啊。”
聞弦歌而知雅意,王略連忙俯身再拜,“某愿為馬前卒,為大賢良師,為我太平道開路!”
帷幕后傳來一聲輕笑,“非是為我,也非為太平道,乃是為黃天,是為黃天之下的同胞兄弟。”
“是。”王略恭敬應聲。
鼓聲一響,張角聲音傳來,“汝這次誅殺叛徒唐周,可算有大功于教中。不久前教中派往新汲的上師突然橫死,如今尚未有后繼之人。你是個有本事的,我方才已問過黃天,此地與你命理相合。你若前往,可在此地大興我教,可愿前去?”
王略自然是俯身再拜,感激涕零,沉聲道:“略何德何能,得大賢良師看中,敢不盡心竭力,繼之以死!”
“好,取了教中手諭,早些趕赴新汲吧,如今舉大事在即,拖延不得。”張角言語間的語氣柔和了不少。
“是。”
王略站起身來,這才發覺后背已經都被冷汗打濕。
大賢良師張角,在這蠱惑人心與識人一事上,確實有獨到之處。
王略走到門邊,鬼使神差的轉頭回望,見帷幕之后那個始終跪坐,言語之間如同神明的大賢良師緩緩站起身,去到窗邊,望著一只不知何時落在窗上的烏鴉。
大概張角有時也會很孤獨吧,王略心中想著。
他走出門去,隱約聽到屋中傳出幾聲輕咳。
…………
另一處宅院里,王略前來取大賢良師手諭。
“原來是王君當面。唐周的事我已聽兄長提及,這次多虧有你出手,不然事情就要麻煩的緊了。雖說天意在我太平道,可若是讓漢庭有了防備,到時遷延日久,受苦的還是天下人。”
坐在王略對面之人,正是他之前見過的,略帶書卷氣的張梁。
“人公將軍謬贊了,為教中盡力,本就是應當之事。”
張梁忽的笑道:“既然兄長許了你前去新汲,我便提點你一句,黃天之下,也有碩鼠。”
王略若有所思。
“不說此事了,去選幾個人手吧,如今路上不安穩的很。官家出行,尚且被人截道而死,咱們教中之人也難免。在你之前的新汲上師為何而死,至今還未查明。”
自張梁的屋中出來,王略細細思量他方才的言語,心中有了些明悟。
…………
“王君,離新汲縣不遠了,走快些,傍晚就能到。”
新汲縣外的一條大道上,有兩騎并排而行。
其中一人自然是王略,另外一人則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
當日張梁要王略挑選隨行人手,不想他挑來挑去,最后只選了眼前這個少年。
少年原名陳季,小時家中遭了難,父母兄弟皆死,唯有他一人獨存。
來的路上少年聽說王略讀過書,纏著王略為他另取了一個更像讀書人的新名。
少年如今名叫陳瑜。
取的是懷瑾握瑜,世之良才之意。
新汲縣地屬豫州,西接陽翟,東臨扶溝,處中原之地,少有戰事,也可算是富庶。
至于為何張角會安心將他安置在這里,王略其實心中十分明了。
一來新汲以西有波才,新汲以東有彭脫,這兩人是張角極為倚重的大將。他們各自經營多年,手下太平道眾無數,將他安置在這里,即便他日后真有什么心思,也翻不起什么浪來。
二來如今新汲境內并不安生,之前派來的上師莫名而死,足可見這里的水之深,水之渾。
王略到來無非兩個結果,其一,若是他能解決新汲之事,到時這里的黃巾依舊要為張角所用。
其二,即便王略在這里被謀害而死,那也算不得什么。張角對他本就算不得如何信任,落在這里也不過是一步閑棋,折了也就折了。
“如何能小覷天下英杰!”
王略在馬背上嘆息一聲,隨即目中露出堅定之色。
之前在流民中掙扎求活,早已磨煉了他的心智。
王略緊了緊手上韁繩,轉頭看向陳瑜,輕聲笑道:“你我日后境遇如何,只看能否在這新汲縣里立住腳跟了!”
陳瑜正是飛揚年紀,性情也極為跳脫,聞言也是雀躍起來,大嚷一聲,“王君有大才略,更難得的是有我相助,想要不成大功名也難的很咧!”
自穿越后,王略難得出自真心的暢快一笑,望著少年飛揚的眉眼,抬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隨后扯緊韁繩,與陳瑜飛馬直奔新汲縣城而去。
……
巨鹿城里,張角低頭看向手中錦帕,其上有斑斑血跡。
張梁站在他身后,面露傷感之色,幾次張口,卻都是欲言又止。
“起義之事,暫且推遲數月。”走出重重帷幕的大賢良師面色蒼白如紙,只是眸中神采越發明亮,“唐周一事,有一不可有二。先除碩鼠,再覆漢室。”
“是。”張梁恭聲應諾。
窗外風聲稍動,烏鴉再駐窗前,舒展翅膀,似欲高飛。
張角凝目注視片刻,忽的笑道:“你我兄弟當年傾盡家財,周游四方,施醫贈藥,活人無數。如今半生已過,當年初心為何,如今反倒是記不真切了。”
張梁開口道:“兄長自然是為了天下蒼生,是為黃天之世!”
“也許吧。”張角笑了笑,抬手指了指窗外烏鴉,“昔有古語,城上有烏,自名破家。后世之人,無論以我為仁慈濟世的善人也好,以我為一心權勢的陰謀政客也罷,可總有一事他們否定不得。”
“為三百年炎漢報喪之人,乃是太平道首張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