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舫有美酒山莊的春燕樓一般高大,在六洞河中愜意地躺著,任靜靜的河水將它帶向回家的路。
舫中除了李長霰和管家阿四之外,還有十個護衛、四十個在船下一層忙活的船夫,另有在舫中嬉笑追逐的妙齡少女,她們個個衣裝靚麗,容光煥發,花枝招展,希望能博得公子一笑。
據盤點,沉迷三樣東西容易讓人對情情愛愛失去興趣,書法是第一。
“真鬧騰!”李長霰瞥了一眼舫中上躥下跳的姑娘們,像罵調皮搗蛋的孩子似的。
“還不是公子您對她們太好,否則誰敢多出一絲氣兒啊?”老管家滿臉和氣,七月的陽光灑在眼角的皺紋上,使他顯得格外慈祥。“不過公子,離大夫人壽辰還有一個多月,咱們現在出發,是不是太早了些?您不是很討厭霈城嗎?”
“我想長霓了……”他的腦海中,悄悄浮現出一個小丫頭的面容,這使他的內心柔和了許多。
“四叔,”只有他們倆人的時候,他往往這樣叫阿四,“你說,我是不是太懦弱無能了?”
阿四低了低頭,沒有回答。
“我時常在想,若母親還活著,我的處境會不會好一些?!”
“公子,這樣的問題,不是老奴能回答的。”
李長霰忽然爽朗一笑,“罷了,不提這些事,影響心情。你看,今天天氣真好啊,惠風和暢,萬籟有聲,正是蘭亭詩意!”
老管家會心一笑,只一揮手,便有兩個侍女將青玉案抬了出來,上面隨即擺上了筆墨紙硯。畫舫中的姑娘很多,卻只做一件事,那就是把文房四寶準備好,隨時候用。
瑤琴只管凄涼地,浪蕩浮萍乘醉歸。
寥落秋英天地小,芙蓉搖曳雁孤飛。
李長霰邊吟唱邊寫,阿四在旁眨巴著眼睛,“好詩啊!字也絕美!公子的《蘭亭》筆法,已臻化境,真是令人嘆為觀止!”
忽然“嘀嗒”一聲,一滴暗紅的液體滴在“天地”二字的連筆上,李長霰心中陡然不快,剛想臭罵一聲,背后卻傳來“啊”的一聲慘叫。回首看時,一個穿著柳黃羅裙的姑娘從畫舫三樓掉入了六洞河中,大家還不明所以,沒有反應過來,一塊紅色的云團已從河下升起,并迅速蔓延開來。
畫舫之上頓時雞飛狗跳,哭爹喊娘,亂了起來。兩個、三個、四個,姑娘們紛紛落水,從船下一層跑出來的船工也突然被暗器打穿了脖子,掉進了河中。血紅很快就包圍了整個畫舫。
“怎么回事?”李長霰對著管家瘋狂大喊,阿四卻手足無措起來,對此他根本沒有任何心理準備。
在畫舫前進的方向,此時泛起了一陣詭異的墨色漣漪,并很快躍出河面,成了一堵黑色云墻,向畫舫逼近,大有吞沒之勢。
十名護衛同時拔刀,擋在李長霰面前,可他們堅持的時間,并不比姑娘們更長久,有的直接倒地,有的站立不住,竄下了六洞河。
血珠濺在他新寫的絹布詩上,青玉案被護衛們掙扎的身體撞飛多遠,裝著《蘭亭序》的絹布匣從案下的抽屜中滾落出來。李長霰一慌,下意識地向后跳去,準備拾起絹布匣,可是手指還沒觸碰到匣子,一陣劇烈的疼痛就從手部傳來,他不得不立刻縮回手來。
一只黑色大手裹著黑云,從天而降,撿起了絹布匣子。
此時,黑色云墻掠過了畫舫。他這才看清,畫舫上站滿了戴斗篷的黑衣人。周圍很快就安靜了下來,這意味著,護衛、船工、姑娘們,無一幸存。連河面的掙扎撲騰聲都消失了,一具具尸體像紅色浮萍一樣漂著。老管家嚇得瑟瑟發抖,撲向李長霰,試圖護著他。
“我的匣子……”李長霰帶著哭腔叫喊著,眼睛直直盯著奪走匣子的黑衣人。
阿四大吼一聲,使出全身力氣抓向絹布匣,可手還沒碰到匣子,頭顱已經離開了瘦小的身軀,“嘣嘣”滾到了李長霰的下巴前。他呆呆盯著阿四的眼睛,那眼睛睜得大大的,卻再也不會眨巴了。
“這天下至寶,豈能落到你這種廢物手中!”
“殺了他嗎?”
“畢竟是霑侯的兒子,殺了會有麻煩,留著吧!”
突然,一陣江風帶著血腥氣,灌滿了舫艙。
“哈哈……”是鐵痕的笑聲,“不殺他,就沒有麻煩了嗎?”
一道黑影踏著河面的殘荷,掠過江面,出現在畫舫頂上。幾道紫色電光倏然四射,十余個黑衣蒙面人便應聲落水,他們和剛剛被他們殺掉的人一樣,毫無反抗之力。
“你是……你是……”
鐵痕身影一動,黑鐵面具一閃而過,黑衣蒙面人還沒反應過來,便被紫色電光爆得尸骨無存,只有一些血肉渣子飄向河里,像是灑去喂魚的飼料。
“指骨錯位三處。“鐵痕抓起李長霰的手腕,沙沙話音,比劍鋒更冷。
“咖嚓”幾聲,指骨復位,疼得李長霰大叫不止,眼淚花子噴涌而出。這樣的疼痛,又讓他想起了十三歲那年,自己躲在美酒山莊臨摹《平安帖》,李長霖卻非要和自己摔跤,不到一杯茶的時間,他的左手肘關節就脫位了。可是李長霖有親娘護著,李長霰只能在父親面前說是自己不小心搞的。事情云淡風輕揭過去了,可那種痛感,他一輩子也忘不了。
“你……你怎么現在才來?快……快把匣子追回來,我看到他跑了!”
“我只負責你不死,別的,我可不管。”鐵痕卻陰沉沉地說著,話中甚至還帶著點譏笑。
“你說什么?那可是……”鐵痕的話讓他格外吃驚。若說三天前他震傷自己是出于防備,是自己冒犯了他,可今天呢……
“你的命根子,可是與我何干?再說了,再過一個月,還不是要獻給別人,以換取你的茍活?”
李長霰忍著劇痛,用左手把剛剛寫的絹布揉成條,將右手固定起來。
“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
“你為什么現在才出現?”他撕心裂肺地吼叫著,也是第一次以這樣的態度對鐵痕說話。
“我說過,我只能保證你活著,至于別人的生死,我不在乎,也懶得管。”
“你真是個冷血無情的人,野獸……你是野獸!如果你一開始就出現,他們就不會死!你……你是幫兇,是你害死了他們!”
鐵痕卻一聲冷冷的長笑,“公子這話就說錯了,這些蒙面黑衣人殺了你的護衛,殺了你心愛的姑娘們,殺了你的船工,殺了和你朝夕相處的老管家,他或許是這世上唯一真心愛你的人吧!可是,你不去追究是誰殺了他們?為什么要殺他們奪走《蘭亭序》,卻反而來怪我!這是何道理?可笑!你怎么不去怪你那雄霸一方的侯爺父親?怎么不怪他沒有派重兵保護你?你甚至也不怪自己太懦弱、太無能,手無縛雞之力!哈哈……我不僅知道會有人來半路獵奪《蘭亭序》,我還知道這些人是什么人,他們搶《蘭亭序》的目的為何?”
“什么……”此時此刻,李長霰腦子亂糟糟的,他不知道現在該以什么為重,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么。雖然他一直活在家庭不睦的陰影下,活在權利交鋒中,在夾縫里生存,可他畢竟是霑侯之子,從來嬌生慣養,一直過著富貴的生活,何曾有過這樣的經歷?現在,他只有嚎啕大哭。
“怪我……是我害死了他們……”
“三年就要到了!這是我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你怪我也好,恨我也罷,我都不在乎,因為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這三年,我已經做了充分的準備,這世界,就要迎來比今天畫舫之上更可怕的暴風驟雨。而下次死的人,就可能是你了!”
“我求你,幫幫我,三年還有十多天,我記得,十多天,你幫幫我,我不敢怪你!現在,只有你能夠幫我!”
“幫你什么?奪回《蘭亭序》?你不會如此愚蠢吧!是我將它從辯才和尚手里搶過來送給你的,現在被人搶走了,我再去搶回來,沒有問題,可是,你守得住嗎?”
“不!我現在希望,你能幫我變強!”李長霰血紅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一絲怒氣,一絲無力的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