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年縣南郊，樂游原。夜色已臨，明月高懸。

這里是京城地勢最高處，四望蒼茫。

塬南的曲江池白日里游人如鯽，此刻卻是水平如鏡，波瀾不驚；塬北是青森森的山林，只能聽到松風萬壑。

劉成奇的老巢便隱沒在一片松林之中。

小白伏著身子，堪堪能望見宅院的一角。

“這老流氓，倒很會找地方。”他對顏真卿說。

“這片宅子原是青龍坊坊正左守一的別業，劉成奇數月之前才強奪過來的。左守一為此被他搞得家破人亡?！?

小白沉默了一會，忽問道：“有酒沒？”

“這大戰在即，你還飲酒？”

“熱熱身子，有點冷了。”

小白身上只穿著從詩詩家里穿來的單衣，此前一路急趕大汗淋漓，夜風一吹，便渾身涼透。

“你就不該到這里來，仲兄和哥舒兄更需要你。”顏真卿邊解腰間酒壺，邊說道。

“那邊是巧仗，仲哥兒攻其不備，韋大人和盧大人親自帶人接應，沒什么好擔心的。

這邊是硬仗，又在敵人地盤，我自然放心不下你?！毙“椎馈?

“今天來的弟兄都是上過戰場，從尸山血海里一路蹚過來的?！辈涣紟洀堢溃骸皩Ω兑蝗簽鹾现?，我們綽綽有余！兄弟們說是也不是！”

“是！”二十個漢子的回應整齊如林，即便壓著聲音也是氣勢凜然。

“就怕萬年縣的隊帥來攪場?！毙“酌蛳乱豢诰?，道：“劉成奇跟他們同聲相應?！?

“這一帶雖在城中，但向來是荒原，金吾衛和不良人都不會來巡夜的。劉成奇也是看中這一點才把老巢設在此處?！鳖佌媲涞?。

幾口酒入肚，小白身子已漸漸熱絡，他點頭問道：“那我們什么時候行動？”

“等望哨換班，我們就動手?！鳖佌媲涞?，“我們觀察了兩個時辰，他們已換過兩次班，應該快了。”

“烏合之眾就是烏合之眾，當個班都堅持不住?！睆堢偷?，“一個時辰一換班，換班的還要磨蹭一刻鐘才入崗。”

“必是強橫慣了，料不著竟有人敢來搗他老巢吧?！鳖佌媲涞馈?

強橫慣了。擄走瓊娘的事、威脅韋家的事、強買李家產業、欺辱李客的事、暗害哥舒翰的事、謀殺盧絢的事、破滅百姓家的事，沒有一件事能夠被原諒。

劉成奇樁樁惡行交錯在一起，激得小白氣血翻騰。

但是他強壓自己冷靜下來。為了揪出幕后的壽王和李林甫，今天必須留下劉成奇。

“有沒有信心多留活口？”小白問張瑛。

“完全沒問題，我們會注意的。”

“擔心揪不出李林甫？還有盧杞呢。”顏真卿道。

小白點頭。自知道幕后之人竟是李林甫之后，他一直不敢掉以輕心。

“是時候了?！睆堢宦曔?，“顏大人和少白公子居高指揮，我帶人突襲進去。”

二十名不良人齊刷刷魚躍而起，扯下身上偽裝的平民外衣。

他們一個個全副武裝，身披玄黑步兵鐵甲，手持弩弓，背挎短柄橫刀，緊隨張瑛身后，成一字雁列陣往宅院急速奔去。

小白和顏真卿登上前方高崗俯視戰場。

月色之下，一覽無余。

敵方宅院本是緊閉著的，門前布置四個流動望哨；此時正當換崗，卻是大門洞開，無人值守。

不良人頃刻間便沖了進去，十來個惡少正在門館內吵吵嚷嚷著換崗的事，還沒反應過來便被一輪弩箭齊射放倒。

“繳械不殺！伏低不殺！”張瑛吼道。

震驚哀嚎的聲音此起彼伏，混雜著不良人的戰吼，響徹夜空。

院內守衛反應也快，彈指間便關閉了門館到前院之間的木門。未待張瑛下令，已有三名不良人后退猛沖，用厚實的肩膀狠狠頂在門上。陳年的戶樞抵擋不住千鈞猛力，吱呀破開。轟隆一聲，三人連同門板一起倒向里面。

“嗖嗖嗖”，院內射出密如猬刺的箭雨，射到戰甲上面卻紛紛彈開。

其余不良人已掠入前院，輕車熟路地鉆進曲廊，守衛者施展不開弓箭，紛紛退入兩側廂房。突襲者卻毫不戀戰，直撲中門而去。

這一連串動作如行云流水，高處觀戰的小白亦看得驚心動魄。

“想不到大唐捕盜的不良人也有這般戰術水平。”小白感嘆道。

“他們大都是安西北庭的退伍軍士，即使面對兇悍的西域胡人，也是以一敵十的水平?！?

前鋒突擊勢如破竹，之前破門倒下的三名不良人亦不爭功，主動退守到門館處，扼守著院內敵人的逃生之路。

甕中捉鱉之勢已成，廂房內的敵人如夢初醒，馬上分成兩撥蜂擁而出，一撥包抄突擊的前鋒，一撥猛攻守門的三人。

守門人解刀在手，疾舞如風，砍瓜切菜般砍倒來犯之敵。

沖入中庭的不良人卻遇到了危機。中院寬闊廣大，山石流水，園林花木，錯綜復雜，突擊者被迫分成三人一群的小組攻擊前進。

院子里到處有兇徒前仆后繼地從暗處角落撲出來。他們與前院的包抄者匯合，將突擊者分割包圍，很快便淹沒了不良人小組。

中院兇徒的武裝更是精銳無比，不但穿戴兵甲，竟亦配備強弓和破甲重箭，拼殺之間招招致命。而不良人得到的指示是，要盡量多留活口。兩相鏖戰，不良人竟漸漸落入下風，更有數人不支倒下。

顏真卿不禁焦慮起來。

“我去加入戰團?！鳖佌媲浣K于按捺不住，扯掉身上布衣，露出戰甲。

“顏兄和我都頗有劍術，但是沒有用的?！毙“壮谅暤馈?

他面酣耳熱，酒氣翻騰，何嘗不想上陣殺敵。但是他也知道，匹夫之勇于事無補。

“兩軍交接，勝在兵陣。此刻我們加入，只會擾亂張帥的兵陣，正所謂得不償失?！?

“難道眼睜睜看著張帥他們落??？”

“狹路相逢勇者勝。對面兇徒雖亦悍勇，不過匹夫之勇；張兄所率不良人，則是曾為國家戍邊，捍衛蒼生安危的大忠大勇。

兩勇相較，敵人根本不堪一擊。他們之所以能挺住，完全是因為我們人少，還下了活口令，他們才會如此肆無忌憚。

只要我們佯施援兵，加大殺傷，對面必定會率先崩潰的。”

“是了！”顏真卿恍然大悟，立刻鳴金擊柝。

清亮的金柝之聲穿透夜空，吸引著戰場內所有人的注意，戰斗暫停了一瞬。

李小白將一腔酒氣噴薄而出，化作長嘯劃破夜空，“一組繼續突進；增援二組從院外包抄，隨時破墻；增援三組準備架梯，突入后院！

所有人不要留情，除了劉成奇，反抗者格殺勿論！”

顏真卿一陣陣敲擊著金柝。

“增援來了！”突擊的不良人斗志奮發，越戰越勇。

頑抗的兇徒心驚膽戰，漸無斗心，波浪般往前院門館涌去，妄圖突圍而出。

沒想到狹窄的門館成了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要塞，留守的三人架起門板，支起弓弩，洶涌而來的兇徒正好成了他們的活靶子。

一時間，前院充斥滿了金屬揳入肉體的悶響聲和兇徒的慘叫聲。

后至的兇徒看見前面的人一波波倒下，只以為襲擊者來了大批援兵，斗志瞬間渙散，鬼嚎般又往中庭退去，正好與突圍的人沖作一團。兇徒們自相踐踏，再組不成戰斗陣型。

劉成奇正混在人群之中。黑煞領著一小隊死士緊緊護衛著他，卻不知何去何從。

“目標只有劉成奇！其余人放下武器，膽敢反抗者格殺無赦！”

張瑛望見亂竄的劉成奇，便帶領三人向他們殺去，勢不可擋。

黑煞終于也崩潰了，他乘劉成奇不注意，扔掉手中橫刀，徑往后院狂奔而去。

他只想躲到馬廄里，靜靜地等待殺戮的結束。

“這一刀，為我妹妹！”持長刀的少年自黑暗中暴起，一刀斬落黑煞人頭。

劉成奇正好看見這一幕，嚇得肝膽俱裂。他猶豫片刻，終于決定向來襲者投降。

我還有價值，上面的人會救我的。

“別打了，我們投降！”劉成奇高舉雙手。

“這一刀，為我阿父！”少年疾馳而至，長刀直刺劉成奇后背，穿胸而出。

劉成奇難以置信地看著刀尖。

長刀抽出，鮮血噴涌，劉成奇搖晃一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