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府門前的樹葉稀稀落落的,丁香樹葉下的丁香花已經綻放,吐露出的素淡的香氣環繞著樹,洛陽的雅士稱贊這是幽居之士的樂趣。
胡廣享受著如今較為平淡的生活,沒有爾虞我詐的朝堂算計,讓他難得的身心舒暢。
陳霽與蔡邕從太學剛剛趕到,杜密和陳蕃都有公務在身,難得清閑,所以陳霽也沒去打擾他們,日后還有機會再聚。
“師傅,我們來了。”走入太傅府,見胡廣正欣賞著丁香花的綻放。
陳霽歡實的跑向胡廣并一把抱住了他,胡廣也是樂呵呵的看著撲到自己懷中的老幺,眾多弟子中,陳霽最為早慧,也會仗著年紀最小跟他這個師傅撒嬌。
“虹光來了。”胡廣抬起手慈愛地摸了摸陳霽的頭,臉上掛著笑容。
蔡邕也緩緩的走了過來,對著胡廣躬身行禮,恭敬的說道:“老師。”
“伯喈無需多禮,今日你二人怎得有時間來老夫的府上走動了?”胡廣對這位才德出眾的弟子向來都是很滿意的,年紀輕輕就已經在文壇中展露頭角。
博聞強識,精通音律,通經史,善辭賦,工于書法,為人端正,又懂得顧大體,識大局,從這些看來,真正繼承胡廣學術衣缽與政治哲學的人,是蔡邕。
可惜,大漢不需要一個比胡廣更出色的臣,而是需要一個特別的人。
“虹光今日到訪翰林,說是想與我們幾位師兄一同前來看望您,但周甫和仲舉要務在身,所以弟子二人便先行一步了。”
胡廣對著蔡邕招了招手,示意他離自己近一些,蔡邕照做,而陳霽也早已松開了胡廣,三人在院子里悠閑的散步。
楊柳在風中擺動著柔軟的柳絲,煙縷迷漾織盡萬千春愁。
這些獨處府中的日子里,胡廣回想了很多事情,他的愁緒來自于對大漢未來的憂慮。
劉宏登基以來,紙面的功夫做的的確不錯,但其中有著幾分真,幾分假,那些地方上的官員都是老油條了,欺上瞞下的手段多的很,如今不過礙于新君即位,初掌大權,方才多給了幾分薄面。
胡廣牽著陳霽的手,有些放心不下的看著自家的幺兒弟子。
可惜,倘若老夫還能多撐些時日,虹光日后的路也當好走些。
陳霽似乎感受到了胡廣的憂愁,有些擔心的望著自己的師傅。
海棠的花瓣還未像雨點般墜,梨花的白色花瓣已經如雪花般紛紛飄落。由此知道,原來春天已經過去一半了。
胡廣坐在落滿了梨花的樹下,陳霽與蔡邕坐在他的對面。
“虹光此次渤海一行,陛下該是要將你調往掌握實權的職務了,心里可有打算?”
“霽欲入尚書臺處理事務。”陳霽吐露出心中的想法,并等待胡廣給予他一些建議。
“倒也合適,尚書臺直屬陛下,你入尚書臺,也有利陛下的政策順利的落實,你的那些好友,荀攸、賈詡、田豐還有鐘繇也能很好的幫到你。”
“老夫聽說你與曹騰家的孫子還有袁家的子嗣也交往頗深?”
“是的。”
“他們二人,老夫也有所耳聞,在你們年輕一代也算稱得上翹楚,袁家自不必說,倒是曹家的孩子需要些幫助。”
“確如老師所言,曹騰雖門生故吏頗多,但宦官之名終究對孟德的仕途都有影響,如今黨錮雖除,但士人對宦官的痛恨卻沒有減弱。”
“士人與宦官,在楊震死后,就已經近乎是死敵了,黨錮之禍,不過是一個表象,真正的爭端還會延續,這就要考驗你了,虹光。”
胡廣注視著陳霽,他清楚這孩子在做什么,他想利用宦官的勢力去制衡,形成對士人集團的掣肘,只有這樣,他和陛下才能在夾縫中突破,掌握更多的權力。
這種制衡的形成勢必產生矛盾,矛盾激化便會在朝野中產生動蕩,所以胡廣對此有所擔憂。
現在看來,陳霽用呂強、丁肅等一眾宦官中的清流與張讓、趙忠為代表的濁流相抗,在宦官內部形成了較為穩定的局面。
如今議定鴻都門學,則是要對士人集團做出分化,這個難度,要遠遠超過對宦官的分化。
陳霽能夠做到如今這一步,胡廣已經足夠滿意了,不過政治是動態的發展的,士人不會等著被陳霽分化,宦官也不會甘心被陳霽利用,這其中的利益糾葛,還需小心應對。
“弟子必竭盡全力。”
胡廣點了點頭,沒在這件事情上再做討論。
“曹家的孩子,老夫會幫襯一番,日后應當能夠助你一臂之力。”
陳霽有些驚訝,老師已有多年不再以三公或是太傅的身份征辟人才了,如今說要提攜曹操,明顯是為了自己。
一時間,陳霽感動非常,自己拜師的三年以來,胡廣必定傾囊相授,若非是他的授意,他和劉宏在朝堂上又哪能那般的順風順水。
這些,陳霽與胡廣二人都心照不宣,蔡邕也知道老師的意思,寵愛的看著陳霽,他們這些師兄又何嘗不是因為老師的囑托幫助自己的老幺,隨后又真心與其結交的呢。
他們不會因為胡廣的偏愛而有所不滿,他們也是在胡廣的庇護下,才成長為現在的文壇領袖、政壇巨擘的。
裊裊的東風吹拂暖意融融,春色更濃。花朵的香氣融在朦朧的霧里,而月亮已經移過了院中的回廊。
師徒三人漫步在回廊中,說是隨便談談,卻難免談及政治,這是師徒的通病。
“用石經之事轉移普通人的注意,從而減輕設立鴻都門學的阻力,的確是個方法,不過你還需要在此之前找到助力。”
“當世儒宗中鄭玄向來不喜參與朝堂之爭,而那些州賢郡望,也不會背叛自己的利益,冒著風險來幫你,你祖父倒是個人選,可是不合適,難免帶來非議。”
“你啊,之前在扶風馬氏不是機靈得很,卻把關西儒宗的名頭給忘了。馬融雖死,其族子馬日磾在士林中名望不低。”
“此時他們扶風馬氏正是需要一個穩固自己地位的契機,而你也需要一個足夠大的噱頭鎮住一些宵小之徒,各取所需,把扶風馬氏抬出來,你想做的事情就容易的多。”
“趁著這段時間與名士交往,你也要多多學習,不求你發出什么樣的議論,要多聽,多看,多想,人啊,總要先學會閉嘴,日后才能張的開嘴。”
陳霽與蔡邕都認真的聽著胡廣的教誨,這些對他們時刻都適用,尤其是陳霽,年少輕狂的年紀干起事業勢頭正盛,難免因暫時取得的成績而自傲。
“弟子受教,謹遵老師教誨。”
年華匆匆而逝,往事難以重憶,弟子能交代的太多,但身為老師卻也不能過多干預,成長要經歷的事,
都在所難免。
胡廣索性抬頭凝望著天上的那輪明月。
“師傅在想什么?”
“故人,故事。”
“人老了總是念舊,昨日與仲舉相見,愈感體衰難繼。”
“你們也無需說些寬慰的話,八十年來,與老夫昔日的同僚們相比,老夫茍活的夠久了。”
“歲月蹉跎,道長命窄,憂慮如何。何以消除,非酒莫祛。醉來不見,醒復如初,跖躍鏘鏘,孔孟皇皇。何非何是,孰劣孰強。日出杲兮,月出皓兮。無風無雨,可以同攜。人生朝露,保不及暮。青青累累,皆是墳墓。天機轉深,轉用勞心。”
夜深了,陳霽與蔡邕二人也不好過多叨擾,老師尚需休息,他們,來日方長。
陳霽與蔡邕,都希望如此。
春夜傳來了蟲鳴,幽靜的庭院中胡廣的嘆息回蕩在回廊,久久難去。
“我亦飄零久!八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