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行慢,馬蹄拉動轱轆轉動的聲音叫人心安到犯困。
她攥著手里的籍契單子和賣身契一看再看。
路過一條淺淺小溪之時,兩旁的桃花,正開的極盛。
風里全都蘊了香氣。
她將那賣身契翻出來,撕碎。
一揚。
風散了。
隨即將籍契寶貝似的揣進了懷里,瞇著笑眼,倒在了馬車上。
入眼的,是桃粉花瓣染就的天空。
糯粉與天藍交匯變幻。
樹枝斑亂,將她視線里的一切,劃成一片片斷續的不同。
一步則有一步的蛻變。
一眼則有一眼的新景。
眺著眺著,眼皮逐漸沉了下去,緩緩地,闔上了雙眼...
“無憂姑娘、無憂姑娘,到家了...”
駕車的大哥將她搖醒,她睜開雙眼,眼前,是自己那所最平凡的院子,確實屬于她自己的。
心中,猛然升起一陣難以言說的喜悅!
干娘此刻正倚著門往外看,見她回了,晃了晃手臂,快步的朝她走來。
“多謝李大哥了!以后有空,來我家喝茶啊!”
李大哥是個老實農夫,嘿嘿一笑,揚了揚手,就趕著馬車走了。
兩人抱著滿滿一堆的東西,歡歡喜喜的進了屋子。
“怎么買這么多東西?”余媽一個個的點著那些東西,有鍋鏟、澡豆、兩雙新鞋、一套茶碗...
雖說個個都是家里正缺的,可仍舊忍不住心疼,“這些,花不少銀子吧?”
“沒有多少的干娘。再說,錢不就是用來花的嗎?瞧瞧,這是什么?”
不知她從那掏出一件衣服來,抖摟開,是一條流黃棉織襦裙,裙角壓著一朵盛放的黃牡丹。
瞧著既端莊又尊貴。
余媽眼底閃過一絲喜悅,“呀!真好看!”
她這輩子還從未穿過這般好看的襦裙呢。
“得花不少錢吧?家里本來就緊缺,你還給我買...”
無憂才不聽她后面的嘮叨,笑著打斷她,“能花就能掙!干娘你再瞧瞧這個!”
她掏出那只噴香噴香的烤鴨在前。
余媽咽下了一切的嘮叨。
“還、還熱乎嗎?”
無憂一樂,又拿出那大半碟子的點心來,“熱著呢!快吃吧!”
“且慢...”
余媽快步走到墻角,翻了半天,竟翻出半瓶酒來。
“就用你新買的碗盞,咱娘倆好好喝一頓!”
“好嘞!”
油燈燃到晦暗,兩人皆喝的有些醉醺醺的。
心情卻是出奇的舒暢。
那酒也并非好酒。
那鴨子也不如那里的香脆。
可是,她就是舒服。
吃飽了,喝足了,兩人懶懶地躺在那兒。
困乏一下就上來了。
“干娘,今晚我想同你睡...”
“那你去抱枕頭,干娘收拾收拾。”
......
夜色高懸,她緊緊挨著干娘,安穩地,進了夢鄉。
這樣的生活,可真好啊...
唯一頭疼的,便是那個日日上門來殷勤的周允文。
只是時間長了,她倒是發現自己,并不討厭他。
甚至偶爾還會同他說上兩三句話。
她還發現周允文這人雖然執拗,但卻是個有什么說什么的直性子。
從來不會拐彎抹角,也從來不會欺騙人。
他....
好像自己的父親。
亦好像自己夢中的,那個丈夫。
比及夕陽西下,她去院門前的時候,碰巧遇見孩子們下了學。
一排的小崽子們,到了她面前,卻停下了腳步。
打頭的是年紀最大的鐵娃,頭上不知誰給扭的一個沖天小辮子,瞧著挺滑稽的。
“無憂姐姐...”
“怎么了呀小鐵娃?”
“給你!”
是花。
鐵娃歪著脖子吸著鼻子,眼睛像是天邊的星星一樣,朝著她,眨巴眨巴。
孩子的笑容與期待,純然無塵。
她笑著接過他一捧花。
見那花,雖是不知名的,卻很是好看,插的也有些意境。
“還有我的!”
“還有我的!”
“我的!”
“我的!”
......
那七八個娃娃竟然每一個都在背后藏了花。
她接了滿滿一大捧的花兒在懷,連眼睛的視線都要擋住了。
“無憂姐姐你可要收好了,這是我們先生的心意!”
無憂一愣。
順著鐵娃的眼神,路的盡頭,光的來處。
站著周允文,淡淡一笑。
孩子們笑著鬧著,不見了。
只余二人。
靜靜相對。
周允文今日穿的一身墨黑對襟新袍,襯得身姿挺拔如松。
白皙的面容,見著無憂,一貫的紅著。
可眼神與語氣,都是無比的堅定:
“小可家中僅一老父,母親早逝。家中良田一百零四畝。二十七年中的舉子,雖如今做的教書先生,可官府已承諾我,再過半年等老主簿退職,便是我了!教書先生一月月錢三兩,主簿一月月錢五兩...我還想著再入科舉,再行一步...”
“你同我說這些同做什么?”
他有些局促的望她,“我、我只是想無憂姑娘能多了解我一些...”
“我想娶你!”
他忽然冒出了這樣一句。
青天白日的,二人相對,紅了臉頰。
“此前都是誤會,我原本就是想娶姑娘為妻的!”
無憂抓著花的手輕輕捏緊,“莫言玩笑...”
“我不是開玩笑!我是認真的!我!我!...我是要和你踏踏實實地過日子的!”
“若我此生有幸,能娶得姑娘為妻,定是全心以待,愛護你、尊重你、絕不欺騙你!”
“...你讓我往東,我絕不往西,你讓我打狗,我絕不攆雞!”
他有些語無倫次的窘迫,責怪自己,“我、我在說什么啊...我的意思是,我想和你一起,過平凡日子,過...安穩幸福的日子。”
夕陽,為他的傻樣渡了一層如金子般璀璨的光韻。
讓她笑中,亦摻了感動。
她這一生,原也不需要什么轟轟烈烈的感情。
只想要一個踏實實在對她好的人,攜手共渡這人間風雨。
或許,眼前人,就是她的歸宿。
這,不就是她一直以來的夢想嗎?
此時此刻。
她前所未有的動搖了。
“我周允文愿以性命起誓,此前所言句句為真!”
近前,將一個東西塞到了她的手中。
無憂放下花,打開,是一紙婚書。
【具鄉周允文,字碎云,今聘洛芷為媒,自受聘任日成親,八抬大轎正妻,此生唯你一人。所愿夫妻保守,嗣續繁昌。今立婚書為用者。——周允文】
他立在那兒,整個人止不住的微微顫抖,“無憂嫁給我,好嗎?”
等著她的回應,或是宣判。
她終是笑了。
輕輕答了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