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牽著他尚且寬大年輕的手掌,看著眼前肖似她親生兒子的一張面龐,面上浮起柔和的光彩來。
“你們幾個孩子里,頂數你是最像你父親模樣的...”
她那干枯如樹的手掌顫巍巍地抬起,輕輕撫摸眼前這個孩子來。
她此生最虧欠的人,就是這孩子。
看著他此刻寬厚的肩膀,卻也會在一晃神兒的時候,想到當年那個瘦弱窘迫的小孩,那時候他伏低在她的膝頭,明明有無數的委屈和不舍,最后卻什么都沒說。
少年,只背著一個瘦巴巴的行囊,從此遠去,刀風劍雨。
孝云和惜憐從小長在她的膝下,她即使有再多的困苦艱難卻也不曾同這兩個孩子訴過一分的苦,更沒有叫他們二人承受過外界的任何一點風聲雪雨。
孝云和惜憐雖說早早地就失去了父母,可她自問,對這兩個孩子的關愛寵溺、生活教育不曾差過別人一分一毫,甚至他們總是最好的,對于他們二人,她無愧。
可唯有褚修。
她對待他總是冷冷的,甚至早早的就把他扔到那冷酷無情的軍營中,褚修那時候也還那樣的小,還沒有從失去父親母親的悲傷中脫身,就被她殘忍地從自己的家里趕走。
甚至,她連最簡單的擁抱撫摸這個孩子,她都沒有做過。
“褚修,大母對你這樣的殘忍,你心中可有怪過、恨過大母?我如今已到鐘鳴漏盡之時,莫要再說些花言巧語騙我...”
沈卿司眼眶溫熱,他何嘗不知大母的苦心?
“當年風雨已不必細說,只是沈家風雨飄搖,幾乎面臨滅頂之災!大母單單將我送走是為狠心,可又何嘗不是苦心?”
那時候沈家前途未卜,朝中樹敵眾多,送走他,也不過是為了留他一條性命罷了。
“軍營里,我也曾遇見三個貴人,那時青春年少,只怪大母心狠,連一眼都不曾來看過我,可后來我才知,那幾個貴人不過都是大母拼盡全力為我尋來的契機造化...若是沒有大母對我的苦心經營,褚修難當大任!大母之恩,生同再造,褚修感激不盡,又怎會恨您?”
這一刻,一直縈繞在她心頭最遺憾痛苦的事情,終于是云開霧散。
她灰白瘦削的面容上,忽然綻放出有如孩童般的燦爛笑顏,那樣的開心與得意——
“我對你,總歸是有歉疚的,你不這樣說,我心中也知曉...只是我人到最后,還有一件事情最為掛心...褚修,你可有別的,要同我說?”
她低下頭,看著眼前這個還未到不惑就已半白青絲的長孫,他自然有千般的好,有萬般的聰慧,卻也繼承了他父親最致命的弱點。
“褚修,回答我?!?
“孫兒不知大母想知曉些什么,大母若問,孫兒定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她瞧了他半晌,最后只是輕輕吐出一口氣,“你這孩子聰慧至極以至慧極早傷,你該知道,我要聽的,不是這個?!?
她靜靜地等待著,等著他的自白,或許如果他此刻明明白白地承認了,不那樣的護著她,他們的路或許還有別處可走。
只是她一廂情愿的等待并沒有換來他最后的坦誠。
這個時候她便知道,褚修一直沒變。
那個六年前,冒天下大不韙娶了一個死尸為妻的荒唐男人,那個只會因那人存在而做出令人匪夷所思荒唐事的他,一直存在。
甚至,或許,比以前更甚。
她以為,那人早死了,他便算了。
可六年的時間,她都覺得難熬,褚修卻寧愿白了半頭青絲,也不愿意放下心中執念。
那丫頭,是他的劫。
只要碰上她,褚修就在劫難逃。
“看來,這層窗戶紙,終究是我這個要死的老婆子來捅破了...”隨即,她輕輕拍了拍慈歲的手,慈歲得意,點點頭起身就出了門。
不過須臾的功夫,門口就出現了兩個不應該出現在此處的人。
“好久不見啊,桑丫頭。”
......
“多年不見,老夫人還是這樣的雷霆手段,明明不想看見我,還派人將我請了來?!?
......
沈卿司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猛然震驚的回頭望去,來人竟然是桑桑!
她的身后還躲藏著一個小小的身影,此刻探頭探腦的,才露出那好奇的目色朝里面望啊望。
“你又如何確定是我請你來的,而不是褚修請你來的?”
此話一出,就連沈卿司都微微皺起眉頭,有些不解地望了望大母,卻沒有出聲。
“褚修,這就是你同我說的,我的重孫?...正如你所說,果真是靈慧討巧的可愛!...來乖孩子,快到太婆這里來,讓我好好瞧瞧...”
沈卿司雖未回頭,卻已覺身后之人猛然朝自己飛射一記狠厲不容的眼刀,未曾回頭,他便已經能夠想到,她眼底的憤怒和心中的怨憤...
“大母...”
“慈歲——”她一個眼神兒,慈歲就已經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千帆的小手臂,笑吟吟,“小公子,跟我走罷——”
“別碰我兒子!”桑桑豎起手掌如同利斧落下,劈開那礙眼的手!
恍然間,這沈府無邊的壓迫與殘忍又如同當年一樣朝她不講道理的涌來,可此刻的她已經不是一個軟弱到需要依靠別人的孩子,她已經成了千帆的依靠,就更不可能退縮半步!
她像是被人觸怒的刺猬,在遇到危險的一剎那,就猛然張開渾身的刺,即使與對方拼殺得鮮血淋漓,這一次,她也絕不會后退!
“我已不是當年的孩子,更不是你們沈家的下人,容不得你們一家人來欺負我們母子!”
幾乎一瞬間,她便豎起利刺,與在場所有人為敵,她的眼,更是一眼未看他。
濃烈的苦澀。
與痛苦。
“霍老夫人、和所有在場的沈家人,你們且聽清楚我桑無憂只說一次!我兒子姓俞名千帆,與你們沈家沒有一分一毫的關系!此生休要再來攀扯我們母子!”
“千帆,我們走!”
她不知哪里來的氣力,推開身邊的攔著的人,就要朝外走去!
可是這里是沈家的地盤,她還沒走到門口,就已經有好些小廝涌了進來,將門口堵得嚴嚴實實。
“瞧瞧你,還是當年的秉性無二啊,這么長的時間,還真是一點兒沒有長進?!?
聽著老夫人居高臨下的指責和瞧不起,桑桑攥緊了手指。
“你是哪里來的老婆子?為何對我娘親這樣的出言不遜!我娘親向來溫柔待人,又不曾得罪過你,你真是個不講道理的壞婆子!”
孩子小。
可孩子也知道,娘親此刻受了委屈和欺負。
千帆拉下她的手,撫了撫她因激憤而淚盈的雙眸,輕聲安慰道,“娘親,你不要在乎那老婆子的話,在千帆心里,你永遠都是最好的!”
隨即跑到桑桑的身前,盡量張開自己短小的手臂,將娘親護在自己的身后。
“孽障!你可知我是你的什么人,就敢對我如此講話?”
“好好的孩子,都叫你給教壞了!來人,將這崽子和這女人給我關起來!”
就在小廝即將動手之際。
“不怕死的,試試看。”
沈卿司忽然起身,將身后的沈家拋諸腦后,闊步走到他們娘倆身前,猶如一棵繁茂大樹,將他們安穩地籠在自己的葉片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