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長日將盡(彩虹版石黑一雄作品)
- (英)石黑一雄
- 11772字
- 2024-02-21 18:47:11
引子:一九五六年七月
達林頓府
看來,這些天來一直在我心頭盤桓的那次遠行計劃越來越像是真的要成行了。我應該說明的是,這是一次叨光法拉戴先生的福特轎車的舒適旅行;一次依我看來將帶我穿越英格蘭眾多最優美的鄉村盛景,去往西南諸郡的遠行,而且會讓我離開達林頓府的時間長達五六天之久。之所以有此旅行的念頭,我應該特意指出,是源自差不多兩個禮拜前的一個下午,由法拉戴先生本人主動向我提出的一個最為慷慨的建議。當時我正在藏書室里為那些肖像撣塵,準確地說,我記得是站在梯凳上為韋瑟比子爵的肖像撣塵,我的雇主拿著幾本書進來,大概是準備放回書架上。看到我在那兒,他就趁便通知我,他剛剛確定下來,要在八月和九月間返回美國,為期五周時間。說完正事之后,我的雇主將那幾本書放到書桌上,往chaise-longue(1)上一躺,兩腿一伸。就是在那個時候,他抬頭看著我,跟我說道:
“你該知道,史蒂文斯,我可不希望你在我離開的這段時間里就一直被閉鎖在這幢房子里。你何不開著那輛轎車,到某個地方消遣幾天呢?你看起來是該好好享受一次休假了。”
這個建議突如其來,我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應答才好。我記得我對于他的體恤下情表達了謝意,不過很有可能并沒有做出任何明確的表態,因為我的雇主又接著道:
“我這話是認真的,史蒂文斯。我真的認為你應該休個假了。汽油的花費由我來承擔。你們這幫家伙,你們總是把自己閉鎖在這些深宅大院里忙這忙那,干嗎不出去四處走走,看看你們這個美麗的國家呢?”
這不是我的雇主第一次提出這樣一個問題了;看來,這倒確實是讓他大為費心的一件事。在這種情況下,當我站在那個梯凳上的時候,我腦子里倒是浮現出了一個回答;大意是:雖然從旅行觀光、游覽鄉村盛景的角度上來說,我們確實對這個國家所知甚少,但是干我們這一行的,對于英格蘭的“見識”卻實際上比大多數人都更勝一籌,因為我們就身處這個國家名流顯貴云集的顯赫府第當中。當然了,我在向法拉戴先生表達這一觀點的時候,卻又不太可能不給人一種自以為是的冒昧感覺。所以我也只能滿足于簡單地如此答復:
“這些年來,就在這幢府第當中,我已經盡享飽覽英格蘭的無限精華之特權了,先生。”
法拉戴先生似乎不太明白我的言下之意,因為他仍舊只是繼續道:“我是認真的,史蒂文斯。一個人不能到處走走,見識一下自己的國家,這是大不應該的。接受我的建議,到外面去待上個幾天吧。”
你也能預料得到,那天下午我根本就沒把法拉戴先生的建議當真,只是把它當作一位美國紳士不太熟悉在英格蘭通常哪些事該做、哪些事又不該做的又一例證。而我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對這一建議的態度之所以發生了改變——的確,前往西南諸郡一游的打算在我的思緒中越來越揮之不去——無疑實質上應該歸因于——我又何必隱瞞呢?——肯頓小姐的來信,如果不算圣誕賀卡的話,這是幾乎七年來她寫給我的第一封信。但還是讓我馬上講清楚我這話是什么意思吧;我想說的是,肯頓小姐的來信引發了我一連串與達林頓府的管理事務相關的想法,我需要強調指出的是,正是由于府第的管理事務已經成為眼下的當務之急,才促使我重新考慮我的雇主那完全出自好意的建議。不過,還是讓我進一步作一番解釋吧。
事實上,在過去這幾個月里,我在履行自己的職責方面犯下了一系列小小的差池。我應該說明,這些差池毫無例外,本身都是非常微不足道的。盡管如此,我想您也能理解,對于一個不習慣于犯下此類差池的人而言,這一發展趨勢還是令我備感不安的,實際上,針對其源頭,我也確實已經開始認真考慮各種防微杜漸的措施了。正如在這種情況下屢見不鮮的,之前我對于最顯而易見的事實竟然一直都視而不見——也就是說,一直到我開始反復咂摸肯頓小姐來信的個中深意,我才終于豁然開朗,看清楚了那個簡單的事實:最近幾個月來的那些小小不言的差池也確實沒什么大不了的,全都源自人員配置上的先天缺陷。
當然了,盡最大的努力做好府第中的人員配置規劃本就是每一位管家的職責和本分。誰知道到底有多少的口角爭執、誣告栽贓和完全沒有必要的解雇,有多少原本大有前途的職業生涯卻半途而廢,實際上應歸咎于一位管家在人員配備規劃階段的馬虎和疏懶呢?有人說,制訂一套良好的人員配置規劃是任何一位稱職的管家所有技能的基礎和柱石,的確,我可以說是同意這種說法的。在過去這些年中,我已經親自設計過很多的人員配備規劃,如果說這些規劃當中極少有需要調整和改進之處的話,我相信我也并沒有過分地自我吹噓。同時我也該特別指出,這一次的狀況的確是異乎尋常地困難才算是公道。
具體的情況是這樣的。房產交易一旦結束——這次交易使達林頓家族在長達兩個世紀之后,失去了對這座府第的所有權——法拉戴先生就知會我們,他不會馬上入住這里,而是將再花四個月的時間對美國的事務做一個了結。不過與此同時,他又最殷切地希望前任東家的員工——他已經聽說這批雇員具有極佳的聲譽——能夠繼續留任達林頓府。當然,他所指的這批“員工”,僅是達林頓勛爵的幾位親屬在房產交易期間臨時照管這幢宅第時所留用的那六位骨干人員;但我很遺憾地向新雇主匯報,交易一旦完成,除了克萊門茨太太以外,對于其他員工另尋其他工作的情況我實在是無能為力。當我向法拉戴先生寫信表達我對此種狀況的遺憾時,我接到來自美國的答復,指示我去招募一批“配得上一座堂皇的古老英國府第”的新員工。我立刻著手盡力滿足法拉戴先生的愿望,但您也知道,在現在這個時候要想招募到一批令人滿意的高標準員工實在殊非易事,盡管經由克萊門茨太太的推薦,我很高興地雇用了羅斯瑪麗和阿格尼絲,但是直到去年春天法拉戴先生短暫地先期探訪達林頓府,我跟他進行第一次事務性會晤之時,招聘工作并無更大的進展。也正是在那個場合下——在達林頓府那個顯得異常空曠的書房里——法拉戴先生第一次跟我握了手,不過,在那之前我們相互之間也已經算不上是陌生人了;除了招聘雇員這一事務之外,我的新雇主在好幾個其他方面也發現有必要求助于那些我也許只是因為走運才擁有的才能和品質,并且發現它們——我不妨冒昧地直言——是值得信賴和托付的。因此,我認為,他馬上就感覺可以跟我以一種講求實際、充分信任的方式坦誠地交談,在這次會面結束前,他留給我一筆不算不可觀的資金由我全權掌管,為他不久之后入住達林頓府進行各個方面的準備之用。別的方面姑且不論,我想說的是,正是在這次面談的過程中,當我提出在現在這種時候招聘到合格員工的難處時,法拉戴先生在經過片刻沉吟后,向我提出了他的要求:我應盡力擬定出一個人員配置規劃——用他話說就是“某種仆傭的輪值表”——按照這一規劃,這座府第或許可以就依靠目前的這四位員工正常地運轉起來——也就說克萊門茨太太、那兩位年輕的姑娘,外加我自己。他充分地理解,這樣也許意味著要將這座府第中的好些部分“深藏密閉”起來,但我能否充分調動我所有的經驗和專長,盡我之所能確保將此類損失控制在最低限度之內?回想過去,我手下曾有過十七名員工可供調度,而且就在不久前,達林頓府雇用的員工人數甚至達到過二十八位,相形之下,希望依靠設計出一個完善的人員配置規劃,僅用四個人就能將這么大的府第管理得井井有條,這種想法往輕里說,至少也是令人望而卻步的。盡管我竭力不把自己的想法表露出來,我那深表懷疑的態度想必還是遮掩不住的,于是法拉戴先生又補充了一句,似乎是為了消除我的顧慮,說如果證明確屬必要,也可以再增加一位雇員。但他又重復道,如果我能“試一下就用四個人”的話,他將感激不盡。
說起來,就像我們當中的很多人一樣,我自然也不太情愿對舊有的方式做出太多的變更。但像某些人那樣僅僅是為了傳統而固守傳統的話,卻也并無任何益處。在這個電氣和現代化供暖系統的時代,確實也沒有必要再雇用甚至只是上一代人所必需的那么多種類的員工了。說實在的,實際上長久以來我已經形成了這樣一種想法,即只是為了傳統的緣故而維持不必要的冗員——結果造成雇員們擁有了大量不但無益反而有害的空閑時間——這正是造成職業水準急劇下降的重要原因。再者說,法拉戴先生已經明確表示,他難得會舉辦過去達林頓府所司空見慣的那種盛大的社交活動。在這之后,我就全身心地投入到法拉戴先生所交付給我的這個任務當中;我花費了大量的時間擬定人員配置規劃,而且在我從事其他的工作以及就寢以后尚未睡著的時候,又花費了至少同樣多的時間反復斟酌推敲。只要是我感覺又有了什么新的想法,我都會反復探究它是否還有任何紕漏,從所有的角度對它一一進行檢視。最后我終于擬出了一個規劃,也許還并不完全符合法拉戴先生所提出的要求,但我確信這已經是人力所及的范圍之內的最好結果了。這座府第中幾乎所有富有魅力的部分都能繼續保持正常運轉;而龐大的仆傭生活區——包括后廊、那兩間茶點整備室,還有那間老式的洗衣房——以及三樓上的客房都將關閉,不再使用,保留一樓的所有主要的房間以及相當數量的客房。平心而論,以我們現在這四人團隊的力量,也只有再借助一些臨時工的增援才能勝任這一安排;因此,我的人員配置規劃當中也已經加入了臨時工的服務內容:一位園丁每周來一次,夏季則增加為兩次;兩位清潔工每周來兩次。除此之外,我的人員配置規劃意味著我們四位常駐員工每個人各自的常規職責也要進行根本性的調整。以我的預期,那兩位年輕姑娘并不會感覺這些調整和改變非常難以適應,而我盡最大的可能確保將克萊門茨太太需要承受的調整幅度降至最低限度,結果我自己也就肩負起了許多您可能認為唯有思想最為開通的管家才會去承擔的工作職責。
時至今日,我也不至于會說這是個糟糕的人員配置規劃;畢竟,它可以使得只有四個人的團隊能夠承擔起這么多其范圍遠遠超乎預料的職責。不過,您無疑也會同意,最好的員工規劃是能夠留出清楚的誤差范圍的那一種,萬一某位雇員生了病或是出于這樣那樣的原因而狀態欠佳,也好留出余地。如果碰到這樣的特殊情況,我當然就將面對一個稍稍異乎尋常的棘手的任務,不過,即便如此,我都一直并沒有忽視,只要是有可能,就把預留這樣的“余地”也體現在規劃當中。我尤其注意克萊門茨太太或者那兩位姑娘可能產生的任何抗拒心理,因為她們承擔了超出傳統界限之外的職責,她們可能會認為她們的工作量也已經大為增加。在反復斟酌、不斷完善員工規劃的那些日子里,我也已經特別為此而大費思量,以確保她們一旦克服了因承擔這些“五花八門的”額外角色而產生的反感,她們就會發現這樣的職責分配其實是饒有興味的,而且也并不會成為很大的負擔。
然而,我擔心在我急于贏得克萊門茨太太和兩位姑娘支持的同時,我也許并沒有對于我自己的局限做出非常嚴格的評估;盡管我在此類事務上的經驗以及習慣性的審慎,使我不至于冒失地承擔超出我實際能力所及的任務,但我也許疏忽了給我自己留出足夠的余地。如果在幾個月的實際應用當中,這種失察會以一種很不起眼卻又相當顯著的方式表現出來的話,我絲毫都不會感到吃驚。歸根結底,我相信這個問題一句話就能說清:我給自己分派的工作實在是太多了。
人員配置規劃中這樣一個明顯的缺點居然一直都未能引起我的注意,您可能會為此而感到吃驚,但您也會同意,一個人如果在一段時間內持久不斷地沉湎于某種想法中無法自拔,是會經常出現這種當局者迷的問題的;直到相當意外地受到某種外部事件的激發,才會憬然醒悟到事情的真相。所以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也就是說,我收到肯頓小姐的來信,她在這封長信中以深藏不露的筆觸表達出對于達林頓府無可置疑的懷舊之情,而且——對此我相當肯定——還明確地暗示了她重返故地的強烈愿望,這不禁迫使我重新審視已經擬定的員工規劃。直到這時,我才醒悟到達林頓府確實還需要另一位員工來扮演一個至關重要的角色;實際上,也正是因為缺少了這樣的一個角色,才是我近來麻煩不斷的關鍵的中樞。我越是認真地考慮,事情也就越發清楚明了:以其對于這座府第的衷心摯愛,以其堪為典范楷模的職業水準——這種素質如今幾乎已經是無處尋覓了——肯頓小姐正是能使我為達林頓府完成一個完全令人滿意的員工規劃所需要的關鍵要素。
對目前的局面做出如此分析之后,沒過多久我就覺得應該重新考慮一下幾天前法拉戴先生主動提出的那個慷慨的建議了。因為我想到,那驅車遠行的計劃可以在工作方面很好地派上用處;也就是說,我可以在驅車前往西南諸郡的過程中,順道拜訪一下肯頓小姐,這樣就可以當面探查一下她希望重返達林頓府工作的虛實。我應該說明的是,我已經把肯頓小姐最近的那封來信反復閱讀了好幾次,她那方面有重返達林頓的這種暗示,絕對不可能只是出諸我的想象。
盡管如此,我有好幾天卻無法鼓起勇氣向法拉戴先生再次提起此事。在這件事上,不管怎么說,有好幾個方面我感覺需要自己先行厘清之后才能采取進一步的行動。比如說,這里面就有費用的問題。因為,即便我的雇主慷慨地主動表示“承擔汽油的花費”,考慮到還有諸如住宿、用餐以及在旅途中可能消耗的各種小零食的開銷,這樣一次旅行的總花費仍舊可能會達到一個驚人的數目。此外還有什么樣的服裝適合這樣一次旅行的問題,以及是否值得專門為此添置一套新衣服的問題。我已經擁有好多套頂級的禮服正裝,有的是過去這些年間達林頓勛爵本人好心送給我的,有些則是曾在府里做客,因為有理由對于這里的服務水準深感滿意的各位客人送的。很多套正裝或許對于計劃中的這次旅行來說太過正式了些,要不然就是以現在的眼光看來太過老式了些。不過我還有一套非正式場合穿的休閑套裝,是一九三一或者三二年愛德華·布萊爾爵士送給我的——在當時實際上是全新的,而且差不多完全合身——這套服裝應該很合適在我可能宿夜的任何賓館旅店的客廳或是餐室穿著。不過,適合旅行時穿的衣服我卻一套都沒有——也就是我開車時穿的衣服——除非是我打算穿年輕的查默斯勛爵在大戰期間送給我的那套服裝,如果不計較對我來說明顯太小了一些,也可以認為是適合這一場合的理想之選了。最后我自己計算了一下,我的積蓄應該能應付所有可能的花銷,此外也許還足可以添置一套新衣。我希望您不要因為我在服裝上面的盤算就認為我過于虛榮了;我這么計較只是因為誰都不知道在什么情況下你將不得不承認你是達林頓府里的人,如果碰到這樣的情況,你的穿著裝扮是否與你的地位相稱就顯得至關重要了。
在這段時間里,我也花了不少時間去查閱道路交通地圖,還細讀了簡·西蒙斯太太撰寫的《英格蘭奇景》的相關卷帙。如果您對于西蒙斯太太的這套著作還有所不知——這套系列叢書多達七卷,每一卷集中描寫英倫諸島的一個地區——我衷心地向您推薦它們。這套書是三十年代寫的,不過大部分內容都還并不過時——再者說了,我也不相信德國人的炸彈已經對我們的鄉村面貌造成了如此大的改觀。事實上,西蒙斯太太在戰前就是我們這府上的常客;而且她確實也是最受員工們喜歡的客人之一,因為她從不吝惜對我們服務工作的熱情贊賞。也正是在那個時候,出于我對這位女士由衷的仰慕之情,只要有一點點空閑時間我就跑到藏書室里,第一次開始細讀她的大著。我記得一九三六年肯頓小姐離開達林頓府前往康沃爾郡以后,我因為從未去過那個地方,我確實還經常翻閱一下西蒙斯太太著作的第三卷,那一卷向讀者描述的正是德文和康沃爾兩郡的怡人美景,并且配有大量的照片以及——更能使我產生情感共鳴的是——畫家們描繪那一地區各種景致的很多素描作品。我是由此才能對于肯頓小姐婚后定居之地獲得了些許認識的。不過正如我已經說過的,那是三十年代的情況了,據我所知,西蒙斯太太的著作那個時候在全國都是家喻戶曉的。我已經有好多年未曾翻閱這套叢書了,直到最近的情勢發展,才又使我重新把描寫德文和康沃爾兩郡的那一卷從書架上取下來。我又從頭至尾認真研讀了一遍那些精彩的描述和插圖,您也許能夠理解,一想到現在也許終于可以開著車到那個區域去親眼看看了,我就按捺不住萬分激動的心情。
事已至此,看來除了主動再跟法拉戴先生提出這次旅行以外,也別無他法了。當然,也有可能他半個月前的建議只不過是突發奇想,說過即忘,他已經不會再對這個想法表示贊同了。不過,通過這幾個月來我對法拉戴先生的觀察,他并非那種反復無常的紳士,而在一位雇主身上再沒有比這種出爾反爾的品性更讓人惱火的了。沒有理由懷疑他會對之前自己熱情提議的駕車遠游計劃表現得前后不一——他肯定不會再主動重提“承擔汽油的花費”這一最為慷慨的承諾了。盡管如此,我還是要非常謹慎小心地選擇一個向他重提這件事的最佳時機;因為,雖然如我所言,我從未有一時一刻懷疑過法拉戴先生會是個出爾反爾之輩,不過,如果專揀他心事重重或者心煩意亂的時候去提,那可就非常不智了。如果在這種情況下貿然拒絕了我的請求,其實并不能反映出我的雇主在這件事上的真實意圖,可是否決的話一旦說出了口,我也就很難再把它提出來了。因此,顯而易見,我必須明智地選擇合適的時機。
最后,我認定一天當中最明智審慎的時刻應該是我在客廳里擺好下午茶的時候。在那個時候,法拉戴先生通常外出去高地上散了一會兒步剛剛回來,所以他的思緒極少會沉浸在傍晚時分經常從事的閱讀和寫作當中。事實上,當我把下午茶端進來的時候,法拉戴先生總是會把之前正在閱讀的圖書或是雜志合上,站起身來在窗前伸展一下雙臂,似乎預先就準備要跟我聊上幾句。
如上所述,我相信我在時機選擇這個問題上的判斷是合情合理的;但實際情況的非我所愿則應完全歸咎于我在另一個方向上的判斷失誤。換句話說,我并沒有充分考慮到這樣一個事實,即在一天當中的那個時刻,法拉戴先生想要進行的是那種輕松愉快、詼諧幽默的閑談。如果昨天下午我把茶點端進來的時候知道他是這樣一種心情,如果我當時能意識到他在那種時候會傾向于用一種揶揄談笑的口吻跟我閑談的話,更明智的做法當然就是壓根兒都不提肯頓小姐的名字了。但您也許能夠理解,在請求我的雇主的某種慷慨的恩賜時,我這方面總會有一種天然的傾向,竭力暗示在我的請求背后還隱藏著某種良好的職業動機。所以我在陳述自己很想開車前往西南諸郡一游的原因時,并沒有提及西蒙斯太太那卷著作當中所描述的那些個迷人的細節,反而錯誤地宣稱達林頓府的一位前任的女管家就居住在那個區域。我的本意原是打算向法拉戴先生解釋一下,我為什么會認為這不失一種可能的選項,借此也許可以成為解決目前這座府第的管理當中現存的一些小問題的理想方案。一直等到我已提到肯頓小姐的名字以后,我才突然意識到我如果繼續講下去將是多么不妥的冒昧之舉。不僅是因為我尚不能確定肯頓小姐重新回到這里的意愿是否是真,除此以外,當然還有自從一年多以前我跟法拉戴先生第一次會面以來,我甚至都還沒有跟他討論過增加員工的這個問題。如果繼續大聲地宣布我對于達林頓府未來的考慮,退一萬步講,也是非常冒昧和唐突的。想到這一點,我當時相當突然地停住了話頭,我猜想,我的表情應該是有點尷尬的。總之,法拉戴先生抓住這個機會,沖我眉開眼笑,并別有一番深意地說道:
“哎呀,哎呀,史蒂文斯。一位女性朋友。而且是在你這個歲數。”
這場面真是再難堪不過了,達林頓勛爵是絕不會置一位雇員于這樣的境地的。不過我這么說也并非對法拉戴先生有任何貶損之意;他畢竟是一位美國紳士,他的行為舉止經常是大為不同的。他并沒有任何惡意,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但您無疑也能理解,這處境對我而言是多么不自在。
“我還從沒想到你居然是這樣一位大受女性歡迎的男人啊,史蒂文斯,”他繼續道。“這肯定能讓你在精神上永葆青春,我猜想。但如此一來,我就真的不知道幫你去赴如此曖昧的約會對我而言是不是應該啦。”
自然,我忍不住想立刻而又毫不含糊地堅決否認我的雇主強加在我頭上的這種不實的動機,但我及時地察覺到,我這么做的話無疑等于一口吞下了法拉戴先生的釣餌,那局面只會變得越發令人難堪。于是我只得繼續尷尬地站在那兒,等著我的雇主允許我進行這次駕車的旅行。
盡管這個場面對我來說備感難堪,我卻絲毫不希望暗示我在任何方面有可以埋怨法拉戴先生的地方,他的為人絕沒有絲毫刻薄之處;我敢肯定,他這么做只不過是在享受那種善意地揶揄取笑的樂趣,在美國這無疑是雇主和雇員間關系良好、友善的一種表現,他們將其當作一種親切友好的游戲而樂在其中。的確,站在適當的角度上來看,我應該指出的是,恰恰是這種在我的新雇主身上體現出來的善意的逗趣兒,才真正體現出這幾個月來我們主仆關系的融洽——盡管我必須承認,對此應該如何回應我仍舊很沒有把握。事實上,在我剛開始為法拉戴先生工作的那些日子里,有一兩次我真是為他對我所說的話大感震驚。比方說,我有一次曾請示他,如果我們邀請到我們府上來做客的某位紳士希望帶夫人同來,我們該怎么辦。
“她要是真的來了,那就只能求上帝保佑啦,”法拉戴先生回答道。“也許你能讓她盡量離我們遠一點,史蒂文斯。也許你能把她帶到摩根先生農場上的某個馬廄里去。就用那些干草來招待她吧。她也許正是你的絕配呢。”
有好一會兒,我都不知道我的雇主到底在說些什么。然后我才意識到他是在開玩笑,我便竭力展露出恰如其分的微笑,不過我懷疑在我的表情當中應該能覺察得出一絲困惑,如果還算不上是震驚的話。
不過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漸漸學會了對于我雇主的類似言語不再表示詫異,而且只要察覺到他聲音中有這種揶揄打趣的語氣,我就會還以恰如其分的微笑。話雖如此,我卻又從來都不能肯定在這種場合之下我確切地應該做些什么。也許我應該開懷大笑;或者報以自己的看法。這后一種可能性這幾個月來都快成了我的心病了,而且對此我仍舊還沒拿定主意。因為在美國很有可能是這樣的:一位雇員提供的良好的專業服務當中應該包括有令其雇主開懷解頤的玩笑和戲謔。“莊稼漢的紋章”酒館的店主有一次說過,他要是個美國酒保的話才不會以那種友好然而永遠謙恭有禮的方式跟我們聊天呢,相反,他會粗魯地指責我們的惡習和缺點,直接罵我們酒鬼以及所有諸如此類的名號,因為他的顧客就期望他如此扮演他的角色。我還記得幾年前,作為貼身男仆陪侍雷金納德·梅維斯爵士前往美國旅行的雷恩先生曾經說過,紐約的出租車司機慣常跟乘客說話的方式要是在倫敦重復一遍的話,結果即便是這個家伙不會被反剪著雙臂扭送就近的警局,也八成會引發一場騷亂的。
如此說來,我的雇主極有可能滿心期望我也能以相仿的方式去回應他善意的揶揄打趣了,我如果不予回應的話反而會被認為是一種疏忽和失職了。這一點,如我之前所說,簡直成了我的一塊心病。但我又必須承認,我感覺這種揶揄打趣的事務并非我能以滿腔的熱情去履行的職責。在現如今這個瞬息萬變的時代中,調整自己以適應那些傳統上來說并非自己分內工作的職責,固然是非常好的;但是揶揄打趣就完全是另外一個范疇的事情了。別的且不說,首先第一點,你怎么能確定,在某個特定的場合哪一種對于此類揶揄打趣的回應才是雇主所真正期待的呢?如果你貿然回出一句意在打趣的調侃,結果卻發現完全驢唇不對馬嘴,那種災難性的后果簡直想都不太敢想。
不過,不久前我倒是確實有一次鼓足勇氣嘗試了一下那種戲謔的回答方式。當時我正在早餐室里伺候法拉戴先生喝早上的咖啡,這時他對我道:
“我猜想今天早上那公雞打鳴一樣的聲音應該不是你弄出來的吧,史蒂文斯?”
我意識到,我雇主指的是一對收廢銅爛鐵的吉卜賽夫婦一早從這兒經過時那慣常的吆喝聲。碰巧,那天早上我也正在琢磨我的雇主是否期望我去回應他的揶揄打趣這個進退失據的難題,而且一直都很擔心他會如何看待我對他意在逗樂的開場屢屢都毫無反應這個問題。因此我就開始思考該如何機智地應對;我的回答應該是在萬一對情況做出了誤判也仍舊是安全穩妥、不會造成絲毫冒犯才對。過了有一會兒,我才說:
“依我看,與其說是雞打鳴,不如說是燕子叫,先生。從流浪遷徙的角度來看(2)。”說完后我繼之以恰如其分的謙恭的微笑,以便以毫無歧義的方式表明我說的是句俏皮話,因為我可不希望法拉戴先生出于不必要的故作尊重而強忍住自發的笑意。
可是結果法拉戴先生卻只是抬頭看著我道:“你說什么,史蒂文斯?”
只有到了這時我才想到,我的俏皮話對于并不知道是吉卜賽人從我們這里經過的人來說,自然是不容易領會和理解的。到了這時,我就不知道到底該如何將這場戲謔的逗趣繼續下去了;事實上,我決定最好是就此打住,假裝想起某件需要我馬上去處理的急事,就此告退,留下我的雇主大惑不解地坐在原地。
對于要求我去履行的這么一樁實際上是全新的職責而言,這個開端實在是再令人氣餒不過了;令人氣餒的程度之深,使我必須承認,在這方面我再也沒有進行過進一步的嘗試。不過與此同時,我也無法逃避這樣一種感覺,即法拉戴先生并不滿意我對于他形形色色的揶揄打趣所做出的回應。確實,他近來甚至愈發頻繁地堅持跟我逗樂打趣,應該就是加倍鼓勵我以趣味相投的興致予以積極的回應。可是即便如此,自打我那第一次說的關于吉卜賽人的俏皮話以來,我就再也沒能當場就想出其他類似的俏皮話。
現如今,碰到類似的困難尤其會讓人憂心忡忡,因為你已經不能像過去那樣去跟同行們討教以后再做決定了。在不久以前,如果你在工作上產生了任何類似職責不清的困擾,你都不會過于心焦,因為你知道,要不了多久,你的某位其見解頗受人尊重的同行就將陪同他的雇主前來做客,如此一來,你就有充裕的時間跟他討教這個問題了。當然啦,在達林頓勛爵的時代,因為貴婦和士紳們經常一連多日在府里做客,你也很容易能跟隨侍來訪的同行們發展出一種相互理解的良好關系。確實,在那些繁忙的日子里,我們的仆役大廳里經常薈萃了一大批英格蘭最優秀的專業同行,我們經常圍坐在溫暖的爐火旁邊一直聊到深夜。而且不瞞你說,如果你在那樣的任何一個夜晚走進我們的仆役大廳,你聽到的將不只是各種閑言碎語和小道消息;你更有可能會見證我們針對占據了樓上我們雇主們全副精力的那些重大事件,或者報上刊載的那些重大新聞所展開的激烈辯論。當然了,正如來自各行各業的同行們聚在一起的時候慣常都會做的那樣,你也會發現我們正在討論我們這個職業的方方面面。有時候,我們中間自然也會產生嚴重的分歧,大家爭得個面紅耳赤,但更常見的是,那里充滿了互敬互諒的友好氣氛。如果我報出幾位常客的姓名的話,也許可以使您對于那些夜晚的格調氣氛具有更直觀的概念;我們的常客中包括了像是詹姆斯·錢伯斯爵士的貼身管家哈里·格雷厄姆先生,以及悉尼·狄金森先生的貼身男仆約翰·唐納茲先生這樣的人物。也有很多或許沒那么著名的同行,但他們現場那生動活潑的表現使得他們的每一次造訪都令人難忘;比如說約翰·坎貝爾先生的貼身管家威爾金森先生就以善于模仿知名人士而大名鼎鼎;又如伊斯特利府的戴維森先生,他在為某一觀點辯論時表現出來的澎湃激情有時真會讓陌生人驚駭萬分,而在其他時刻的表現則唯有最為討人喜歡的單純善良;再如約翰·亨利·彼得斯先生的貼身管家赫爾曼先生,他那過激的觀點無論是誰聽到都不可能處之淡然,但他那與眾不同的縱情大笑以及約克郡人特有的魅力又使得他備受所有人的喜愛。這類人物真是不勝枚舉。盡管我們在處理問題的方式方法上難免有些小小的分歧,但在當初那些歲月里,在我們這個行業當中是存在著一種真正的同志情誼的。打個比方說,我們本質上都是從同一塊布料上剪下來的布頭和布尾。可是現在的情況已經是大為不同了,就算難得碰到某位雇員陪侍主人到我們這兒來做客,他也更像是個完全的陌生人,除了英式足球以外就再也沒有什么話可說,而且寧肯去“莊稼漢的紋章”喝幾杯,也不愿在仆役大廳里圍坐著爐火消磨那個夜晚——而且照現如今的風尚,他可能更愿意光顧明星酒館。
剛才我曾提到詹姆斯·錢伯斯爵士的貼身管家格雷厄姆先生。事實上,兩個月前我就高興地得知詹姆斯爵士要來達林頓府做客的消息。我期待這次來訪,不僅是因為達林頓勛爵時代的客人們現在已經極為少見了——法拉戴先生交往的圈子自然是跟爵爺大為不同的——而且還因為我想當然地以為格雷厄姆先生也會像往常那樣陪侍詹姆斯爵士一同前來,這樣的話我就可以就調侃打趣的這個問題征求一下他的意見了。當我在詹姆斯爵士來訪前一天才得知他將一個人過來的時候,我真是既詫異又失望。而且,在詹姆斯爵士逗留期間,我又獲悉格雷厄姆先生已經不再為爵士服務了;事實上詹姆斯爵士已經根本就不再雇用任何一位全職的雇員了。我很想知道格雷厄姆先生的現狀,因為我們之間雖然相知并不算深,至少在我們碰面的場合我們都一直相處甚歡。但結果我卻沒有碰到任何合適的機會能獲知相關的信息。不得不說,我真是大失所望,因為我原本很希望能向他討教一下調侃打趣的這個問題的。
不過,還是讓我回到原來的話題吧。正如之前所說,昨天下午在法拉戴先生對我進行他的調侃打趣的過程中,我不得不站在客廳里度過那頗不自在的幾分鐘時間。我只能像往常一樣以微笑來應答——至少借以表明我也在某種程度上以愉快的心情參與了他正在進行的打趣和調侃——一邊等著看我的雇主是否會兌現有關我外出旅行的承諾。正如我所期盼的那樣,他沒經過多少耽擱就好意地照準了,不僅如此,法拉戴先生竟然還記得并重申了他之前“承擔汽油的花費”的慷慨提議。
事已至此,我似乎也就再沒什么理由不正式啟動我前往西南諸郡的駕車出游計劃了。我當然必須給肯頓小姐寫封信告訴她我有可能從她那兒路過;我還需要安排好旅行中的穿著問題。我外出期間有關達林頓府里工作安排的其他各種問題也需要安排好。總之一句話,我已經找不到任何真正的理由不進行這次計劃中的遠行了。
(1) 法語:躺椅,貴妃榻。
(2) 一語雙關,是以燕子的季節性移棲來喻指吉卜賽人的居無定所、四處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