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在這一時間，他又開始感到有些茫然和不自在——

倒不是因為高度和沒有依托所帶來的恐懼，而是感覺自己的靈魂和思維，似乎與這副身體并不完全配合與搭調。

這就是初次變形的感覺嗎？

雖然飛行的本能藏在這副鷹隼的身軀里，也許是獵隼之魂分享給他的知識和力量，但他的意識終究是人類，一時很不習慣。

更何況，他并不懂飛行，

就好像一個不會開飛機的新手開著飛機上了天一樣，在呼嘯變化的強風中一陣搖晃顛簸，盡量試圖控制著飛機不要亂飄。

但即便如此，他依舊越飛越高，在艾爾文的樹海、山林、原野上空呼嘯徜徉，很快，就克服心靈與身體并不搭調的陌生感。

但另外一個問題又很快出現了——

這具鳥類的身體，似乎不足以完全容納和支撐他作為人類的精神。

雖然視野開闊了，但他覺得自己作為人類的思維卻越來越狹小和遲緩頓挫，仿佛被一個無形的黑盒子從四面八方緩緩壓縮。

就好像一臺性能不足的機器上運行著需要龐大資源的系統一樣——如果他要分心去盡量維持自己作為人類的意識和精神，那他就沒有足夠的“資源”和“算力”去控制獵隼的身軀和飛行。

他只能盡量的在“做人”和“飛行”兩者之間維持一個平衡，就好像一個跛子一樣，跌跌撞撞的在天空中行走。

而且似乎稍有不慎，他就會不知不覺間忘了自己本是個人類。

翱翔的感覺確實不錯，但除此之外的感覺……

實在是太奇怪了。

也難怪在很多奇幻故事里，總有傳言說如果一個德魯伊變成動物的時間太久了，它甚至會忘記自己原本并不是動物……

看來，自己也不能太肆無忌憚的使用變形。

一切力量和便利，果然都是有代價的。

不過即便如此，這些顧慮也不影響他飛翔的心情和欲望。

果然，飛行是人類永恒的夢想。

盡情的做一只鷹隼，在東谷鎮上空盤旋一陣后，他徑直轉而向北。

雖然距離伐木場還有十幾公里的距離，但他已經能夠看到一片無垠青碧環繞下的村子里的一棟棟農舍，以及高大水車和鋸木廠了。

甚至，還能看到村子里活動的一個個小黑點般的人。

十幾公里的距離對于鷹隼來說不過是十分鐘的事情。

東谷郡上空天氣良好，也沒有巨龍之類能夠威脅到鷹隼的危險。

一路輕松快意，除了還不太習慣“做隼”和飛行，

就是還要分心維持自己作為人類的精神與尊嚴，以及對抗看到草原上出沒的小兔子就想要俯沖下去掠食的沖動。

十分鐘后，他并沒有直接在村子邊緣降落，而是徑直飛過伐木場村和村子北邊被砍伐殆盡的空地，鉆進了森林里。

矯健的飛影掠進樹冠間開闊的空隙，在距離地面一兩米的地方，隨著一陣青煙和綠意盎然的光芒而變成人形。

他輕盈又穩當的落在林中一塊巨石上，欣然振奮的環視周圍，就像一個剛剛完美完成了一套高難度動作的體操運動員一樣。

然而這一切，被幾只路過的森林狼看在眼里。

狼群如臨大敵，卻又茫然不知所措。

而他看向那充滿困惑的狼群，微微一笑，然后又在一陣光芒和煙霧中，隨著一聲呼嘯，變成了一只高大而灰白的狼。

接著，他低吼一聲，一雙閃爍著精光的黃澄澄的眼睛一瞪，

幾只森林狼便嗚嗚的轉身跑開了。

很是得意的目送森林狼們消失在深林中，他便躍下巨巖，一陣小跑向著村子的方向而去，一眨眼便來到森林邊緣。

然后又在一陣青煙和光芒中，他變成了人。

走出森林，眼前就是村子北邊平緩的青草地。在靠近森林的這邊，青草地上布滿了被風雨熏黑的樹樁和燒焦的枯樹。

穿過這片上次戰爭和過度砍伐的痕跡，前方終于是村莊和伐木場，一片寧靜的矮墻、圍欄和零星的農舍、高大的谷倉躺在青草地間。

青煙裊裊，人影往來。

就像是一副哈德遜河派和杜塞爾多夫畫派的風景畫。

看著前頭不遠的村莊，他原本輕快的心情又變得有些不平靜。

雖然一個月前初來乍到這個世界，他只在這里短暫的停留過，但現在時隔一個月再次回來，他卻覺得這里透露著一種隱約而虛幻的熟悉和親切感，就好像是某段被遺忘的人生的家鄉一般。

走在村子的泥土路上，他覺得老鄉們的面孔都變得親切起來。

很快，他來到鋸木廠，在一群忙碌的身影中尋找泰瑞·帕林。

然而泰瑞·帕林的身影一時沒看到，在空地對面那巨大而四面通透的鋸木廠車間里，他看見了一個有點兒眼熟的人。

那人在轟轟作響的水力鋸床旁，跟幾個工友一起操作鋸床和木材，看上去動作很熟練了，但又有一種隱約和工友們格格不入的氣質。

他覺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見過那個人。

他向鋸木廠走去，有幾個工友認出了他，便向他打招呼。

那人也尋聲向他看來，愣了一下，臉上閃過微妙的驚訝。

他笑著同工友點頭致意，寒暄了幾句，又向那人看了一眼。那人跟一旁的同事說了什么，便暫時放下工作，向他走來。

“你好，還記得我嗎？”

那人脫下手套，有些拘謹的微笑道，甚至還帶著一絲期待。

然而他確實一時沒想起來，只能盡量顯得禮貌得體而不那么尷尬的笑了笑，說：“不好意思，我有一個月沒來過這里了。”

那人也笑了，倒也不覺得失望，只是說：

“一個月前，我們在東木旅店門口見過。”

聞言，王玄愣了一下，腦海中立刻回想起一個身影——

一個月前，就在他去鎮外與維琳娜·白月見面之前的那個傍晚，在東木旅店門口碰見的那個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的人。

沒錯，就是那個人。容貌沒有太大的變化——除了變瘦了許多，臉上也多了風吹日曬的痕跡，氣質也完全沒有之前的頹喪。

但似乎……對方這是在伐木場干活？

“是你？確實一個月不見了，不過你現在……”他詫異的停頓了一下，向對方身后的鋸木廠瞥了一眼，“是在這里生活嗎？”

“是啊，我在這里……呃……上班。”

那人點頭一笑，有一絲的感慨和窘促，嘆道。

“也挺好。”

王玄微笑道，但也不知說什么好，片刻后才問，

“所以你這是，金盆洗手了？”

“是的。”

那人又頷首淡淡一笑，倒也十分干脆的承認，深吸一口氣又緩緩一嘆，“所以你呢，還是在繼續……作為冒險者活動嗎？”

他又問道。

王玄只是淡然的一點頭，不予置否的微微一笑。

然后，兩個大老爺們兒之間忽然沉默了片刻，似乎無話可說。

“所以，你今天來這兒干什么？”

那人又隨意一問。

“我來找泰瑞·帕林。”

“泰瑞？你認識他？”

那人好奇的一揚眉，然后轉身向鋸木廠那邊看去。這時，只見鋸木廠的一角，一個十分精神的栗發青年出現，向這邊一瞥——

正是泰瑞·帕林。

他一見王玄兩人，便興高采烈的高喊一聲，快步過來。

“你們認識？”

泰瑞跟那人笑著打了個招呼，又問王玄道。

“一個月前見過一面。”王玄一點頭。

“是嗎？沒想到你竟然和戴蒙認識，世界真是太小了。”

泰瑞熟絡的一拍他的肩膀，笑道。

所以，這位一個月前被他拉過一把的淪落人，就叫“戴蒙”？

不過很顯然，這應該是他自己給自己取的一個化名。

“一個月不見啦，終于想起回來看看了？什么風把你吹來了？”

泰瑞又笑問道。

王玄只是一笑——

是的，“回來”……

他確實是把東谷伐木場當作自己的第二老家了。下意識的抬頭環望，只見草地青青，林海茫茫，群山蒼翠，遠山逶迤，天高地闊。

確實給他一種陌生卻又熟悉的感覺，甚至就像小時候，《指環王》電影三部曲里的中洲風光那樣令他神往，令他終身難忘。

如果注定無法回到地球，把這里當做家鄉也并不虧。

“說實話，我今天來就是為了找你。”

他對泰瑞說道。

“找我？”泰瑞一愣，驚喜的一笑。

“是啊，找你。一個月前我剛來到這里的時候，如果不是你的照顧和幫助，我恐怕也是寸步難行，前途難料啊。”

他坦然道，然后伸手從腰包里摸出幾枚銀幣來，

“你給我的路費、衣物、食物，我可不能白拿。”

“你這是干什么？那只是一些小錢而已。”

泰瑞有些驚訝，然后趕忙拒絕。

然而王玄直接把銀幣塞進了他的手里，然后淡然道：“是的，只是一些小錢而已，所以別扭扭捏捏的了。拿著。”

“呃……”

泰瑞似乎一時不知該如何反駁，也不打算再推脫了，于是手里握著錢幣，撓了撓鼻子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

“那……好吧。謝謝——我是說，你太客氣了。”

然后他又大咧咧的一笑，拘謹卻又爽朗，

“以后常來村子看看。我知道你是個居無定所的冒險者，而且來自很遙遠的地方，但你可以把這里當作里的第二個家。”

“我知道……”

王玄心里忽然有一些微妙的感慨，臉上也不知該作何表情，便只是有些不自然的一點頭淡淡說道，然后微微一笑。

“帕林，戴蒙，你們提前下工了嗎？”

這時，三人只聽一個耳熟的聲音喊道，便循聲看去——

原來是管理員萊琳小姐，正從鋸木廠里走出來。

“已經到中午了，萊琳。”

泰瑞說道。而萊琳這時也一眼看到了王玄，便也淡淡一笑，沒再追究泰瑞和戴蒙擅自離崗的事，而且也確實快到吃午飯的時候了。

于是鋸木廠也干脆提前午休，放大家各自回家。

泰瑞·帕林也邀請王玄和戴蒙去他家吃午飯，不過王玄還是婉言拒絕了。畢竟，何必麻煩帕林夫人臨時多做兩個人的飯。

于是王玄便和戴蒙走到鋸木廠背后的小河邊。

河邊陽光明媚，鳥鳴啾啾，河水潺潺，河對岸還有一片稀稀落落的樹林，河水在正午的艷陽下泛著一片金色的鱗光。

而越過林梢，便可以看見遙遠的赤脊山。

“所以，你還在作為一個冒險者到處活動嗎？”

戴蒙問道，看著對岸水光氤氳的小樹林。

王玄淡然的點點頭，然后微笑道：“介意告訴我你的本名嗎？你和我一樣東方人的長相，穿越前也是震旦人？”

戴蒙也笑了笑，然后嘆道：“本名就無所謂了吧。也許我們永遠也回不去了，就像穿越前的人生一樣，埋在心里就行了。”

王玄又是一點頭，似乎心有戚戚。

“所以，你就打算在這里生活下去，不再冒險了？”

他又問道。

老實說，雖然他尊重別人的選擇，也不打算跟別人多來往和組隊，但心里還是希望在冒險者之路上堅持下去的人能更多些。

畢竟，艾澤拉斯的變數即將到來。

多一個人堅持下去，也就多一分逆天改命、抱團存活的機會。

不過戴蒙仍是微微一嘆，淡淡的說：

“也許我不會一直住在這里，但至少暫時，我覺得這里挺不錯的。至于冒險的事情……我想我并不適合那樣的生活吧，沒有能力，沒有膽量，關鍵是——沒有一個真正的向往冒險的心吧……

玩游戲就像是葉公好龍罷了。但這個世界畢竟跟游戲不一樣，不是坐在安全的地方隔著屏幕，沒有角色代替自己去受傷、去死，一切危險都是沖著自己來的。所以……不如換個方法養活自己。”

說罷，他自嘲的笑了笑，朝身后的鋸木廠一瞥。

王玄也一點頭，淡淡一笑。

沉默了片刻后，他便說道：

“這樣也好，只要是踏踏實實的活下去……”

不過話雖如此，穿越前同為山口山的玩家，想必戴蒙應該也知道在接下來大約一年之內，艾澤拉斯會發生些什么吧。

但愿他，還有所有玩家，都做好了準備。

說到這兒，王玄摸出了自己的手機，又道：

“不介意的話，你可以在‘聊天’里加我為好友。以后有什么事情的話，你可以直接聯系我，我會力所能及的幫你。”

戴蒙臉上掠過一絲驚訝，然后看向河對岸一笑，沉聲道：

“謝謝……”

……

兩個同樣內向的大老爺們之間沒什么可聊的，又不咸不淡的閑扯和叮囑了幾句后，王玄便同戴蒙告辭，轉頭離開了鋸木廠。

他從泰瑞家門口路過——就是那天他醒來時的那間小屋子，同夫妻二人打了個招呼，又叮囑幾句，便離開了村子。

走出村子邊緣，穿過北邊的青草地和樹木的墓場，

遠處就是幽深茂密的森林，他站在青草地回頭看了一眼——鋸木廠，水車，還有那天借宿過的人家和谷倉，還有泰瑞家的方向，

然后便頭也不回的向森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