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曉是被公交車司機推醒的。
“小伙子,終點站到了!”司機的嗓門像砂紙蹭過鐵板,“睡這么沉,喊了三回都沒反應。”
他猛地抬頭,車窗外已是老宅所在的村口,夕陽把槐樹枝椏拉得老長,像只張牙舞爪的手。手機屏幕顯示,他竟睡了整整兩個小時——從縣城到村里,車程明明只有四十分鐘。
“謝謝師傅。”孫曉揉著發僵的脖子下車,腳剛沾地,就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眼前的槐樹明明是枝繁葉茂的,恍惚間卻變成了光禿禿的枯枝,樹底下還蹲著個穿藍布衫的人影,正低頭用樹枝在地上畫著什么。
他使勁眨了眨眼,幻影又沒了。
村口的老槐樹下,不知何時多了個算命攤。攤主是個干瘦的道士,穿件洗得發白的道袍,手里轉著桃木劍,劍穗子是褪色的紅。看見孫曉,道士突然停下手里的動作,瞇著眼打量他:“后生,印堂發暗,身上纏著東西啊。”
孫曉心里咯噔一下,嘴上卻硬:“大爺,我不信這個。”
“信不信由你。”道士沒多勸,從懷里摸出張黃符,遞過來,“這符你拿著,夜里睡覺壓枕頭底下,能擋擋不干凈的東西。看你面善,不要錢。”
黃符上用朱砂畫著歪歪扭扭的符號,邊緣還沾著點草木灰,聞著有股淡淡的硫磺味。孫曉本想拒絕,可指尖觸到符紙的瞬間,突然想起抽屜底板上的“等”字,還有口袋里那枚憑空出現的長命鎖,鬼使神差地接了過來。
“謝了。”
“別急著謝。”道士又指了指他的手腕,“這紅痕是被陰物纏上的記號,解不開,符也護不了你多久。”
孫曉猛地擼起袖子,那道淺紅的勒痕不知何時變深了,像條細細的血線,繞著手腕纏了半圈。他后背的冷汗瞬間下來了——早上還只是淡淡的印子。
“你到底是誰?”他盯著道士。
道士嘿嘿一笑,轉著桃木劍道:“路過的。不過看你這情況,像是被‘親眷’纏上了,而且是你自己惹下的因果。”
孫曉的臉唰地白了。陰親的事,他從沒跟外人說過。
“十年前,你是不是燒過什么重要的東西?”道士突然問,眼神變得銳利,“紅的,紙的,還帶著字。”
孫曉的呼吸一窒。紅帖。他燒紅帖的那天,正是十年前的今天。
“那東西燒不得啊。”道士嘆了口氣,“陰親的帖,是陰陽兩界的契,你一把火燒了,等于撕了契,卻斷不了緣。她找你,既是討債,也是……記掛。”
最后四個字像根針,扎得孫曉心口發疼。他想起被扔進豬圈的野山楂,想起暴雨夜里那半截藍布衫袖子,還有爺爺臨終前的話——“別犟到最后,連句軟話都沒處說”。
“我……我該怎么辦?”他的聲音有些發顫。
“解鈴還須系鈴人。”道士把桃木劍遞給他,“這劍你拿著,不是讓你傷她,是讓你壯膽。找個月圓的夜里,去她墳前,把該說的話說清楚。記住,心要誠,不然……”
道士沒說下去,只是指了指他的額頭。孫曉摸了摸,那里不知何時變得冰涼,像貼了塊冰。
回到老宅時,天已經黑透了。院子里的槐樹葉落得更兇,踩在腳下像踩碎了什么脆東西。孫曉把黃符壓在枕頭底下,又把桃木劍放在床頭,可躺下后,卻怎么也睡不著。
他總覺得有人在看他。
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在墻上投下樹影,像無數只手在晃。他閉著眼數羊,數到第三十七只時,敲門聲準時響起。
“篤、篤、篤。”
孫曉猛地睜開眼,握緊了床頭的桃木劍。這次的敲門聲,比以往都重了些,帶著點委屈似的,敲得門板嗡嗡響。
他想起道士的話,咬了咬牙,起身走到門后:“是柳芽嗎?”
門外靜了片刻,傳來一聲極輕的“嗯”,比以往清晰些,像就貼在門板上。
“我……”孫曉喉嚨發緊,“我以前對你不好,對不起。”
敲門聲停了。過了會兒,門外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像是有人把什么東西放在了門檻上。
孫曉拉開門,月光下,門檻上放著個小小的布包——還是藍底白花的粗布,里面裹著塊曬干的槐花糕,硬邦邦的,卻帶著點熟悉的甜香。
他拿起槐花糕,指尖突然觸到布包里的硬物。掏出來一看,是半塊紅帖,邊緣焦黑,顯然是當年從灶膛里搶出來的,上面還能看清“柳門”兩個字。
孫曉的眼眶瞬間熱了。
原來那天他燒紅帖時,她就在。原來她一直把這半塊殘帖,藏了十年。
夜風卷起槐樹葉,落在他腳邊。他捏著那半塊紅帖,突然想起道士的話——“該說的話說清楚”。
他對著空無一人的門口,輕聲說:“等過了這陣,我就去看你。”
說完,他仿佛聽見身后傳來極輕的腳步聲,像有人踮著腳,悄悄退開了。
那天夜里,孫曉睡得很沉。枕頭底下的黃符安安靜靜的,沒什么異常。只是第二天早上醒來時,他發現桃木劍的劍穗子,不知何時換成了根紅繩,紅得像血,末端還系著顆小小的山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