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會偷偷溜出學校覓食。

食堂的飯很難吃，外面的飯吃膩了，沒辦法，翻來覆去就那幾個東西能吃，年復一年，已經是相看兩生厭了。

和后面門衛叔叔打個招呼感謝他放行，晚上九點，天已經黑透了，后門右邊的小賣部支楞著烤箱，鵝黃色的柔光透著暖意彌漫在黑暗里，周圍是來來往往的人流。

不想吃烤腸，真吃膩了，小時候天天叫著一輩子都會喜歡的東西，現在卻實在是咽不下去了。

看見了左邊綠化帶拐角處一個小推車，是那種典型的小吃街的，裹著紅底白字“薏米糕”的小地方。手推車上綁了個小小的白熾燈，冷刺刺的，散發微弱的白光。

人來人往中，它顯得有點孤單了。

說實話，這種小吃我一般是不會嘗的，一是這種手推車一般都帶著“不干凈”的標簽，二是我打小就不愛吃薏米，哪怕是在粥里稍放一點，我都是要苦著臉的，更別說是一整個薏米糕了。

三嘛，是因為我其實已經嘗過一次了，薏米里面裹了兩層紅糖，只是紅糖少了些，薏米又是偏干硬的，實在是算不上好吃，倒是挺飽腹的。

上次買是因為看擺攤的老爺爺孤孤零零的，路過那么多人沒人買，這次買，也是因為老人蜷曲在車后座，人來人往，我終究是放棄了關東煮，選擇了薏米糕。

爛好心吧，就當是為了清熱降火了，我安慰自己。

走進些，前面有兩個姐姐似是在詢問什么，我正準備排隊，人家卻是走了，老人似乎習慣了沒有結果的事，也沒有張望。仔細看看，那紅底塑料紙上還寫著“非遺文化”“手做紅糖薏米糕”“三元一個五元兩個”

“爺爺，來兩個薏米糕吧?！蔽易呱锨埃先藖砹司?，腰桿子都挺直了一些，似是很快活，呵呵笑著。

“爺爺，我上次吃的時候，紅糖放的少了，我好甜口，能不能這次加些糖？”我商量著，想著隨便在做好的糕上撒點白糖也成。

“誒欸，好，我給你多加點紅糖哈。”我本以為是成品，哪想著竟是現做的，只見他從旁邊用一塊淡藍色厚格子棉布掩著的盒子里，挖出了一勺磨碎的薏米，倒到模具里，又挖一勺紅糖平鋪在上面，如此重復兩次，蓋上蓋子，放到加熱的地方，就等他熟了。

我又擔心不是很甜，我確實是上次的體驗感不咋地好了，心里擔心他舍不得紅糖，故而又裝作煩惱，說“別人都喜歡三分糖呢，我就是饞，總是要滿糖還不覺得甜?！?

聽了我這話，老人反而安慰我起來了，“大家口味各異嘛，你好吃甜的，有的人好吃淡的，這是各不相同的嘛。”

他又指了指攤子邊上兩個已經打包好、涼了的薏米糕，說：“你看，這就是剛剛好喜歡淡的，不過他們不要了。你好吃甜口，這也是正常的嘛?！?

雖然我并不知道他怎么覺得我是因為愛吃甜口所以“自卑”，但我看了看那兩個涼了的薏米糕，忽然莫名好奇一些事情起來。

我看他的模具，已經是上了年紀了，木制的底部是條條因加熱膨脹而出現的裂痕，像是承受著什么，但是又恰好的不影響使用。索性閑著也是閑著，我的薏米糕還沒做好，我就找著話題，試圖緩解有些冷清的氣氛。

“爺爺，您這模具哪兒買的，做工這么精良？”

“不是買的，不是買的，自己做的，外頭賣的不耐使，我沒法子只能自己做的！”

老人提起這個，有些局促的自豪了下，他脊梁又挺了一些，事實上，他確實是有資格這么做的，因為那個模具制作精良，打磨的光滑極了，上方雕為陀螺狀，上部頂一圓珠，頂口開洞排氣，下部內有機關，用合適的木塞從底部插入，薏米糕就自動出來了，實在是精巧。

“好厲害！爺爺木頭也是自己養的么？”

“家里以前的樹，后來砍了做的。”

“磨的好光滑，真厲害！”

“這不光滑不行啊，人嘛，有時候不會干什么事也是不行的，總要逼一逼…”水汽從圓孔冒出，他掀開蓋子，我看見滾燙的紅糖庫呲庫呲冒著泡又裂開，費力掙扎著呼吸。老人拿袋子精心包裹住它，遞給我并說了一句小心燙，我的第一個薏米糕就到手了。

他又重復了一遍做糕的動作，歲月雕刻過的枯瘦的手指熟練的抹平了薏米。

“您年輕的時候就做這個嗎？我看您這是非遺嘛，是家里傳的？”我試圖再次打破夜晚的沉默。

“年輕的時候…有段時間沒有做，要打工么，后來脖子不好了，頸椎有問題，后頭開了個口子做手術，養著養著就六十了，誒呦這六十了誰也不要了，這沒法子，又撿起來了這不是…總要養活自己么?！?

老人笑著眼角彎出了幾道粗粗的皺紋，口罩也跟著顫動了兩下，似乎在應和他的話。

我又仔細看了看老人，他看起來吃了很多苦，時間在他身上雕刻了很多道痕跡，如同他打磨的模具一樣，底部炸著幾道粗粗的裂紋。

生命是滋養苦難的溫床，苦難是生命最普遍的見證者。

時間差不多了，我匆匆拿走了兩個熱騰騰的薏米糕，轉身向老人告別，沖回了校園——沒在鈴響前回去是有懲罰的。

兩個薏米糕對我來說太多了，畢竟我是發誓過以后有家一定不買薏米和香蕉的人。

拎過了一個薏米糕在同學面前晃蕩，引來三五個同學好奇，不經意的說嘗嘗唄，再似是不經意的提了提老人，我想，言盡于此吧。

放了太多紅糖，是真正的齁了，想來老人是真的覺得我甚是喜甜，才加了如此之多。

忽然想起小時候說最討厭薏米了。

硬顆粒感到薏米糕在嘴里亂翻幾下，堪堪咽下。

“要是糯米就好了?！蓖绹@了口氣。

“是的?！?

要是糯米就好了，要是什么事都順順遂遂，闔家歡樂就好了。

“你知道的，可惜它是薏米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