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杠精的誕生:信息繭房與大眾心理
- 吳曉平
- 2186字
- 2024-04-25 11:34:18
第二節 賦名的權力與污名化
一 命名與歸因:為“杠精”找到歸屬
每個人都渴望回聲,渴望心靈上的回聲;人們也渴望秩序,秩序是安全感獲得的前提,它意味著絕大多數人的行為是可預測的,不可預測的會被納入“脫軌”序列,會得到懲罰與糾正,會被區隔并貼上異族的標簽,甚至會被歸為精神類疾病的序列。
正如溝通交流是一個社會性的互動,批判性思維和語言的傳遞也同樣是社會交往的流動與共建。只是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歡別人對他們的思考過程逐一提問,他們也常把別人的提問當成不懷好意、沒事找事,將對方視為不遵守某種社會游戲的異類,標簽化、符號化交流的另一方。
有人會認為,“杠精”的形成興許跟某些人格障礙相關,如《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The 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簡稱為DSM)——一本在美國與其他國家中常用來診斷精神疾病的指導手冊。在沒有足夠依據的情況下,對他人不信任和猜疑,總體傾向于把他人的動機解釋為惡意的;將無惡意的談論當作隱含貶義或威脅意義的批評;在沒有足夠依據的情況下,總感到自己的人格受到打擊和冒犯,且迅速做出憤怒的反應或反擊……擁有以上特征的人可以被歸為患有偏執型人格障礙。道德感過強,過分迂腐,拘泥于社會習俗,刻板和固執,不合情理地堅持要求他人嚴格按照自己的方式行事,或者即使允許他人行事也極不情愿……擁有以上特征的人可以被歸為患有強迫型人格障礙。
盡管精神類疾病在我國的發病率較高,按照世界衛生組織的數據已經超過了心臟病和癌癥,但并非所有中國網民都被精神上的疾病困擾,也并非所有的精神困頓都可以被歸為上述兩種。
人們轉而求解于心理測試,將所有問題歸因于性格的偏差。近年來,話題“MBTI”在新浪微博的閱讀次數達16億,抖音平臺相關播放量超11億。“你的MBTI是啥”已經成為年輕人社交熱身的熱門話題。MBTI全稱“邁爾斯-布里格斯類型指標”,是美國作家伊莎貝爾·布里格斯·邁爾斯和她的母親凱瑟琳·庫克·布里格斯在20世紀40年代編制的一種人格測試,可以說它已經成為當今世界上最流行的性格測驗,并成為企業培訓、職業培訓的指標。該測試火爆的原因之一就在于,它契合了人類大腦的加工規律和某些社會心態。也因為人格測試被簡單化、娛樂化后,成了一種定義的符號,定義語言、傳達等的風格,當碰到那些愛提問、愛爭論不休的人,就直接將他們定義為INTJ
或者ENFJ
。只不過心理學遠比人格測試復雜得多,人類的性格類型也遠遠不止16種,該測試只是體現了某種歸因和命名的肆意自由。
任何語言詞匯背后都是話語權力的彰顯,沃爾夫·萊布尼茲(Wolf Lepenies)指出,自17世紀末以來,人們談論“自然”(造物主塑造的所有事物,即那些既存的、未經人類理性和技能雕刻的事物)時,言語中總是充斥著攻擊性的概念和隱喻。比如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就根本沒給人們留下任何想象空間:“自然應該被征服,并盡可能地為人類的利益和便利服務,這遠比棄之不顧好得多。”勒內·笛卡爾把理性的進步與對抗自然的一系列勝利相提并論。對此類進步的抵抗經常被用來證明窮人懶散,以及強硬、嚴格、不留情面的工廠紀律在道德上的必要性。讓窮人和不思進取的人工作,不僅是一項經濟任務,更是一項道德任務。
二 污名標簽的力量
并非所有的標簽化的行為都是正向的社會肯定。雅各布曾提出“污名-標簽”理論框架,認為一系列與刻板印象相關的特征標簽的集合構成了污名。由此我們可以得知,污名通過集合標簽的方式進行自我呈現,“貼標簽行為的實質是社會現狀與權力”。
正因為屬實害怕被套上“杠精”的“歪帽子”,“非杠勿噴”成為許多人見解的前綴。
污名的概念作用一直持續到現在,而人們對自己可能遭受到的污名化傾向十分敏感,從個體層面,人們會直接拒絕污名化的標簽,不愿承擔被社會污名化的風險,在眾人面前失控。
在此,必須說明的是污名與權力的關系。這是因為:一方面這樣的說明使我們的論述和研究對象更具有客觀性,以此證明杠精群體并非一種客觀存在的群體對象,并非我們所認為的烏合之眾,而是更為客觀的群體本身,意味著權力關系的轉移;另一方面,“杠”也并非一種集體無意識行為,也可以是一種自由自主力量的表達,是新生代挑戰權威、自我證明的基礎。
正如其本義,杠精的特征之一便是,即便面對不利證據,他依然會倔強到底,以對話者不能理解的方式進行論述,“你這么說,那我偏要那么說”;也就是說,他們重視的不是邏輯本身的對錯,而是人與人之間話語權力的對抗。正因為中國人習慣于如此看待爭論,拿“杠精”來給人扣帽子的人也越來越多了。這變成了一個很好用的污名化標簽,哪怕你其實是想按邏輯來跟人好好討論,但卻仍可能被理解為你只是想進行權力博弈,即你爭的不是“理”而是“力”。吊詭之處在于:這種話語看似厭惡杠精,但實際上和抬杠一樣,是沒有邏輯和不遵循規范的發言,是本能地把對話看作權力對抗。這正可以提醒我們,原有的那種傳統,在中國人的意識中滲透到了何等深入的程度。
語言本身具有一種現實的力量,話語爭奪其中一個維度就表現在爭奪語言詞匯上。因為大眾文化或主流文化的媒介傳播方式是對大眾實施通知霸權,所以大眾媒體自然也成了話語爭奪的角斗場。網絡技術為人們構筑了一個眾聲喧嘩的世界,人們可以自由聚集、自由活動,擁有了對公共事務進行評論交流的話語權。但是語言最重要的表征就在于形式和建構符號,每個場域都是權力尤其是話語權力爭奪的場所。各種正式或非正式的力量都集合在網絡生態體系中,從熱點事件到熱點現象,無一不說明對話語權力的草根式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