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讓嚇得跳了起來,指責他不要信口雌黃,胡亂猜測:“孟兄,我是不得已而為之,這群農民指望著我。”
這話純粹是糊弄人!孟良平針鋒相對,回懟過去:
“他們指望你分田給他們,你拿不到田,耽誤了他們幾年功夫不說,還給他們加了個亂國亂君的罪名,他們會感激你?”
李讓陪著他演戲,故作天真無知模樣:“為什么拿不到田?”
“朝廷現外有戰事,內有天災,賦稅困難,怎可能給你十萬畝地,開了農民只要聚眾起事,就會分到免稅良田的先例?”
李讓扭身,踱著步:“朝廷正在打仗,這四萬人充了兵籍也算有個交代。”
“你這四萬人是農夫,不是罪犯,你給他們刀劍,他們最多能嚇唬沒在戰場生活過的百姓,他們起事的目的也是為了保全自己。”孟良平毫不留情斬斷他的幻想:“但邊境戰事吃緊,官家把這四萬人調往西北,異鄉他客,直面殘酷生死,你確信這四萬人不會先把你生吞活剝了?”
李讓做出一副恍然大悟樣,看似驚嚇,不知是否真聽進去了。孟良平壘平幾塊磚當做坐席,舒舒坦坦地坐了下來:“何況,很快,你這四萬人將親眼見到從那殺人戰場回來的十萬兵馬!”
李讓再做驚嚇恐懼模樣,撲到孟良平身前急問:“朝廷調軍來京城?”
孟良平點點頭,只見李讓眼圈發紅,連連后悔地砸手:“這事鬧大了,鬧大了!”
“西北兵馬勤王護駕,是要見血才回的!”孟良平不客氣地指責他的虛偽:“李讓,你是個聰明人,我相信打你第一次招兵買馬,就已經想到朝廷不會坐以待斃,可你依然要這樣做,原因只有一個:你只想掀起京城動·亂,讓給你提供兵器軍餉的西夏、遼國趁虛而入,國家分裂,你,一個文學平平,武學泛泛的平庸之人,才能進得了垂拱殿,讓大宋的皇帝對你禮讓三分!是也不是?”
這下,李讓的神態終于不再是假裝。自己與西夏、遼國勾結的事這樣快就被朝廷察覺,并不值得他意外,他意外的是,孟良平初次見他,相處不過一刻,便對他內心焦灼的渴望掌握得如此精準。
“我記得西夏國師張元也是曾想進垂拱殿言事的才俊,與你有同樣的野心,他與你不同之處,在于他的能力可撐得起他的野心,失去一個張元,換來一個強大的西夏;你的能力,則完全不能撐得起你的野心,你只是個投機倒把之流,全無你父半點遠見和魄力,失去一個你,對大宋沒有半點損失。”
這話說得極其尖酸刻薄,可以說,李讓半輩子從未聽過有人這樣評價他,當即他便怒發胸中,手也向腰間雙劍摸去,但最后一刻,他恢復冷靜,轉而摸起酒壇,再向孟良平敬酒:“孟兄教訓的是,讓……的確是才疏學淺,武功不精,但孟兄也有誤會之處,讓有才無才,都不想國家分裂。”
“那就退兵。”
“四萬人,大部分已經進京,怎么能說退就退?”
“城外五十萬禁軍,城外十萬勤王師,里外夾擊,你四萬人夠不夠塞它個牙縫?四萬人對你不滿,反戈來攻你,你能不能抵擋?”孟良平冷笑:“遼國有退路,分裂大宋不成,他可繼續享受兄弟之國的待遇,西夏已成王朝氣候,絕非從前的野蠻小族,元昊不死,西夏與大宋的頻頻戰事很難終結。你李讓今日的鬧劇,對他們來說完全能輸得起,你呢,你輸得起嗎?”孟良平替他做出總結:“你起事以來,得田不成,死;充軍西北,死;揮師北上,死;即便坐鎮崔橋鎮,我既然尋得上門來,你坐得踏實嗎?你若下獄,遼國為洗脫關系,殺你滅口,你仍然是個死。李讓,你要想清楚,你到底是為誰殉葬?”
這一段話講得振聾發聵,李讓持著酒碗,沉默不語。他思考著自己的處境,突然發現果如孟良平所言,他此時的得意,全是為討好西夏和遼國,大宋皇帝那邊,他已經把自己逼上了絕路。
或者……
他暗暗斜眼瞥向孟良平,心想此人口才了得,或許是受他蠱惑,暫時迷了心智罷了。
不過,孟良平是他離大宋朝廷最近的橋梁,他也不想過分得罪,于是神色再變,一副巴結模樣,與孟良平敬酒,又說了些阿諛的閑話。孟良平心知今晚所說的夠他思考一陣,李讓的確沒有繼續聽教訓的心情。
“孟兄,我雖是個粗人,酒量卻讓人笑話,現已微醺矣。你也累了吧?”他故意打了兩個酒嗝兒,伸手來牽孟良平,孟良平避開了,他尷尬地笑笑,伸手向前,熱情做出引路狀:“走,我安排你去好的住處,今夜好好歇息,明日,我再為你設宴。”
孟良平被安排住在另一間院子,里里外外都有人守著,名義上是伺候,實則是監視。孟良平被他軟禁,幾乎半步都離不開院子,孟良平便想探聽外面消息而不成,只能借口自己會算卦看骨相。這群農夫何其迷信,何況臨到京城,面對未知的未來,他們自己也惴惴不安,算卦看骨相,可謂投其所好,孟良平也能借機離間人心。
比如一個兩個三個,他都給人家看得掌紋中生命線上有一坎,過不去就是個死,家庭線則四個五個六個,多是妻離子散的命,人聽了,越來越喪氣。
作為交換,這些被看過卦的人便去為他打探消息,在他們看來,這不過是舉手投足便可輕松辦成的小事。不需專門去京城,只需守在李讓院門口,多與來來往往的人打聽幾句,就能向孟良平交任務了。
從京城到崔橋有一百余里地要趕,馬兒日行三百里,京城凌晨發生的事傳到孟良平耳朵里,最快也得到下午。下午打探到的消息是,報慈寺夜里著火,參與清剿鬼樊樓行動的禁軍軍長被秘密殺害,報慈寺一夜鏖戰,官府情況不大好。負責協助清剿任務的兩千禁軍接押有宰相印的太后旨意,臨時換人。
孟良平打聽清楚了城里的動靜,心中仍有牽掛:“有沒有李元惜的消息?”
“李元惜?”
“對!一個女管勾!”
“這天下還有女人當官的事?”那人搖頭:“沒聽說。”
孟良平便再次引誘他:“這次我算你紫微斗數,這是古代專給帝王將相算卦的法子,更精準。你再去幫我打探消息,要留意李元惜。”
李讓差人送來了飯菜,好酒好肉絕不吝嗇,不知哪兒又劫了個戲班子,拉去院里給孟良平唱戲解悶。孟良平身在曹營,哪有心思聽戲作樂?有時可以看到海東青從京城方向飛來,落到李讓院子里去。用猛禽傳信是契丹人的特長,孟良平因此懷疑飛鴿來自遼國大使館。
近夜半時,孟良平為等消息,無心睡覺,好容易盼來了人,這回聽到的消息,是報慈寺下燒了大火,街道司安排了青衫子去地下做支撐。同時,宮里的消息也“振奮人心”,大大小小幾十個京官在右掖門下鬧事,一定要見太后和呂相,太后和呂相都不肯見。
京城開始亂了,李讓要等的機會也快來了。
翻過一日,第二日凌晨,京城傳來的消息更顯京城亂跡:右掖門下聚集的官員越來越多,坊間流傳的百官劣跡越來越離譜,多是百姓自己不負責任的自由編撰。另外,官府一路打打殺殺,已經闖進鬼樊樓的藏經閣了。
這消息,理應是京城下午發生的。關于李元惜,總算是有了消息——李元惜的小叔死了。
孟良平心下擰巴地痛,他清楚小叔對李元惜意味著什么,因此格外心疼她,更擔心她的安危,可惜自己與她分隔兩處,縱使有心,也無力相助。
下午,消息開始轉向:趙禎病情開始好轉,藏經閣大火,傳聞是李元惜、胡敏學二人奉旨燒的,旨是趙禎發的。右掖門下官員千恩萬謝皇帝圣明!
孟良平萬萬沒想到,藏經閣那一樓閣心腹大患,竟是靠一把火簡單粗暴地燒沒了的。在朝為官,他不相信趙禎會舍得這么做,也絕不相信胡敏學所謂奉旨,只需略一思考,他便猜想得出來,這火必定是李元惜這個草莽野女子燒起來的,奉旨只是趙禎順水推舟,為自己在百官中狠狠收一波人心罷了。就連奉旨燒閣的主意也定是呂夷簡提出,此人尤擅化險為夷之計謀。
更讓孟良平欣慰的是,藏經閣對外宣稱有許多匣子被“保留”下來,交由皇城司秘密封存。是因為此,趙禎既向百官表現了自己寬以待人、君臣重頭再來的廣闊胸懷,籠絡了一番人心,又拿捏著震懾心虛之人的法寶,警示他們日后克己慎獨,守心明性。
“李元惜啊李元惜,我孟良平真真佩服你,你這一把大火,燒出了朝廷至少十年的安穩!”孟良平由衷感嘆,閑庭信步,且看李讓究竟作何舉動。
不久后,即有海東青自院中飛出,向著京城而去。
到午夜,鴿子未回,反倒是它那位契丹主人來到崔橋鎮,李讓火急火燎,立刻出門迎接。
孟良平要想聽得真實的消息,便不能再配合李讓軟禁自己。他瞅了個守衛疏忽的片刻,自院中飛墻而出,一路謹慎閃躲巡邏的亂兵,前行到李讓所在的院落時,借著烏云壓住月頭,月下光黑燈暗的片刻,飛身上屋檐,掀了瓦,小心切開封泥,只露出一個小洞可窺探屋內。
他提早等著,很快,李讓便將契丹人迎進屋內,孟良平認得這契丹人,他正是遼國副使合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