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怪物站在走廊正中央,儼然如同一個孤獨的王者,等候前來跪拜的大臣。二鬼互相對視了一眼,走上前去招呼著。老怪物雖然嘴上仍與他們稱兄道弟,卻是真正拿他們當下人來看待,這拖拽“死人”的力氣活兒把人累出一身汗,他才心滿意足。
“朝里的老家伙們這會兒都在觀望,咱們一旦弱了,他們個個都能跳起來分食咱們。老子還沒活夠,不會下·陰曹地府,這些人,得下。”他指的,正是今夜來捉拿他們的這群人。老怪物從衙役中隨便挑選了幾個送到蜈蚣池中,剩余的都叫一個叫覃倉的兄弟拿去處置,覃倉正是拖拽教頭的人,這會兒兩眼放光,好似忘了之前自己對老怪物的不屑和不滿,他興奮地向其致謝,而后像篩選貨品般在腳下挑選。吳醒言身為朝廷正三品大員,自然是首選,他迫不及待地摩拳擦掌,不過,又有疑慮:“這吳醒言是不是該由樓主……”
“樓主有令:”老怪物瞥了一眼吳醒言:“凡是敢到咱們這兒的,都是有本事的,趙禎不給咱面子,咱也不必腆著臉去巴結。來一個,殺一個。懂了嗎?”
這殺人的臟活他也不干,畢竟李元惜是皇家義妹,吳醒言是三品大員,萬一鬼樊樓失控,他老怪物背著這兩條命案,逃到天南海北都要被官府追回來砍了腦袋。
道理都懂,故而覃倉也有些遲疑,在做出漂亮跪像的誘惑前,他不能抵擋,這便是他的變態之處,他本是一土匪來著,糾集一大幫惡人到村莊殺人放火,無惡不作,因虐殺手段而惡名遠揚,官府借了一支兵馬才將這土匪幫剿滅,擒拿了覃倉,其被押赴法場時由老鬼劫走。進入鬼樊樓后,前輩虐殺的“不老實”的大臣百姓,第一次以這樣的樣式擺在他面前時,他深感自己過往的虐殺實在粗糙,于是繼承前輩衣缽,為這長廊的恐怖添磚加瓦。虐殺活人于他而言,堪稱人間至歡的享受。
理智終被欲望沖垮,仿佛突然被一只狂躁的獅子上身,覃倉高高地舉起手臂歡呼兩聲,隨后神態怡然地在穿戴官袍的骷髏跪相前走來走去——一只骷髏的袍子已經很舊了,但死狀頗令他滿意,他將其留下了,一只骷髏稍差了些,主要是那些被砍斷的肋骨實在難以固定,破碎的干皮已經無法顯現最初的恐怖之相,又是前輩多少年前的作品,他鼻孔里輕蔑地哼了一聲,抬腳利落地將其踢散,隨后拉著吳醒言過去,擺布他的四肢,好教他跪在剛空留出來的位置上。
李元惜心知不妙,極力掙扎,然而無論她意志多強烈,除了指尖輕微的顫動,這掙扎始終無法外顯。
那解毒的藥丸藥效發作遲了許多,怎不讓人心急?
動作大幅的擺弄,令吳醒言忽然從昏迷中驚醒,大約中毒未深,又有吳夲給予的幾粒解毒藥丸起了些作用,他竟然可以張嘴說話,只是含糊不清,但見自己正跪在覃倉面前,頓時惱怒,文人意氣,站不起來,也能咬破舌頭,拿痛感喚醒一張可辨群儒的嘴,大罵老怪物。
“你要干什么?我警告你,我可是朝廷命官,你敢動我一根汗毛,今夜就得腦袋搬家!”
他血淋淋的唾罵,叫覃倉驚了一跳:“老怪物,你的毒藥怎沒管用?”
“怎么可能不管用?我那一罐毒水里泡了我二百多條蜈蚣,怎么可能不管用?”他疾步走到吳醒言面前,拽起他的頭發,用力扒開他的眼睛去瞧,又抓住他的腕子號脈,他神情凝重,不甘承認事實:“不可能!”
“你吃了解毒的藥?”他斥問吳醒言,吳醒言不答,老怪物猛一掌扇在他臉上:“說!誰給你的解毒藥?那吳夲的仲樓不是已經用完了嗎?你又是怎么抵擋我的南國蜈蚣毒的?”
“呸!”吳醒言唾罵:“你什么渣滓,膽敢詢問本官?”
“殺!都殺掉!”老怪物怒道,告訴覃倉,雖然這些人已服了解毒藥,但毒性還能壓制一會兒。
“殺人只是一眨眼,吳醒言,這一會兒,夠我們兄弟殺你千百次了!”他道,吳醒言那怪異的發聲只會給他們添樂子。
“真是奇怪——當著這么多文臣武將的面,你竟然還相信自己能再走出這鬼樊樓。”覃倉得了老怪物的保證,對那解毒藥不以為然,哼哼賊笑:“吳少卿,我實話告訴你吧,我們這代樓主已很是仁慈,沒動多少你們朝里的人,我覃倉實在憋屈。老子一條賤命,早就該死了,今天做了你這個三品大員,再做了李元惜那個皇家義妹,還有這這什么鐵壁軍教頭,那金明三十六砦中的一個小砦主,老子死也值了!”
吳醒言亦看到走廊兩旁的骷髏們,清楚和這種惡徒講道理完全是對牛彈琴,今日這一劫怕是很難躲過,盡管如此,他仍是咬緊牙關唾罵不停。
李元惜急得渾身都要冒火,她不知胡敏學一隊人現下在何處,鬼樊樓的規模比她預想中要龐大,以至于洪恩寺方向到底有何動靜,她半點也聽不到。她亦看到教頭和小叔兩人正死瞪著覃倉,兩人眥目欲裂,若非身子麻木不能動彈,此刻覃倉估計已經被砍殺成肉醬了。
待覃倉將吳醒言的雙膝放進夾子,吳醒言更是罵得兇狠:“逆賊,生不能將你繩之以法,我吳醒言死作厲鬼,也要將你拖入地府!”
他氣節可嘉,只可惜勇氣稍弱,竟然嚇尿了褲子,覃倉頗是嫌棄,不想動手再碰夾子,因此指使吳醒言:“你自己來。”
這一舉動啟發了吳醒言,他冷笑著,回憶道:“寶元二年六月,大理寺審一失蹤案,乃在糞坑中尋到失蹤遇害者,時,死者已渾身腫脹發綠,蠅蛆穿破皮肉七竅……”
他干嘔了一下,繼續回憶:“官兵將死者撈出,不料中途爆裂,內臟飛出……”
話沒說完,他立時吐了,邊吐邊猛烈甩頭,本就散亂的頭發竟帶著污物糊了一臉。
覃倉哪里想到他出這一招,跳離他三尺遠,駭然地望著他。
“好你個吳醒言,你別以為你夠惡心,我就不近你身。”
“你來啊,我今晚吃的,是豬肉大蔥餃子,我好吃蔥,豬肉一成,面一成,蔥八成,打個嗝兒都熏死你。”
覃倉不堪受辱,操起一根肱骨對著吳醒言狠狠地打了下去。吳醒言一介文臣,從不受這皮肉之苦,骨頭打下去,皮開肉綻,怎能不疼,他偏要喊:“痛快!我活著,抓你的人,我死了,擒你的鬼!覃倉,我乃大理寺少卿,大宋有國法治你,你跑不了!”
他這樣只會更激怒覃倉,老怪物和另一鬼這時都嗤嗤地笑著,看盡了覃倉的丑相。
李元惜也害怕,她怕這腐骨即使當下打不死吳醒言,后來也會像錢飛虎那般中了腐毒而回天乏術。
也該是吳夲醫術高明,盡管缺了一味對癥下藥之仲樓,仍在太醫院中豐富的藥材中選了合適的替代,以至于解毒藥丸不僅保住了眾人性命,亦能盡快驅散毒素。
李元惜覺察到舌尖能夠活動,便學吳醒言,也發了力地去咬舌,以痛感刺激血流快速運行。
一根結實的肱骨被打斷了,覃倉也總算是泄盡了力氣,大口地喘息,吳醒言渾身上下皆是血,好似已經昏死過去。
“吳少卿……”李元惜竭力喚他,想讓他振作精神,含糊不清的話音再次吸引了三鬼的注意。吳醒言這時微微側頭,不動聲色地握了握拳——原來,他是故意激怒覃倉,這一番痛快淋漓的擊打,使他竟然盡快地吸收了解毒藥的藥效,以求得一條生路。
李元惜不禁為他的冷靜與智慧嘆服,她這邊微弱的神情變化,立即引起老怪物警覺,其向后扭頭看去,吳醒言仍做垂首昏死狀。
老怪物心中懼怕這西北來的殺人不眨眼的奇女子,便特意煽動覃倉去對付她。
“兄弟,古往今來多少朝,你聽說過幾個女人做官的?”
“罕見。”覃倉嬉笑著,走到李元惜面前,抬起她的下巴仔細端詳:“這么俊俏的女官,更罕見。”
“那好,這么罕見的女官,我交給你處置,你愿意怎么著都行,咱就只有一個要求:她最后得是個死人。”
“哈,哥,你這不是廢話嗎?”覃倉奸笑著說道,幾人又將李元惜等人的雙手反綁到背后,才放心去做別的事。那長廊里還堆著些個衙役,有好的,也有傷的,需得搬到蜈蚣池那側,權做蜈蚣們的食物。這活兒,老怪物與四兄弟中一個叫筷子的共同去做,方法還是拖拽,有暈死過去的傷者竟給生生疼醒了,頭發揪禿一片不說,傷情更是糟糕。
“怎么?心疼了?”覃倉奸笑著問李元惜,她面上雖做不出什么表情,眼睛卻能講話,他確信,李元惜此刻恨不得生啖其肉。
“現在心疼那還了得?他們可是南國蜈蚣的吃食,先要拿砒霜、番木鱉、鉤吻、鴆酒這些毒藥泡著,其后放血,再腐個七天,等到肉在骨頭上掛不住的時候,才能喂給它們吃。”覃倉說著,舉著火把到李元惜面前,細細地打量著她的容貌身形。
“嘖嘖,這精致小巧的骨頭,做出來的標本不知要比男人們好看多少倍。李管勾,你放心好了,我一定會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
小叔綿軟無力,絲毫不能抵抗,又因為舌頭腫脹,說不了話,這時只能急得干瞪眼,教頭大叫:“你這膽慫的草包,殺女人算什么本事,有種沖我來!”
“你以為你能躲得了嗎?”覃倉對他呵斥,兇相畢露:“待會兒,你就知道我到底有沒有種——”他忽然怔住,好像想到了什么絕妙的主意,一張臭嘴向李元惜湊了過來:“是了,我到底有種沒種,你親自體驗一次,不就知道了么。”
說罷,便開始解腰帶。
吳醒言這時連昏死也裝不下去了,趕緊叫李元惜學他,想些惡心的東西催吐,要把自己弄得又臟又臭。
教頭對覃倉大罵不迭,小叔竟也能僵硬地擺動身子,被布條包扎的傷口涌著血。
縱使死,也不能受辱!
“不用亮家伙,我也知你沒這個膽!”李元惜唾罵:“覃倉,你敲敲你那榆木腦袋好好想想,你能殺得了我們嗎?不等你下手,樓主必來殺你!”
這話可叫覃倉連著扎心兩次。
“你胡說!你們現在一個個的都不能動彈,我殺你們,就像殺只螞蟻,再說,樓主要你們死,我聽話照做,他為什么殺我?”
“你先來說說看,樓主為什么要殺我?”
“未經樓主同意,擅闖鬼樊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