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李元惜還不動彈,吳醒言急得要跳了起來,他顧不得斯文,用力扯了扯李元惜袖子:“這是官家幫助咱們呢,快收了——你就當為了孟良平!倘若這次孟水監斗敗,他戴著叛國罪的罪名,會有什么下場?”
“可是,丹書鐵券不是給他的……”
“哎呀!”吳醒言氣急:“有總比沒有好!李管勾,你的小叔和教頭我都見過,他們一心報國,不會和你計較這些得失——你不收,官家怪罪,你又該如何?”
文彥博也勸李元惜收好鐵券,以后,有了不死之身的她,便是刺中鬼樊樓的利劍。官家賞她丹書鐵券的用意,理應在此。
無奈,李元惜只好腆著臉接過丹書鐵券,見上面已經刻好了她李元惜的名姓和賞賜原因,一個個燙金字,令她不敢直面。
“臣李元惜謝圣上賞賜。”
小左和青衫子們都沒見過這東西,她便把丹書鐵券傳給他們,好叫人人都開個眼界。
“大人,有這玩意兒,你殺神殺人殺鬼,王法對你就是個擺設了。”雷照還未說完,就被眾人一齊撲上去捂他的嘴。
“王法什么時候都不是擺設,”李元惜嚴肅地糾正他,她已拿定主意:“清剿鬼樊樓之后,元惜會將丹書鐵券奉還官家。”
文彥博與吳醒言很是欣賞她一心為公的大志,文彥博欣慰地點點頭:“怪不得官家會把這么重要的東西賞給你。”
“另外,”文彥博看向吳醒言:“吳少卿,河中案近日將在京中公審,念劉平家眷不堪牢獄之苦,我與呂相提議,準許其家眷審前釋放歸家。”
“御史體貼人情啊。”
吳醒言連忙帶人往大監牢去。
劉平幾十口家眷已經在陰暗潮濕的牢房里待了近兩月,眾人來到牢門前時,麻木和絕望已經刻在他們面上,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幾欲瘋狂地撲到牢門前嘶吼:“殺了我們吧!殺了吧!我受不了了!”
“住口!”
頭發花白的老嫗抬起瘦骨嶙峋的手,用盡全力打在他臉上。她一生經歷豐富,來這里的不是兵而是官,已然讓她對轉機有所覺察。
“劉老夫人,”吳醒言蹲下身來,望著她,輕聲言道:“官家派監察御史專門去三川口調查了真相,劉平將軍沒有投敵,是黃德和謊報軍情,誣陷了劉將軍!”
劉老夫人瞪大了眼,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著,其他家眷紛紛擠到木柵前,那孩子興奮地叫道:“我爹沒有投敵!我就知道!爹不是那種人!”
眾人淚雨飛灑,惹得李元惜、文彥博等人也心酸難忍。吳醒言叫人打開牢門,親自上前攙扶劉老夫人,接引他們到牢房外去。
新鮮的空氣和洗脫的冤屈使他們喜極而泣,劉老夫人即向吳醒言跪下去,慌得吳醒言連忙攙扶住她:“不可不可,老夫人折煞我了。是真相來得太遲,委屈了大家太多日子。這位是監察御史文彥博,就是他負責調查河中案真相。這位是街道司管勾李元惜,是延州金明砦巡檢史李士彬之女。兩位鐵壁軍將士不遠萬里來到京城,與李管勾說明劉將軍冤屈,李管勾又及時稟報長公主及官家,官家立即派人前往延州暗訪,如此周折,如今,確信劉平將軍乃是冤屈。”
老夫人及劉家家眷們聞此,不禁潸然淚下,一起向文彥博與李元惜跪拜。
李元惜哪敢擔此大禮,連聲說著“不敢”,跪拜回去。
她心中感慨萬千,見眾人雖然穿衣一如從前,卻是形容枯槁,再不復從前神采,見人也是低眉順眼,心知他們到底是缺失了一分榮耀。
“若不是你們,我劉家絕戶了!”劉老夫人哭泣道。
“不是因為我們,是劉平將軍自己忠君報國,無失氣節。”文彥博忙將眾人扶起,邀請他們坐觀公審黃德和。
待老夫人心情平復下來,吳醒言即安排人為他們準備餐食,洗去渾身臟垢,換上新衣,眾人陪伺,再將他們送上回府的馬車。
送他們上車時,老夫人抓住李元惜的手,悄聲地問:“我見你,有幾分眼熟。你可曾去過地牢?”
老夫人人雖上了年紀,一雙眼卻犀利得很。她定是認出,眼前這位女官,便是那夜潛入地牢的那位假冒衙役。如此,再拿謊言掩飾,便沒有意義了。李元惜輕輕點頭,承認下來。
老夫人拍拍她的手:“但有用得著老婦的地方,隨時吩咐,老婦聽你差遣。”
劉平家眷終于沉冤昭雪,對李元惜來說,是絕好的安慰,她生出無限的力量,認定公道自在,他日孟良平定會以英雄身份凱旋而歸。
“夫人福壽,元惜便踏實了。”
目送馬車遠走,文彥博宣告圣旨的任務也圓滿完成,他心情大為舒朗,哈哈大笑,囑咐李元惜挑一處好地段來供他公審黃德和。
“皇城腳下右掖門如何?”李元惜征詢道,文彥博拍手叫好,只是他擔心,那里游鋪太過繁華,不知能否圈得出來那么一塊地。
“放心好了,京城中多數商販都識大體,解釋給他們聽,他們會配合。”
“那就好。”
文彥博屏退隨行眾人,與李元惜、吳醒言二位言道:“此案過后,我將啟程去往江南北路,再查鹽案,助早日清剿鬼樊樓!”
“恐怕不需要去江南北路了。”李元惜說道,將最近發生的江南北路百姓兵鬧街道司的事說給他。
“另外,江南北路的難民陳大牛也向我們透露,江南北路有人挑唆難民北上京城。我可以送陳大牛去御史臺與你詳細了解。”
“想不到亂民竟如此猖獗!”文彥博交代李元惜好生保護陳大牛,他已等不及偵查江南北路之亂:“我現下回去準備公審事宜,明日早朝后,盡快將河中案結案,然后騰出手來,全力調查這群難民的來源!”
說罷,他便向兩位辭別,行色匆匆,抬腳就走,李元惜忙喚住他,雖然胡敏學交代,官家生病密不外傳,可是她不能對文彥博一步緊過一步的計劃熟視無睹。
“明日恐怕不能早朝,御史宜早做別的打算。”她低聲相告:“官家舊病復發了。”
文彥博和吳醒言兩人當場瞠住:“什么?”
“皇城司勾當官胡敏學不叫外傳,這件事長公主也知道。”李元惜眼見文彥博面色陡然巨變,其怒發沖冠,瞋目切齒,握著拳空將一腔怒氣狠狠發泄出來:“胡敏學乃一宦官而已,宮中再無大臣伴君了嗎?”
吳醒言忙擺手,示意他盡量小聲,勿引他人懷疑。隨后拉著他又往寂靜處走了幾步,“官家不召,臣子不入禁內,何況官家正在病中,萬一被人詬病發難……”
“國家大事前,吳少卿心心念念著自己的名利嗎?”文彥博怒斥,絲毫沒顧及吳醒言的品級要高于自己。
李元惜清楚吳醒言被誤解,連忙勸他勿用言語傷人,當下應該戮力齊心,想想看官家不能主持社稷這段時間,他們該當如何才能壓制鬼樊樓。畢竟鬼樊樓本部就在皇城腳下,極可能樓主已經探知官家病情,若是此時作亂,后果不堪設想。
“不知官家這病厲不厲害。”文彥博自問,又向常在京城中的吳醒言請教苗娘子何時分娩?
吳醒言答道:“時間已經很近了,今日早朝官家還向大家賞了求母子平順的紅豆羹。”
“紅豆羹紅豆羹,倘若官家……苗娘子腹中之……”文彥博幾番難言,急得一拍大腿:“吳少卿,官家調你的兩萬禁軍你隨時準備著,以防不測。我這就去找呂相,一起進宮守護官家!”
他盡管沒有明說,但李元惜和吳醒言都猜到他未說之意,吳醒言連忙囑咐李元惜,不可再將這話傳出去。
眼見二位如此慌張,李元惜才亦不打算閑著,見親事官死守牢房,便知與孟良平商量事情無望,只能自己做主,當即便與文彥博、吳醒言二人分道揚鑣,領著小左、周天和等去布置公審場地。
她祈求著官家大事無礙,病情早愈,免國家一場風雨動蕩。
一行人跨出大理寺門檻,疾步走出,李元惜的馬匹原本丟在拱宸門還未尋回,此刻卻在大理寺外拴馬樁前悠閑地吃草,問及守在寺外的青衫,青衫們才答,是錢飛虎親自送回的。
李元惜對錢飛虎又氣又惱,氣他背叛孟良平和自己,惱他背叛是因親從官的身份使然,氣他押孟良平到大理寺時公事公辦的無情,惱他偏在無情之外有義。
她不是無理取鬧之人,對錢飛虎,她深切地明白自己并不是真責難錢飛虎,只是痛惜造化弄人,曾經那般親近又純粹的友誼,如今卻不得不變得生分和駁雜。
“姐姐,飛虎大哥不是壞人,他也有自己的苦衷。”小左勸慰她,李元惜沒有回應,牽起韁繩翻身上馬,周天和勸她回去休息,小左也想陪著她,周天和不許。
“大人現在需要安靜。”
“她需要陪伴。”
兩人爭執不下,李元惜不想摻合進去,提起韁繩獨自回衙去了。
小左因為放心不下她,總想時時刻刻盯著她,可事實是,李元惜的確需要安靜。
這不太平的兩日折騰得她筋疲力盡,似乎只要躺下就能睡著,然而,并不如此,后院內物是人非,令她身子愈加沉重,頭腦卻愈加清醒,哪里還能睡得著?
槐樹花清香飄逸,幾盞落于樹下的茶桌,她坐在孟良平慣常落座的椅子里,向自己常坐的旁側的椅子看去——空蕩蕩。
孟良平喜愛的香薰爐還在,銅制的鏤空里不再盈盈裊裊地流出香煙,茶壺內,茶葉已經干透,茶杯尚未被清洗,清晰地留下褐色的茶漬,有一種鬼鬼祟祟的心情在這茶漬上種植,支出羸弱的莖,結出皺巴巴的干黃的葉,以及苦澀的果。李元惜雙手捧著這茶杯,像信徒捧著一把香,虔誠地靠在額前。她閉著眼輕輕呼吸著,她的痛苦也如茶漬,在她心口畫了一道清晰的痕跡。
李元惜意識到,此刻,她不是心疼孟良平,單純的,僅是思念他。且這思念極其隱秘,不愿被任何人分享半絲去,由著它胡作非為,它卻抱著要將人窒息殺死的絕念。
“李元惜,到底……你還是,愛他了嗎?”她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