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些冷院出來的證據該作何解釋?”黃天鶴指著官家桌案上的象牙麒麟和信件,向趙禎懇求徹查冷院。
“是真是假,一查便知!”他昂首挺胸,顯得自己很有底氣。然,他的底氣非來自自身,而是鬼樊樓給他的,鬼樊樓當然不會告訴他,冷院所有的寶物和信件,都是它所偽造。
趙禎指著象牙麒麟問李元惜:“這些東西,你可曾見過?”
“的確見過。”李元惜答道:“丁宅事變之前,當晚,我帶著街道司幾位青衫一道守候在丁宅外,緊盯丁霆父子動作。丁霆夜半而出,我追逐而上,眼見其向數十乞兒傳信,之后遁去。我因當時有傷在身,又擔心著冷院變故,不能追逐,以致不知丁霆去向。丁霆死后,在大理寺外曝尸,以刺激丁若可現身。我隨孟良平一道去大理寺時見過丁霆,從他鞋底發現些紅色膠泥,這膠泥,鴻福坊便有,因此,我與孟良平前往冷院查看,這些信件,這象牙麒麟,我都已經見過,甚而見過更多更奢侈的寶物,更逼真的信件!”
“你方才用詞為‘逼真’?”吳醒言對李元惜的一番辯駁很是欣賞,這時,他發現了探知真相的破綻,連忙追問:“逼真,是以假作真,假也。”
“吳少卿,這些信件的確不是出自孟良平之手,但我與孟良平皆辨過,無法從字跡和遣詞造句的習慣中,發現其漏洞。”
“那么,你們當時對這些信件和寶物做何處理?”
“我害怕鬼樊樓拿冷院威脅孟良平,想徹底毀壞,孟良平卻認為,這也屬青鹽案的一道環節,不可破壞。”
“即使會對自己不利?”
“正是。”
“你如何作證信件并非出自孟良平之手?”黃天鶴咄咄逼人,忽而大笑:“畢竟,誰都有不能告人之私密,你非孟良平,怎可能完全知他?”
“這位大人問話咄咄逼人,敢問是?”
“右拾遺黃天鶴。”
“黃大人,你或許有不能告人之私密,瞞著與你一同上刀山下火海之人,但孟良平心思坦蕩,為我所欽佩,煩請不要以己度人,侮辱君子。”
“你!”黃天鶴被氣得臉紅筋爆,李元惜收回目光,直面趙禎:“我之所以可以作證,這些東西絕非孟良平原本所有,是因為我清楚這些東西是從什么時候流入冷院的!”
“在丁宅事變前,我也曾去過冷院,冷院陳列并非那般模樣,而事變之后,孟良平身受重傷,一直在街道司調養,期間為清剿鬼樊樓彈盡竭慮,從早忙到晚,夜半三更還在挑燈忙都水監的公務,他哪里有時間有精力去冷院?再者說,孟良平沒道理在揭露丁若可的節骨眼上,故意搬弄很多信件和寶物,來陷自己于不利。不是嗎?”
她的辯駁有理有據,令吳醒言和郭昶都十分驚喜,萬沒想到李元惜竟有如此辯理的才能,趙禎聞之,亦能理解。
黃天鶴等大臣對皇帝態度的變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一時之間,也找不出可以與李元惜雄辯的借口。
“冷院中原來飼養黃狗母子五只,我與孟良平去時,黃狗已不見,四只小狗皆呈白骨狀,骨架下有老鼠屎。請問——秘書郎王景康之死,諸位應有目睹,對這老鼠屎,是否熟悉?”
“我與孟良平從冷院出來便覺察到力氣不足,回到街道司更是肢體失去知覺,癱軟暈厥,若非遇到大夫吳夲,十天半個月才能醒來,吳夲直言,我二人乃是中了南國蜈蚣毒,這毒究竟毒性如何,下渠的禁軍也有體會。諸位,這還不足以證明,鬼樊樓插手其中嗎?”
李元惜理直氣壯,與殿堂里那些理虧心虛的大臣們截然不同,趙禎看得清楚,他拾起信件再次瀏覽,那些大逆不道的字句依然能勾起他的憤怒和失望。
“官家圣明!”黃天鶴糾結了一批臣子,痛心疾首地呼喚趙禎要“清醒”:“豈能口頭言說就論定是非黑白?這冷院出來的證據確鑿無誤,無可辨偽啊!”
一時之間,大殿上近乎大半的臣子都齊刷刷地跪拜,要求趙禎法辦孟良平,否則便要辭官不做。
“你們真是冥頑不化!今日的孟良平,就是明日的你們!”李元惜氣得跳腳,孟良平連忙制止她。
“這是朝堂,不可莽撞。”
“可是……”
他輕輕搖頭,打斷李元惜,他如何不知李元惜是在心疼他,竭力為他辯白?可是,這大半的官員已經做出選擇,他們這一跪,官家只能妥協。
“無礙。”他笑說:“是非曲直,定會水落石出,你只管繼續我們的計劃便可,切勿讓清剿鬼樊樓成為空話。”
郭昶、吳醒言、龐籍、包拯等諸位大臣力保孟良平,黃天鶴能做的,他們也能做,故而也一齊跪地,拜請趙禎明察秋毫,重用孟良平,清剿鬼樊樓。
老謀深算的呂夷簡也站出來為孟良平講話:“官家,依我看,應遣皇城司盡快查明冷院是非,期間,孟良平停職查辦。”
“僅僅是停職查辦嗎?”黃天鶴并不滿足:“目前證據明示,孟良平通敵。倘若朝廷對通敵罪臣都如此寬容,那么,受孟良平蠱惑的丁若可又何罪之有!臣懇請官家一視同仁,將孟良平下獄法辦!”
李元惜又急又氣,這殿堂之上,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而孟良平似乎早已做好下獄準備,他亦不忍心趙禎兩頭為難,因此挺身而出,鄭重地脫下朝服,與自己的笏板、官帽、腰帶等,一齊整整齊齊地恭放在趙禎階下。
“官家,臣,問心無愧,但為大事計,臣愿意接受調查。”
趙禎為他動容,起身走下階來,親手將朝服拾起,交給小黃門,他走到孟良平身邊:“何為大事?”
“我今日來此,料定我會鋃鐺入獄,之所以明知后果還要前,只為讓諸位同僚看清真相,并肩而行,攜手協力,清剿鬼樊樓。”孟良平面向眾臣:“無論丁若可也好,我孟良平也罷,今日過后,想必大家都能明白,順鬼樊樓則昌,逆鬼樊樓則亡。鬼樊樓什么時候想亡我二人,什么時候就可以。諸位,你們是否有把柄落在鬼樊樓手里?這把柄,是否足夠它拿捏你們一生?我與你們爭辯,并非與諸君為敵,而是要喚醒諸君,鬼樊樓之弊,已到不可不除的地步,這不僅是為江山社稷,也為諸君的自由。”
他見黃天鶴仍面朝龍椅跪拜,額頭貼地,側臉可見他緊閉雙目,一副痛苦模樣。
“黃拾遺,”孟良平語氣平和,不似譴責,更似安撫:“當初你的《治國十策》,民間廣為流傳,我亦曾反復誦讀,愛之不能釋手。我記得西夏侵宋初期,你及早地告誡朝廷,要警惕西夏野心,盡快筑起邊防軍事重鎮,后來卻不知為何,開始鼓吹西夏乃一幫無腦匪徒,不足憂慮。不知何故使你前后觀點大相徑庭,我只聽民間傳聞,你經常出入酒肆喝悶酒,酒醉不能歸,還得尊夫人驅車將你拉回家去。從前你與尊夫人伉儷恩愛,如今卻分房獨居。未知……是否與鬼樊樓有關。”
“孟良平,你自身立足不正,切勿污蔑他人!”黃天鶴咬牙說道,再次懇請官家,法辦孟良平。
這場廷辯,再爭論下去已沒有意義。趙禎拾階而上,回到龍椅,思慮片刻,便傳召皇城司勾當官胡敏學。
“孟良平,朕一向偏愛于你,然而,鬼樊樓之害,通敵之罪,朕均不能忽視,即日起,朕發令皇城司接手調查冷院謎案,暫時將你以叛國罪關押大理寺監牢,期間不許你再干涉青鹽案及對鬼樊樓的清剿。你可有話說?”
“無話可說。”孟良平答道,朝堂內一片寂靜,跪地的大臣們一一起身,望著孟良平,因為各懷心事不同,神情也均有不同。有人惋惜,有人憤慨,有人放松,有人慚愧……但無人興奮雀躍!
所有人都明白,這場廷辯,兩敗俱傷。
胡敏學立刻指令守候在殿外兩名甲士,進來押著孟良平往殿外走。
“小心,他重傷尚未痊愈!”李元惜忙制止兩人粗魯動作,事已至此,她無力更改,連忙撥開甲士:“他自己能走!”
趙禎向胡敏學點點頭,胡敏學便退出殿堂。
李元惜走出這巍峨雄偉的垂拱殿,陽光熱烈地撲潵在身上,她才覺察到殿內的寒意令她四肢都有些僵硬,鬼樊樓的陰影如同一場看不見的大雪,正在垂拱殿內飛揚肆虐。她轉頭去看孟良平,他輕輕閉著眼,也在享受這陽光最后的恩澤。
胡敏學令甲士去備木枷、鎖鏈等囚具,現下,孟良平已是囚徒,赴大理寺受審,當然要按囚徒的規矩來辦。對此,胡敏學不敢偏頗。
可甲士帶來的木枷竟然是臭名昭著的長枷,便令李元惜大衛惱火,這木枷枷長五尺,短頰也有二尺多,有半個手掌那般厚實,估量著就很沉重,且又有鐵鏈捆著,哪里是人能承受之重?當下她便忍不住破口大罵,斥責胡敏學故意用重刑。
這胡敏學是宮中深受官家信任的宦官,有些名望地位,兼任皇城司勾當官,只對官家負責,行事自然也力求符合律例,按照孟良平如今的罪責嫌疑,已是證據確鑿的叛國通敵,配二十斤長枷之刑實不為過。
也即是,本該落在丁若可父子頸上的重刑,如今卻落到了孟良平身上。
“元惜!元惜!”孟良平輕喚她:“我沒事,不要擔心。”
“可是你傷重還未痊愈……”
“無礙!”他舉手,輕輕幫她擦掉眼角啜出的淚,正要說什么,守候在趙禎身旁的小黃門匆匆趕出來,向胡敏學耳語幾句,轉道又回去。
“孟良平,官家安排你先去集英殿等候,他下朝后即來見你。”胡敏學說道。官家有意留下二人,讓李元惜很是激動,然而,他依然按律,令甲士為孟良平戴上長枷。
這長枷沉甸甸的份量如同落到李元惜身上似的,待甲士拿它向孟良平頸上鎖的時候,她怎的也忍受不了這屈辱。
“我來。”她要求,胡敏學因著長公主的關系,對李元惜有幾分恭敬,對這等無關緊要小事,自然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