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初霽,夜幕徐臨,空氣中氤氳著野薔薇的清香。
臨河的一間小店。四個兩鬢微霜的文學愛好者——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山茶”詩社的社員,當年以“藍”字打頭,按“山水花鳥,田園村莊”等詩情畫意,各為自己取了一個筆名。這次應(yīng)藍田相邀,加上畫家皖老、靈溪,六人團團圍坐。少頃,在酒菜的催化潤澤下,不知不覺談興撩起。
骨瘦風清的皖老,在眾人品評墻上的一幅墨寶時,率先打開了話匣子:“來之前,畫一幅畫,應(yīng)約題詞‘和諧從心開始’,情急中卻忘寫了一個‘從’字,只得提筆在‘心’字上方加一個‘從’,添好后一看,居然變成‘和諧慫開始’。”
因個小性急,被人戲稱“跳蚯蚓”的藍水,快速吞下滿口的菜,怕別人搶了話似的:“和諧慫開始,意外收獲!剛好配你新取的雅號——憨翁。絕啦!”
“要和諧,總得有一方認慫(現(xiàn)多寫作“?”)。大到兩國之間,小到夫妻相處。”“還得把對方當菩薩!”“認慫的程度,就是愛的程度呢。”大家七嘴八舌。
面對實實在在的生活,誰都有話要說!我們每個人,都在愛與被愛之間小心翼翼地活著,其間膨脹的煩惱是多么需要放松地傾訴。
多年披著長發(fā),洋溢著藝術(shù)家氣質(zhì)的靈溪,五十多歲了仍頗顯年輕:“我老婆說,我對別人都那么好,對她卻簡單粗暴。是啊,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那還用說,熟視無睹唄!”言辭爽利的詩人藍山,直視對坐的靈溪,將了他一軍。
做了外公的靈溪,被說得有些羞赧,下意識地搔了一下頭,訕笑著自飲了一杯。在人事的學堂里,誰都是無法畢業(yè)的學生。
“夫妻之間,需相互依順,如果拗著來,就像擰毛巾越擰越拗。”皖老滋嘍一口白酒,說話慢條斯理,“其實霸道的一方,終歸贏不了,在身體上也會有反應(yīng),例如年紀大些會彎腰駝背,自然界中存在著一種強大的平衡力。”對《易經(jīng)》頗有研究,近讀西方潛意識相關(guān)書籍的皖老,總有他新奇的見解。
“人啊,學會了在此處認慫,就能在彼處免遭些羞辱。”哲學系畢業(yè)的藍村,臉上不時升起幽思的云彩。他輕言細語,身子向來文弱單薄,我私下里稱他“書生”。
圓臉藍田撇了撇嘴,不以為然地擺擺手:“慫認多了,沒了自信,鬧不好還會生病!”
矛盾才是繽紛的人生。大家一時沉默了下來。
藍田往喉嚨里倒下一杯啤酒,突然話鋒一轉(zhuǎn):“前幾日到老家出譜,小車都堵了兩三里路。每每看到厚厚的族譜,一大摞的名字,就感覺自身的渺小,人生就一個‘空’字。”一臉圓乎乎的他,棄文從商后,似有太陽雨的悲觀。
“可你這一環(huán)很重要啊!承上啟下,也可能繼往開來。”許久沒搭腔的詩人藍山,夾起一塊魚,眼看魚將被送進張開的嘴里,他卻停在了半空,生怕吃下這口菜,也把話給咽下去了。
“人都逃不開名利二字,尤其是假惺惺的文人,看了,格外惡心。”藍村仍保留著難得的率真意氣,幾杯啤酒下肚就紅臉。他酒量小,棋藝一流,雖屢有機遇登仕途,卻不屑進取。
到了知天命的年齡,我仍喜歡憤青般的單純與明朗,仿佛面對的是青蔥時的自己,相處不累,看著舒坦。
上來一盤香溢紅亮的“金牌佛手”,小店的招牌菜——紅燒豬前蹄。
大家正聊得興起,似乎一點也不在意。我看看左右,還沒有一絲舉筷的意思。那香艷的誘惑,使我顧不上女性的矜持,毫不客氣地夾起一大塊送進嘴里。啃完,大家竟還意猶未盡,我忙召喚:“真好吃!快吃。”
皖老只象征性地夾了下其中的肉碎。那詩人藍山,聽藍村書生般這么一論,索性放下筷子,身子往桌前湊了湊,語調(diào)急促高揚:“南北朝陶弘景的詩——‘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最合適你了!”藍山博覽群書,天馬行空。
大家細一琢磨,覺得用此詩形容品性孤潔的藍村,再貼切不過,紛紛點頭。
“喝酒,喝酒!我們一起來敬一下我們的皖老。”當年主創(chuàng)“山茶”詩社,麾下有一百多號社員的詩人藍山,論點得到大家的認可,眉飛色舞,領(lǐng)先站起來發(fā)號令般地提議。
酒剛一落肚,藍山吸了一個炒田螺,顧不上麻辣滋嘴,便迫不及待地轉(zhuǎn)評皖老:“皖老的工筆畫,細膩中有仙韻,國畫又裹纏鬼氣、暗含陰陽,類似元代張雨的書法。”
文藝界的人就是三句話離不開書藝,拉來扯去的。我用耳朵賞聽著,時不時地瞅那盤里剩下的兩三塊油而不膩、香嫩筋滑的“金牌佛手”,又忍不住搛了一塊。在我看來,沒有什么比眼前熱氣騰騰的美食更動人、更急需品味的了。
“文聯(lián)辦公室,皖老那幅‘松下問童子’,是多疏朗的好畫!”經(jīng)商小有所得,卻一直脫不開文事的藍田,連忙贊許。
“現(xiàn)在年紀大了,工筆畫描不動了,多畫點簡單的。”皖老觸撫著酒杯,被稱贊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菜吃得謙遜,只夾就近的碗。
“怪不得齊白石老人,年歲越大,越多寫意,多以一花一鳥,一山一陽,一棵白菜入畫。”靈溪似有所悟。
不到年老,哪知老年人的事。不過,大道至簡,“一”字中深藏玄機。
“繁華褪盡見真淳。年輕時追求絢麗華美,中年后趨向清水芙蓉。”詩人藍山已喝下幾瓶啤酒,那獨有的灑脫的笑,仿佛要從臉上飛溢開來。他和靈溪,三十年來醉心農(nóng)耕文化,皆是有“泉石膏肓,煙霞痼疾”之人。
藍山為人處世不拘一格,全憑行云流水詩人之性情。對得上眼的人,他妙語連珠,且重俠義,江湖上號稱“鐵仔”,朋友縱橫全縣各階層。而正式的會議場合,他則居于一隅,一言不發(fā)。
茶品靜,酒喝鬧。逮到“年輕”二字,幾個人對著干了幾杯,不禁臉色紅漲、春心拱動,順著話桿子興高采烈地憶起:三十年前,辦詩社時讀于堅、韓東的癡迷,自己掏錢刻印辦刊的狂熱,灌酒的妙計和醉酒后大跳霹靂舞,深夜在大街縱吼齊秦的歌的豪情。好一段摯愛為本、鬻詩放歌的輕狂歲月!
少壯能幾時,鬢發(fā)各已蒼!笑著喝著,幾個男人動了情,說集體去看一下圓臉藍田的母親——“我們的娘”。當年,一只手因公殘缺的藍田母親,家里并不富裕,卻笑吟吟地用一只手給我們搬凳泡茶,時常收留我們這群莽撞幼稚的“詩人”落腳、蹭飯。如今想來,都深感歉疚。
也只有在酒后微醺,男人才會流露出本性中溫柔的一面。
靈溪微顫地握著身旁皖老的手說:“自從父親去世后,老師您就像我的父親一樣。您如果有什么事,我真是會拼命的。”
皖老抿一口白酒,意味深長地笑笑。
滿臉通紅的藍村,見大家酒興下話語夸張,起身先告辭了。我們都懂他,任由他率性而去。他看不慣生活之瓷,哪怕噴釉般的虛偽與裝飾。
脫俗之人,有的似刀鋒傷人肌膚,有的如清泉自成風景。
“老板,來一盤小魚干!”詩人藍山,最喜用谷殼煙熏的港河小魚干,竟自己招手點起了菜。
大家品咂著醇香的小魚干,不禁聊起小時候:下田溝抓魚的趣事;挑碗肚踢房(跳房子的游戲)的盎然;大冬天跟在牛屁股后,搶撿熱牛糞的樂和;做“砌鍋崽,砌碗崽,貓咪老鼠翻轉(zhuǎn)來”的游戲……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童年記憶,讓人人臉上笑容朵朵,藍山還與圓臉藍田交頭接耳地壞笑起來。
幾個男人吃了一會兒剛上的麻婆豆腐,終免不了插葷扯了扯女人——女人是藝術(shù)的上帝、家中的女皇,古代妓女對文化的傳承與促進……藍山和藍田還唱起了當年的經(jīng)典老歌——《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與《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詩人藍山唱到忘情處,竟把手搭在了藍水肩上,親昵地喊起了“師姐”。幾個人各使伎倆勸下幾杯酒,頭頂上飄蕩著少有的愜意。也是的,幸福感大多由志趣相投的人在一起孟浪說笑、虛度光陰來營造,而許多的悲劇也由話不投機相對無聊所引起。
四方狀韌勁的薯粉卷子,端上來了!這可是原先物質(zhì)匱乏年代,請客過年的必備菜。
剛才還笑嘻嘻的靈溪,看著桌上父親生前最愛吃的薯粉卷子,勾起了思念:“有時候想想,真對不起叔叔。父親過世后,我常提著大包小包去看他,還親自下廚給他做雞湯薯粉卷子,表面上比他兒子還孝順。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去看他,其實看的是我父親。”靈溪紅了眼圈,低下了頭。
世間唯有酒能讓人如此憂喜無常!我聽了汗毛直豎,不由得擱下了貪饞的筷子。是啊,我們想念某個人,就會不自覺地從他的親人,甚至陌生人身上尋覓他的身影。
在我的印象中,靈溪有一幅“剪刀”畫,最意味綿長。那把剪刀,是他做裁縫師傅的父親賴以養(yǎng)家糊口,拿在手上幾十年被摸得锃亮的剪刀,他小時候一直不敢觸碰的神圣之物,就像他如今的畫筆。靈溪在“剪刀”畫中,復活了父親的匠藝生命,傾注了對父親無限的敬愛。
我們聽了皆默然不語,誰都有掩藏心底不敢觸及的真情,一旦剖開,便如石榴籽,晶瑩動人。
許是靈溪的真情觸動了皖老。長臉瘦削的他,壽眉下睜著一雙透亮的睿眼,面孔里盡是道家風姿。上了年歲的人的相貌,形似棵老樹,比言語更能清晰地展現(xiàn)內(nèi)在思想的脈絡(luò)。皖老用他特有的輕緩語調(diào)回憶道:“記得我哥臨終時說,他一輩子最對不起兩個人,一個是母親,一個是妻子。因為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自己所迷戀的音樂上了。”
塵世哪有完美的真實?我想說:人,有時候需要依賴“不道德”的手杖,方能攀達殘缺的成功。話到嘴邊還是咽下了。
聊起他哥,那可是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我省著名的音樂評論家。皖老平靜地敘說:“他就是個音樂癲子。來了興致,常頭戴破斗笠,套一件大眾白棉衫,在省城大街上跑。”
“癲子好!我喜歡。真性情無拘束。癲,不僅是瘋癲,也是巔峰!米芾,就是米癲。”也許每個人都有癲狂的潛質(zhì)與渴望。說起癲,一向沉穩(wěn)的圓臉藍田,嘴里還嚼著一口菜,竟有些語無倫次。
“我哥他呀,我行我素的一個人。好幾回,還在省城最繁華的大街口跟人卜卦。剛好被省領(lǐng)導撞見,勸他說,你一個名人,這樣影響多不好。
“我哥凜然回道:‘我憑本事掙錢,不丟人!’
“領(lǐng)導無奈,便想法子跟他加了一級工資。一回,京城記者要來采訪,他躲著不見,領(lǐng)導只好求他。他也沒有一件像樣的行頭,臨時,女婿幫他買了一套西服。”
這是個名利追他卻逃跑的藝人,也是個活在自我意向中的人。
“那你們家書香門第,一定是有遺傳哪!”被詩人藍山用一句“風流不在談鋒勝,袖手無言味最長”勉強圈住自己的“跳蚯蚓”藍水——我,終忍不住打斷話題,爆出這么一句。
“是噢!”“是噢!”幾個男人附和著,放下酒杯,雙眼炯炯地聽皖老講述,任由綠爽的清炒萵筍變涼轉(zhuǎn)色。
皖老從衣袋里摸煙。藍田眼尖,立馬從桌上煙盒里抽出一支,起身弓腰,利索地幫忙點燃。煙云繚繞中,皖老說:“我太小,記不起父親的模樣。聽母親說,他吃喝嫖賭,抽大煙,樣樣行!年輕時是宮廷畫師。因為戰(zhàn)亂,怕死,從安徽逃到江西,學著給人看病,卻也像模像樣。一次醉酒,與家人道別后上床,便安然去世。我曾按母親的描述,長胡子,瓜皮帽,再照著自己的相貌,畫過父親的像。”
“特殊年代,藝人那樣做很正常。”詩人藍山難得平和地述評。
一個太會做人的人,離“人”遠矣!如同看不見的東西,更為明亮。
怕皖老感傷,靈溪一口喝干杯中啤酒,再自動斟上半杯白酒,單敬起皖老,岔開了話題:“哎喲,我一天不到野外畫一張畫,整天都不舒服。我就是讀的書少了,能夠進入你們這個詩社圈子,我真的很幸運。說起來,我的繪畫啟蒙老師就是皖老,沒有他,我不會有今天。”曾經(jīng)高考奮戰(zhàn)八年,仍沒被錄取的靈溪,在紙與色彩的構(gòu)建中找到了自己。
盡管圓臉藍田又給他加滿了白酒,靈溪還是剎不住話:“真的!聽你們說話,包括看電視,當然最主要是接觸大自然,我就把那些感觸到的細微東西運用到繪畫之中。”
“大自然是最好的老師。中國畫,起源于山水;不像西方繪畫,文藝復興從畫女人裸體開始。”皖老接道。
我自顧自地轉(zhuǎn)桌子挑揀愛吃的菜,不忘洗耳恭聽。沒想到,靈溪對慣常嘰喳、極難少言的我說:“我最喜歡你大聲說話、無所顧忌的樣子,笑起來還像個女孩。”
近來被婚姻攪得自卑灰色的我,只得視饕餮為菩提。正受寵若驚時,恰好他老婆打來了電話。靈溪用溫和的語調(diào)詢問妻子,要不要帶點夜宵回去。
以友輔仁。我們幾個趁機大贊靈溪知錯就改,以及一向良好的為人:真誠,感恩,對誰都不計回報地付出。
“人近五十,對所有恩怨,我不會那么計較,我要學會一分為二地看人了。今后說好話,多做事!”受靈溪所感,固執(zhí)的我自動表態(tài),他們個個鼓掌。靈溪還大哥樣地鼓眼叮囑我:“說到做到噢!”
詩人藍山,由此談道:“古代教育,孔子分德、言、政、文。德,一直放在第一。”
不知是誰,聊起了王羲之的書法。“王羲之有潔癖,你看他的字多干凈。”皖老的觀點總有些獨特,“練書法能治病。腸胃不暢的人,要練草書,氣不會郁結(jié),身體也就暢通了。積食便秘的人,多寫寫‘串’字,包你好!而腹瀉不止的人,那‘串’字的中間一豎,應(yīng)從下往上提。”年近八十的皖老,微醉著扶桌站起,邊說邊比畫。
真是新鮮!我們聽罷,皆哈哈大笑起來。
有思想的人,像五彩萬花筒,總有一面能無意擊中你。
……
餐桌上有多少和樂的營養(yǎng),酣談中有多少生存的養(yǎng)分,俗世里蘊藏著燦爛的溫暖,宛若春雨后蓬松的土地,宛若緊湊長句中標點的呼吸。
欣于所遇,快然自足!在這樣一個浮華躁動的年代,我們借酒之浪漫,俯察人情,自由漫談。不知不覺,春夜已深。朦朧月光下,如能算作爛漫野薔薇言,也不算辜負這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盡管人難免被內(nèi)心的欲望和遺憾所奴役,但終將懷揣夢想與詩意,浸染那風中的余香,擁有一個如蝶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