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恒是12月初從廣州飛往金邊的，是時國內正是冬季，街頭巷尾時常可以聽到齊秦的《大約在冬季》，歌詞倒也是唱出了他的心聲，不要問我何時會離開你，我想大約是在冬季。一想到即將要離開生長了25年的父母之邦，昭恒心里就有點難過，但更多的是對未知的期待。臨行前，父母千叮萬囑要小心，真是印證那句“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彷佛兒子此去就將永居國外一樣。昭恒穿上一身新買的行頭，從寒冷的北國，飛向了終年如夏的柬埔寨。
凌晨的飛機一落地，熱浪就像潮水般襲來，風中還夾雜著各種人體大汗淋漓后的味道。昭恒此時終于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確實已經去國2000余里，來到了歷史課本中說的那個下南洋的南洋了。第一次出國的昭恒，一臉懵逼地跟著人群走，看著辦理簽證的隊伍大排長龍，就心想先去拿行李吧。畢竟里面有自己的全部家當。于是不了解入境流程的愣頭青就這樣樣穿過無人的入境柜臺，到了行李轉盤，旁邊的工作人員一臉狐疑地看著一身冬裝的昭恒，示意他出示護照和簽證。結果發現是一本白本護照。趕緊操著一口口音很重的東南亞口音的英語，告知昭恒他屬于非法入境，趕緊退回去辦理簽證，否則是要進小黑屋的。昭恒嚇得趕緊退回簽證處，按照指示辦理了落地簽證，30美金的落地旅游簽，簽證官硬是笑意盈盈地多要了5美金小費。本來還想著據理力爭的昭恒，由于穿太多已經熱到想要裸奔了。就不想再折騰速戰速決。除了機場，工廠已經有車來接了。
金邊比想像中還要小，市容也就國內縣城的規模，一般居民看起來也不甚富裕。所有人都是背心短褲，一雙人字拖走天下。這讓本來就有些不修邊幅的昭恒感到很自在，很快就一副當地打扮了。唯一與國內不同的是當地人都很愛笑，見到誰都是笑呵呵的。似乎煩惱很少，哪怕是午后的暴雨，工廠門前的空地上也有一群人在踢球。昭恒覺得在這樣的環境里，自己感到了一絲虛榮心得到滿足的快感。在國內的普通的農村青年，到了一個落后國家，因為外國人的身份，受到了從未享受過的禮遇。昭恒如魚得水般在金邊走街串巷，去了皇宮，塔子山，殺人場。國家博物館等，在各大旅游景點暢游，日子過得好不開心。如果不是遇到了那個叫欽哥的福建佬，也許昭恒的人生也不會有后來的驚濤駭浪。與欽哥認識的機緣倒也不復雜，因為金邊工廠開廠以來，接單接到手軟，本廠忙不過來，時常需要外發單到別的工廠，一來二去，常來跑外單的欽哥就和昭恒熟了起來，這個福建佬敢闖敢拼，據說柬埔寨內戰還沒結束的1993年就到了金邊，20多年的摸爬滾打，在金邊服裝圈也算是小有名氣。為人也很大方，經常借著工作機會請昭恒吃飯唱歌，按摩娛樂。老實本分的昭恒逐漸也變得世故圓滑，歡場上也逐漸得心應手起來。隨著奢侈享樂的日子久了，昭恒的花銷越來越大。金邊之所以叫金邊，因為這座城市的物價貴過國內的北上廣，所有東西都像是鑲了一層金邊。柬埔寨工業生產能力幾乎為零，又通用美金計價，所以物價很高。加上對黃賭毒管理不嚴格，娛樂產業異常發達，身處這樣一個銷金窩，昭恒的錢包很快被洗劫一空。工廠的那點工資，根本不夠維持時常大魚大肉，軟玉溫香的快活日子。必須要找到另外能搞錢的路子，昭恒正在苦惱之際，一次和欽哥吃飯，酒酣耳熱之際，欽哥說有一條好路子。柬埔寨現在也正在大力發展高科技產業，希望也能像中國那樣，培育自己的阿里那樣的企業。在金邊和暹粒以及西港都有很多高新技術園區，中國人進去都是做主管的。仗著三分醉話，簡直將園區的前景吹的天上有地上無的。酒醒之后，昭恒也覺得天上哪有掉餡餅的事情，可是沒過幾天，手頭拮據的他還是沒能抑制住想要一夜暴富的想法，撥通了欽哥的電話。孰不知，這一通電話將徹底改變他的命運，歷史和現實，也正由于這一通電話，逐漸連接了起來。
欽哥接到昭恒的電話，聽完來意，并不感覺到意外。因為他篤定昭恒這個年紀的年輕人，對財務的渴望會壓倒一切理智，所以很爽快地答應昭恒免費幫他牽線進園區。實際上欽哥也看不上昭恒給的三瓜兩棗，真正的大頭是園區公司那邊給的人頭費。于是兩人約定昭恒先處理好工廠這邊的事情，一個月之后欽哥安排他去北部邊境小城波貝，因為泰國賭客的需求，使得波貝奪下了北境澳門的稱呼。各路人馬匯聚，園區拔地而起，故而有了南西港北波貝的名頭。
定下去路之后，昭恒開始著手處理工廠的問題，當初公司為了方便管理，對工廠的中國員工采取了收繳護照，按需申請的模式。昭恒盤算了一下如果按照正常的離職流程，至少要三個月左右才能恢復自由身。目前只能兵行險招，騙出護照來，然后一走了之。這樣想著，昭恒看了一眼日歷，不覺心中竊喜，暗道：天助我也。
時值四月初，還有半個月就是柬埔寨新年了。所謂柬新年其實就是佛歷新年，是紀念佛陀涅槃的日子。廣泛慶祝于信仰上座部佛教的地區，諸如斯里蘭卡，緬甸，老撾，泰國，柬埔寨以及我國的西雙版納地區。慶祝的方式也都大同小異，就是男女老少，大人小孩都輕裝上陣，鍋碗瓢盆一起上潑水狂歡。濕身誘惑，其樂榮榮。期間全國大放假，交通混亂程度比之國內春運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昭恒很喜歡這樣的過節方式和氛圍。也許是地廣人稀，物產豐饒，普通人的生存壓力不大，又或者因為連年戰亂，生死無常。讓當地人都養成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的樂觀性格。總之在柬埔寨過節比在中國過節要開心許多。昭恒決定以柬埔寨新年假期為由頭，拿出護照去到古代柬埔寨的首都，高棉帝國的王城，吳哥窟所在地-暹粒。
暹粒這個名字，在高棉語里的意思是擊敗泰國，泰國和柬埔寨，這對上千年的冤家，有點類似于中國和日本，中南半島上，柬埔寨人的祖先高棉人率先崛起，建立了幾乎一統整個半島的吳哥帝國，帝國的強大的軍事，文化實力。成為柬-泰文明的濫觴，隨著帝國衰落，高棉人在與暹羅人，以及占婆人的戰爭中屢戰屢敗，吳哥帝國也從東南亞霸主逐漸衰落成一個定都金邊，偏安一隅的任人欺辱的小王國。如果不是19世紀中葉法國人的到來，柬埔寨大概率會被泰國和越南瓜分吞并。法國人的到來，不僅保住了高棉人自己的國家，最重要的是沉睡了幾百年的吳哥窟被重新發現了。原來，在14世紀后期，暹羅人幾次劫掠了吳哥王城，在那里燒殺搶掠，將吳哥的財富洗劫一空。劫后余生的高棉人面對殘破的國都，對強鄰的恐懼，使他們情愿背井離鄉，放棄吳哥這座象征祖先榮耀和民族輝煌的偉大王城，一路南下在金邊安頓了下來。人去樓空的吳哥，很快就被熱帶雨季里瘋狂生長的各種植物所吞噬。經年日久，斗轉星移，吳哥的記憶在歲月輪換中被逐漸遺忘。以至于當法國人再次發現吳哥的時候，看著如此氣勢恢宏的遺跡，再看看當地衣衫襤褸，積貧積弱的民眾，法國人和當地人自己都不相信，是柬埔寨人的先祖居然建立了吳哥文明。
世事變換，當時戰爭和殺戮遠去，現在的柬埔寨人靠著祖先的庇佑，幾乎是全國靠著吳哥遺跡謀生，暹粒從本來的北方小城一躍成為國際知名的旅游勝地。世界各國的背包客紛至沓來，在吳哥王城中尋找失落的文明。昭恒也加入其中，通王城，吳哥窟，圣劍寺，女王宮。。。，殘破的廟宇，精美的雕刻，精彩的傳說。都讓昭恒沉醉不已。整個柬新年的7天假期，他都流連在吳哥遺址的各處，甚至還去了遠在柬泰邊境的柏威夏寺，兩個國家為了這座寺廟打了上百年的口水仗，嚴重時甚至還兵戎相見過。但是現在，在佛歷新年這個共同的節日里，兩個國家的民眾，卻是手挽著手，一起拜佛，共慶新年。受到此番景象感染的昭恒，也暫且放下煩心事，好好過了個假期。假期轉眼結束了，昭恒把工廠那邊的聯系方式全部拉黑了，按照事先和欽哥的約定，開始前往波貝。
坐上園區來的車之后，昭恒一下子后悔了，因為看著身邊坐著的彪形大漢，他感到對方來者不善，但是也只能安慰自己既來之則安之。車在鄉下的國道上行駛一會，后座的大漢突然一個鐵拳砸上來，打的昭恒腦袋發懵，還沒有來得及反應，已經被五花大綁，然后蒙上眼罩。過了不知多久，車子停了下來。昭恒被押送著上了樓，接下眼罩，他才發現在自己在一個類似鄉下中學的電腦機房的地方。一群跟自己年歲相仿的年輕人在面無表情的打著電腦，很多人的臉上還帶著傷。昭恒此時意識到自己是到了龍潭虎穴了，身體不由得戰栗起來。這時一個負責人模樣的走了過來，一臉兇相。臉上膚色斑駁，好像一塊醬油沒有抹勻兒曬干的臘肉。看樣子像是很嚴重的白癜風。自稱龍哥，說是欽哥的好哥們，好兄弟。說昭恒既然是欽哥介紹過來的，一定會好好優待。接著就介紹了業務內容，只要是通過網絡認識國內的有錢同胞，獲取對方信任。然后給對方提供投資建議。主要客戶群是國內的大齡單身人士。說的天花亂墜，其實本質上就是詐騙。介紹完畢，對方讓昭恒交出私人的護照和手機。本來應該還有一頓殺威棒要招呼，但是看在是欽哥介紹來的份上，就免了這頓打。明天開始培訓7天話術，之后上崗。三個月免責期無業務壓力。后面要有考核。昭恒雖有些害怕，但是想著富貴險中求，加上自己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這一趟刀山油鍋闖一回又如何。一周的培訓很快過去，培訓的教材居然是國內傳銷常用的經典教材《偉大的推銷員》，同樣的話術反復講，真是應了那句謊言說了千遍就成了真理。想來也對，如果不對自己的說辭深信不疑，又如何騙得了別人。于是半是忐忑半是期待開始自己的新工作。
一坐上工位，上司就甩過來一大堆目標客戶，行話叫做豬仔的資料，昭恒按照事先培訓的內容，先一個個加上豬仔的微信，然后按照話術跟對方聊天，針對中年女性群體，先通過甜言蜜語體貼對方，讓對方放松警惕，然后再在朋友群里發各種豪宅美食，滿世界美景的照片，一步步營造自己的精英人設，財富自由的富裕生活。讓對方心生羨慕，后面再慢慢引導豬仔在事先設置好的網站上進行投資。先給甜頭，之后逐步引誘豬仔all in，把全部積蓄全部投到網站上，然后一網打盡。錢到手后，公司的人吃香喝辣的，至于被騙的豬仔的死活，那就不在考慮范圍內了。
也許是昭恒聊天技巧的太拙劣了，分配給他的豬仔，彷佛對他這個“高富帥”不太感興趣，昭恒想想也對，從小到大自己都沒有什么異性緣，因為從小身形肥胖，相貌普通，加上出生時受過傷導致腿腳不便，一直都是學校被霸凌的對象，爸媽則因為經濟狀況不佳，一心撲在養家糊口上，對自己也是不聞不問，毫無關心可言。所以昭恒從小到大幾乎沒有什么異性朋友，童子身一直保留到26歲，到了柬埔寨才在客人的帶領下半推半就和柬埔寨妹子共赴巫山云雨。昭恒自然清楚，對方當然不是真心喜歡自己，只不過把逢場作戲罷了。昭恒覺得這樣也挺好，有需求的時候就用錢解決，爽完之后給錢走人，毫無牽扯。因為沒有真正的戀愛過，所以導致昭恒在和女生的相處上總是有些局促。這些都導致他的釣豬仔工作并不順利，開始一個月，龍哥還是對他有些耐心，說是一下子角色轉變不過來也難免。讓他多跟老前輩學學如何勾女，怎樣哄女人開心，這樣才能做好工作。園區里的規矩，一旦有人開單成功宰了豬，就會獎勵錢和女人，其他人也能跟著沾光去KTV里放松一下，看著開單的人左擁右抱，一臉得意的樣子。昭恒暗暗下定決心，要丟掉自己的道德感，要全力去詐騙，自己也要過上好日子。
在每天的16個小時的高強度工作下，日子一天天過去，昭恒越來越焦慮，因為新手保護期只有三個月，如果三個月還開不了單子，那他面臨的就是拳打腳踢，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被打個半死。他們這些做詐騙的，行話叫做狗推，其實就是在揶揄這一行豬狗不如，泯滅人性。如果他做不到的這點的話，昭恒也知道自己的下場也不會比阿貓阿狗好多少。畢竟在電炸園區，人命如草芥，物理上消滅一個人跟碾死一只螞蟻一樣沒有多大區別。但是事情彷佛跟墨菲定律一樣，好的不靈壞的靈，怕什么來什么。三個月昭恒一單也沒有開，挨打的恐懼猶如達摩克里斯之劍高懸于頭頂，你知道它會落下，但是你不知道它什么時候會落下。正如比起死亡本身，等待的死亡本身才是最令人恐懼的。果真在度過了幾天如履薄冰，百抓撓心的日子后，昭恒和幾個同樣沒有開單的狗推，被喊進了龍哥的辦公室，不在有那些道貌岸然地偽裝，謾罵譏諷如潮水般涌進昭恒們的耳朵里，但他們并沒有太多感覺，因為入了這一行，冷言冷語聽的太多，早就免疫了，誰沒有被問候過十八代祖宗，誰又沒有問候過別人的十八代祖宗。真正讓昭恒們感到事態嚴重性的是那如雨點般的拳頭棍棒落下來的時候，昭恒佝僂著身子，咬緊牙關，想著自己一定要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