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業十五年,周初言接觸過形形色色的患者,也做過上千場大小手術,親眼看到過病人在自己眼前死亡,也把人從鬼門關拉回來過,見過因不孕不育打架的夫妻,也看到過未成年懷孕的女孩,他已經三十八歲,不是剛從醫學院畢業的毛頭小子,被污蔑也不是第一次,關于這個十九歲女孩跳樓的事,他覺得可以像過往渡過的任何危機那樣再次渡過,但沒想到事情不斷往自己預料之外發展。
“主任,事情不是都搞清楚了嗎?那女孩自殺和我沒關系?!敝艹跹陨铈i著眉頭一字一頓的說,這幾日他幾乎沒合眼,被各種領導問話,還時時關注著網上鋪天蓋地的消息。
劉主任一個年過四旬就鬢角發白的中年人,帶著惋惜又沉重的語氣說:“初言,咱倆在一起共事十年了,你什么人我還不清楚,清心寡欲的讓人覺得你哪天會出家,怎么可能犯這種事,但我相信你有用嗎?醫院也為了你的事發過聲明,但網友不買賬啊,現在是什么時代?網絡時代!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突然在你診室跳樓,而且她那農民工的爹媽說的一板一眼,他們憑什么污蔑你?”
周初言感覺腦袋嗡嗡的,眨了眨酸澀的眼睛說:“很明顯他們不愿接受是自己惡言逼死了他們女兒?!闭f到這,周初言已經有氣無力,也不愿意再想那天的事,不斷的復述讓他覺得自己真的似有罪之人,也會陷入自我懷疑,是不是自己真的錯了?
劉主任嘆了口氣,指節輕輕的敲擊著桌面,說:“其實這事說大也不至于引起這么大的輿論,只能怪你還是個網紅。”
周初言聽到“只能怪你”這幾個字,心里很不舒服,他在網上做科普是為了什么,還不是為了廣大的婦女,他在門診常遇到太多女性對自身健康的忽略,他覺得自己有責任也有義務去做這件事,雖然通過播放量賺到了些錢,也意外走紅,但他敢說自己賺的每分錢都光明正大,所做的事光明磊落。
劉主任嘆了口氣繼續道:“停職又不是開除,你就在家歇幾天,旅個游,等風波過了,自然會召你回來,醫院也沒有辦法,每天都有記者往院長辦公室打電話?!?
最終周初言只能接受被停職的結果,只是不知道要被停多久,是不是網上一天還在討論他,他就一天都沒辦法回來上班,他的腦袋迅速過了一遍自己的存款,以及每個月要支出的房貸和給外甥女的生活費,好在存款能支持他度過一段沒收入的日子,但網上的事一天不消停,他的心始終懸著,如果不做醫生,他和廢人有什么差別。
從醫院出來,陽光亮的有些晃眼,已是初夏,風中卷著一絲焦躁的熱意,他走到常去的便利店買了一瓶冰鎮的無糖涼茶,以往收銀小妹會格外熱情的說:“周醫生,你昨天的視頻我看了,還給你點贊了?!笨山裉焓浙y小妹低垂著眼簾,硬邦邦的說:“這里掃碼?!边B看都沒看他,在他轉身后甚至能感覺到后背印著兩道不懷好意的目光。
他一口氣喝完半瓶茶,看著左右的路陷入茫然,突然有個男人從背后跳出來,拿著手機懟著他說:“周醫生,您是因為性侵被醫院開除了嗎?”
“您有沒有什么話想對死去的女孩以及家屬說?”
周初言驚訝的看了一眼明顯不懷好意的男人,心臟“咚咚咚”的跳著,還伴隨著一絲眩暈,在這個男人的逼問下,他明明沒做錯什么,卻覺得自己理虧,一腔委屈忽然像成了牢騷堵在喉嚨說不出,正好看到一輛出租車,馬上揮手攔下,剛鉆進去,左邊車門溜進來了一個人。
“李清清?!?
他看著左邊呼哧呼哧喘著氣的女人,她總是做啥都風風火火的,說話也有些瘋瘋癲癲,但穿衣打扮上卻走粉粉嫩嫩路線,渾身透露著一種沒有章法的怪。
“都叫你半天了沒聽到?”李清清的語氣有些嗔怪,眼里卻熱烈的笑著,周初言知道李清清喜歡自己,也逐漸把她當作結婚的理想人選,不是因為愛情,而是權衡利弊后的選擇,李清清是這家醫院的會計,二十九歲,父親是醫院的二把手,這么多年他深知婚姻可以找,但愛情只能等,他等乏了,也快四十歲,想要成家穩定下來,李清清雖然嬌氣脾氣大,也算真心實意喜歡他。
周初言看了一眼她腳上細跟涼鞋說:“穿這鞋還跑,不怕摔跤。”
李清清活動了下腳,笑著說:“沒事兒,穩當的很,我聽說劉主任找你談話,其實這件事兒錯的不是你,只怪那個拍視頻傳網上的人,還有那些不分青紅皂白的網友,你要不請我吃飯吧,我有話對你說?!?
周初言淡淡一笑,嘴角卻揚著絲苦意,李清清總會在不經意間表現出一種盛氣凌人,他只能從命,到達附近的火鍋店,李清清一邊吃一邊說:“周初言,你信不信,我不會讓你有事,這兩天我就和我爸好好說說,我爸再和上頭領導股東說說,用不了幾天你就可以回醫院了?!?
“你有這么大本事呢?!敝艹跹缘皖^苦笑,李清清說:“網上的事,也就熱鬧幾天,你最近找律師給那些造謠的大V發份律師函震懾震懾,再說,網友也不只逮著你這瓜吃,風波過了,你就可以回來上班了,只是……你的自媒體恐怕做不成了。”
周初言知道事情并沒那么簡單,他的名字前邊已經冠以“禽獸”二字,而且死無對證,就怕臭名會留在青史里,他長吁一口氣,低頭在火鍋里撈了一條豆皮,李清清緊接著說:“若到時候回不了醫院,還有備選,咱們結婚,你也別當什么醫生了,到時候在家帶孩子?!?
周初言笑了,凝視著她,從嘴里嘆出一句:“你還真會安排?!?
“我安排的不好嗎?當醫生累,賺的也沒多少,又經常接觸那些不正常的女人,不如在家呆著,我爸可把婚房準備好了。”
周初言拿起水杯喝了口水,當他認真的想和李清清開始談戀愛的時候,李清清總有能力讓他打消念頭,他們根本連三觀都不合,他的醫學理想,以及從醫的初心,被她說的一文不值,甚至被貶低。
“清清,你還是別在我身上耽誤功夫了?!敝艹跹越K于忍不住開了口。
李清清眨著眼睛說:“我知道你現在因為網上的事不愉快,但人都是要相處才能見真章,咱們要不先試試看,你已經三十八了,就不想有一個穩定的家庭嗎?你的事我會和我爸好好談談,就這么說定了,咱倆先處著,我又不是拿刀逼著你非要讓你娶我,我李清清沒那么賤,你也別以為你有多好。”說完得意一笑,好像萬事都在她的掌握中。
周初言心里生出了絲無力感,做了婦科醫生十五年,他還不敢說自己懂女人,想到人無完人,世界哪有完美適配的夫妻,他沒有一口回絕李清清,而是委婉又虛偽的說:“我只是不想耽誤你,我可比你大九歲。”在年輕還是愣頭青的時候,有一段歲月總是憎恨虛偽,到了中年,虛偽卻成了柔軟的保護色,或許他已經成了網上說的油膩中年人。
吃完飯送李清清上了網約車,他鉆進一家酒吧,他不明白一個清白的人,為什么會被社會如此批判,醫院明知道他是無辜的,也首先考慮輿論,他不知道如果自己因此失業,接下來的人生該怎么度過,高額的房貸,外甥女的學費,養老……想到這,他就覺得一口氣堵在心里上不來,連忙拿起手機,對李清清發了一條微信說:“就按照你說的,咱們試試看?!?
李清清或許是他最好一道保險,但發完這條信息,他馬上陷入更巨大的沮喪中,眼前又浮起跳樓女孩跪在自己腳邊懇求他開假證明的樣子,生為醫生卻眼睜睜的看著一個女孩在自己面前死去,而自己明明可以出手相救,他是不是錯了?不就是說上幾句假話嗎。
他一喝酒就上臉,只半杯下去就滿臉通紅,耳邊隨之響起學醫時發的誓言,至今倒背如流,“我決心竭盡全力除人類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維護醫術的圣潔和榮譽,為祖國醫藥衛生事業發展和人類身心健康奮斗終生……”
他大著舌頭嘴里喃喃念著,覺得自己一直本著這樣的初心身體力行,可為什么會走到這個田地,被命運所恫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