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段祭樂，然而其中的內容卻被改了，從原先的蒼茫悠揚變得細思極恐，字里行間都透著血腥。
與此同時，不遠處也傳出了一聲驚呼。
“這不可能！”
“.....”
陸沉應聲看去，卻意外地發現了一位熟人。
雖然對方此刻臉上貼滿了狗皮膏藥，全身窩在一個角落，但以陸沉的五感還是輕松發現了他的隱藏。
“原來是陳大人啊。”
“這樣你都能認出我！？”
陸沉一步踏出，直接來到陳主簿躲藏的地方，而后將他拽了出來扔在地上，嚇得他當即瘋狂地大叫。
“饒，饒命！”
只見這位初見面時還趾高氣昂，一副官家做派的主簿此時身子卻是顫抖似篩糠，就連站都站不穩了，看著陸沉的表情更是驚恐至極，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人，而是一個遠勝城隍廟的大妖魔。
“陳大人，我給你三句話的時間。”
陸沉沒有惡聲惡氣地威脅，甚至還露出了頗為和藹的笑容，只是這份笑容在血污的侵染下愈顯兇惡。
“告訴我，縣城里面發生了什么，你都知道什么？”
“我，我....”
陳主簿揪著衣服，眼淚嘩一下就出來了。
“哭？哭也算時間啊。”
“....唔。”
陳主簿的眼淚瞬間止住了，又抽泣了好幾下，這才低聲道：“是...是大祭，每月的大祭提前開始了。”
陳主簿的話讓陸沉瞬間回憶起了入城時的見聞，然而在聯想到剛剛祭樂的詞句后，一個難以置信的猜測迅速浮上了他的心頭：“....大祭，每月一次，內容是什么？是你們縣衙在暗中主導的么？”
“當然不是。”
陳主簿有些不敢直視陸沉，繼續低聲說道：“大祭....是縣城百姓民心所向，我們只是附和民意而已....”
“民意？”
隨著心中的猜測愈發清晰，陸沉的笑容也漸漸收斂：“大祭是什么？你只剩下最后一句話的時間了。”
“....當然是人！”
生死危機之下，陳主簿終于顧不得打什么啞謎，聲音嘶啞，發出了野獸般的低哮：“全城百姓和縣衙聯手，將城內城外的災民全都送到城隍廟，然后城隍廟就會發放足夠下個月食用的神仙肉！”
“百姓…全城？”
“以前倒不是全城，總有那么一些蠢貨，懷著那么點可憐的良心，卻又迫不及待地想要給所有人看。”
陳主簿似乎想到了什么，冷笑一聲。
“自那以后，城里就有了本地人和外地人的區別....但凡沒有拿到身份符牌的都是不經認可的外地人。”
“而外地人，就是祭品。”
說到這里，陳主簿又看了一眼陸沉：“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沒錯，黃家現在已經找到足夠的糧食了。”
“可那又如何呢？”
“糧食，是要花時間去種，花錢去買的啊！”
陳主簿的聲音越來越大，似乎是預想到了自己的結局，極盡嘲諷：“你覺得吃了幾個月神仙肉，卻不用花費一毛錢，也不用付出任何勞動的百姓們，還會為了所謂的糧食，心甘情愿地花錢嗎！？”
“他們不會的！”
“比起昂貴的糧食，他們寧愿送幾個災民去城隍廟.....反正已經做過一次了，多做幾次也沒啥區別。”
“死得又不是自己。”
“自己活得好好的就行了，管那么多做什么？”
看著陳主簿，陸沉神色平靜，似乎并無觸動，過了片刻才繼續開口道：“.....神仙肉的原材料是什么？”
“不知道。”
陳主簿咧著嘴：“這個問題所有人都不會去問，我們吃的是神仙肉，是城隍廟的老爺們白送的糧食。”
大家都心照不宣，大家都沉默不言。
只有在災民之中才有極少數人對真相有隱約模糊的了解。
這些人要么是加入了“本地人”的行列，同流合污。要么是害怕淪為祭品，寧愿死在荒野也要離開。
久而久之，這就成為了災民們的一個禁忌。
城中三大忌，忌吃肉。
“.....你現在知道真相了。”
陳主簿凄慘地笑著：“你打算怎么做？我可以告訴你，城內提早發動大祭，肯定是神君親自下令的。”
“神君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下過命令了，我們都知道他在閉關，想要突破化境。而每個月的大祭就是他的助力....如今提前舉行，搞不好他即將成功了，你就算殺了我，日后也會死在神君的手上。”
“我等著你下來陪我！”
“我等你.....”
懷著濃烈恨意和不甘的詛咒戛然而止，噴薄的血聲掩蓋了一切，一顆怨憤的頭顱撲通一聲滾落在地。
陸沉極目遠眺，神色平靜。
這場突如其來的大祭，如同一盆涼水陡然澆醒了他。
他不是唯一的聰明人。
所謂的妖魔，不是只會站在原地等他過去殺的NPC。他們也懂得策略，更懂得什么叫做先下手為強。
黃家是一個誘餌。
一個將自己引出城的誘餌。
對城隍廟來說，恐怕無論自己是遵照黃家的意見去護送所謂的商隊還是滅了黃家，都沒有什么區別。
它們只要威脅最大的自己離開縣城即可。
這其中的細節恐怕連牛頭馬面都不清楚，完全是城隍廟那位神君的謀劃。
而當牛頭馬面出現在黃家的時候，就已經淪為棄子了。唯一的作用就是給自己殺，爭取足夠的時間。
“....不過還來得及。”
理清思緒后，陸沉很快抓住了關鍵：“對方的計劃很完善，但仍然有所疏漏....沒想到我行動這么快！”
自己幾乎是前腳離開黃家，后腳就殺上門了。
這么快的行動速度顯然讓城隍廟也有些措手不及。
否則自己現在聽到的就不應該是大祭剛剛開始的祭樂，而是大祭結束，神君借此突破化境的大笑聲。
因此一切還有挽回的機會。
他需要更多的力量。
想到這里，陸沉當即邁開腳步，馬不停蹄地朝著下元縣的方向疾馳而去。
...........
下元縣，典獄司。
宋魁端坐在典獄司衙門的大堂里，看著大堂兩根頂梁柱上龍飛鳳舞的對聯，神色一時間竟有些恍惚。
四海升平歌盛世，九州歡樂慶豐年。
國泰民安。
“百姓在騙自己，我也在騙自己，到頭來都是自作孽.....”
宋魁嘆息一聲，又看向了桌案上的雁翎刀，這柄刀是他當初成為提刑官的時候，軍械處為他打造的。
曾經他靠著這柄刀，殺了不知道多少妖魔。
然而現在，他卻再也舉不起這柄刀了。
因為從始至終，阻止他的就不是妖魔。
宋魁取下雁翎刀，走出了典獄司的衙門，卻發現此刻的衙門外早已人滿為患，卻是城中的一眾百姓。
“求大人給我們一條生路吧。”
只見為首的一個老頭率先開口，聲嘶力竭：“城內沒有余糧，大人若是斬殺妖魔，神仙肉就沒有了。”
“沒有神仙肉，我們就活不成了啊！”
“求大人開恩。”
“大人！開恩吶！”
話音落下，上百個民眾，全部都是城里德高望重的“本地人”，無一例外對著宋魁拼了命地磕著頭。
看著這一幕，宋魁握刀的手都在微微顫抖，甚至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
他能做什么？
這柄刀，又有何用？
“善哉，善哉。”
就在這時，人群中突然響起了一道溫潤如玉的嘆息聲，隨后就見人群之中，一道身影緩緩走了出來。
只是和想象中的大德高僧不同，此刻走出來的竟是一尊石像，雖然身穿袈裟僧袍，手里還握著禪杖，卻改變不了他全身的石質模樣，每走一步路，都有細微的沙塵和碎石從他的身上滾落下來。
“宋施主，你可想通了？”
“.....石佛！”
宋魁咬著牙，從嘴里吐出了對方的名字。
這不是人，更不是和尚，而是一頭頑石成精的大妖魔，亦是這場大祭的主人，城隍廟中供奉的神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