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洛麗塔:注釋本
- (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著 小阿爾弗雷德·阿佩爾注釋
- 2693字
- 2024-02-22 19:04:03
三
安娜貝爾和作者本人一樣,也是混血兒:不過她具有一半英國、一半荷蘭的血統。今天,我對她的容貌遠遠沒有幾年以前,在我認識洛麗塔以前,記得那么清楚。有兩種視覺方面的記憶:一種是睜著眼睛,在你頭腦這個實驗室中巧妙地重現一個形象(于是我看到了安娜貝爾,如一般詞匯所描繪的:“蜜黃色的皮膚”“細胳膊”“褐色的短發”“長睫毛”“鮮亮的大嘴”);另一種是你閉著眼睛,在眼瞼的陰暗內部立刻喚起那個目標:純粹是視覺復制出的一張可愛的臉龐,一個披著自然色彩的小精靈(這就是我所見到的洛麗塔的樣子)。
因此,在描繪安娜貝爾時,請允許我先嚴肅地只說,她是一個比我小幾個月的可愛的孩子。她的父母是我姨媽的老朋友,也跟姨媽一樣古板乏味。他們在離米蘭納大飯店不遠的地方租了一所別墅。禿頂的、褐色皮膚的利先生和肥胖、搽粉的利太太(原來叫范內莎·范·內斯)。我多么厭惡他們!起初,安娜貝爾和我談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她不停地捧起一把把細砂,讓它們從指縫里漏下去。我們的思路跟如今歐洲青春前期的聰明孩子的思路一樣,也定了型;我很懷疑是否應當把個人的天才分配到下面這樣一些興趣上:我們對蕓蕓眾生的世界的興趣、對富有競爭性的網球比賽的興趣、對無限的興趣、對唯我論的興趣等等。幼小動物的軟弱無力引起我們同樣強烈的痛苦。她想到亞洲一個鬧饑荒的國家去當護士,我卻想成為一個出名的間諜。
12/1 搽粉的利太太……范內莎·范·內斯(Mrs. Leigh ... Vanessa van Ness):指愛倫·坡的安娜貝爾·李;第167頁上拼作Lee。“紅”(The Red Admirable[“紅得令人羨慕的”。——譯注][或紅海軍,Admiral])蝶經常出現在納博科夫的小說中,也稱范內莎·阿塔蘭特,屬于蛺蝶科(Nymphalidae。更多有關“小仙女[nymph],見16/6”);蝴蝶同女人一樣,都“搽粉”。亨·亨同時也暗指喬納森·斯威夫特(1667—1745)的“范內莎”,他以此稱呼那位被他喚醒激情的年輕女子(有關斯威夫特的典故,也可見《解鎖》,第96頁)。納博科夫在《微暗的火》中擴展了這一典故。約翰·謝德說:“我這深色的范內莎,線條緋紅,我這神圣的/我這令人羨慕的蝴蝶!”……(第270—271行);在他對這幾行的注釋中,查爾斯·金波特引用了斯威夫特的《加德內斯和范內莎》(Gadenus and Vanessa),雖然沒有直接點出詩名:“瞧!范內莎青春煥發時/像阿塔蘭特之星那樣捷足善走”。他還如此暗指了范內莎的真實姓名:范·霍姆瑞·艾絲特(Van homrigh,Esther)(第172頁)——至少以此強調了斯威夫特變音詞的字母順序安排(讓我也笑一笑吧,各位先生,如亨·亨在第250頁上所說)。亨·亨已經以簡練的方式預見了金波特(范·內斯)。一只紅蛺蝶在謝德被槍殺的前一分鐘停留在他的手臂上(見第993—995行以及金波特的注釋),此蝴蝶也出現在《王,后,杰克》中,在納博科夫放棄他的無所不在之后(第44頁)。在《說吧,記憶》的最后一章,納博科夫回憶起戰前不久在巴黎的一個公園里曾經見到一只紅蛺蝶被一個小女孩拴在一根線上帶著兜風;“她這種陰郁的活動有種微微令人惡心的象征意義”,他寫道(第306頁)。當凡·維恩隨口提到愛達指出了“一些可惡的昆蟲”時,受到冒犯的女主角怒氣沖沖地在括弧里插入一段話,“可惡嗎?可惡嗎?那是新近才得以描述、極為稀罕的丹尼亞斯——納博蛺蝶幼蟲,橘棕色,前稍呈黑白色,如其發現者,內布拉斯加巴比倫學院的拿波尼度所認識到的,并非直接模擬黑脈金斑蝶,而是通過副王蛺蝶,黑脈金斑蝶最出名的模擬者之一來模擬。”(第158頁)見6/1。
12/2 唯我論:《洛麗塔》的一個核心詞。一種認識論理論,認為自我只知道其當下的狀況,是唯一存在的事物,“現實”是主觀的;以社會關系為代價,與個人相關。見60/1。
突然之間,我們彼此瘋狂、笨拙、不顧體面、萬分痛苦地相愛了,而且我還應當補充說,根本沒有希望;因為那種相互占有的狂熱,只有憑借我們實際吸收、融合彼此全部的靈魂和肉體,才能得到緩解。可是我們,甚至不能像貧民區的孩子那樣輕而易舉地就找到機會交歡。有一次,我們不顧一切地試圖趁黑夜在她的花園里幽會(關于這件事往后再談)。后來,我們得到的唯一不受干擾的情況就是在游人眾多的那片plage上,待在他們可以看見我們但無法聽到我們談話的地方。在松軟的沙灘上,離開我們的長輩幾英尺遠,整個上午我們總攤開手腳躺在那兒,在欲望的勃發下渾身發僵,利用空間和時間的任何一個天賜良機互相撫摸:她的一只手半埋在沙里,總悄悄伸向我,纖細的褐色手指夢游般地越移越近,接著,她乳白色的膝蓋便開始小心翼翼地長途跋涉。有時候,別的年歲更小的孩子偶然堆起的壁壘為我們提供了充分的遮蔽,使我們可以輕輕吻一下彼此咸津津的嘴唇。這種不徹底的接觸弄得我們那健康卻缺乏經驗的幼小身體煩躁到了極點,就連清涼碧藍的海水——我們在水下仍然彼此緊緊揪著——也無法緩解。
12/3 plage:法語;海灘。
在我成年后四處漂泊的歲月中,我丟失了好些珍藏的東西,其中有我姨媽拍的一張快照。照片上有安娜貝爾、她的父母和那年夏天追求我姨媽的那個年長、穩重、瘸腿的先生,一位庫珀醫師。他們圍坐在一家路邊餐館的餐桌旁。安娜貝爾照得不好,因為拍的時候,她正低頭望著chocolat glacé。在強烈的陽光下,她的嫵媚可愛的神態漸漸模糊,(在我記得的那張照片上)只可以看清她那瘦削、裸露的肩膀和頭發間的那道分縫。而我坐在離開其余的人稍遠一點兒的地方,照得倒特別清晰:一個悶悶不樂、眉頭緊皺的男孩,穿一件深色運動衫和一條裁剪合體的白色短褲,兩腿交叉,側身坐在那兒,眼睛望著旁邊。那張照片是在我們訣別的那年夏天的最后一天拍的,而且就在我們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作出挫敗命運的嘗試的前幾分鐘。我們找了些最站不住腳的借口(這是我們最后一次機會,實際上什么也顧不上了),逃出餐館,來到海灘,找了一片荒涼的沙地,就在那兒,在堆成一個洞穴的那些紅色巖石的淺紫色陰影下,短暫、貪婪地撫愛親熱了一番,唯一的見證就是不知哪個人失落的一副太陽眼鏡。我跪著,正要占有我的寶貝,兩個留著胡須的洗海水澡的人,海上老人(1)和他的兄弟,從海水里冒出來,喊著一些下流、起哄的話。四個月后,她在科孚死于斑疹傷寒。
13/1 chocolat glacé:法語;巧克力冰淇淋。當時是一種加摜奶油的巧克力冷飲(今天的意思是“巧克力冰淇淋”)。
13/2 紅色巖石:見39/3和56/1。
13/3 失落的一副太陽眼鏡:太陽眼鏡的形象將安娜貝爾同洛麗塔聯系起來。亨·亨第一次將她視為“從墨鏡上面瞅著我的那里維埃拉的情人”(見39/1)。見《解鎖》,第43頁和143等頁。
13/4 正要占有:有關這次體驗的“悲傷”性質的評論,見209/3。“我的寶貝”回應《安娜貝爾·李》的第39行(整行詩見47/4,詩本身見9/2)。
13/5 科孚:希臘島嶼。
(1) 指《一千零一夜》中,糾纏在辛巴德背上的老人,見《一千零一夜》第四卷《辛巴德航海旅行的故事第五次航海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