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祖

彭祖者，殷時大夫也1。陸終生六子，坼剖而產焉2。第三子曰篯鏗，封于彭，為商伯3。歷夏而至商末，號七百歲。常食桂芝4。歷陽有彭祖仙室，前世云，禱請風雨，莫不輒應5。常有兩虎在祠左右。今日祠之訖，地則有兩虎跡也。干寶曰：先儒學士多疑此事6。譙允南通才達學，精核數理者也7。作《古史考》，以為作者妄記，廢而不論。余亦尤其生之異也。然按六子之世，子孫有國，升降六代，數千年間，迭至霸王，天將興之，必有尤物乎8？若夫前志所傳，修己背坼而生禹，簡狄胸剖而生契，歷代久遠，莫足相證9。近魏黃初五年，汝南屈雍妻王氏生男兒，從右胳下水腹上出，而平和自若，數月創合，母子無恙，斯蓋近事之信也10。以今況古，固知注記者之不妄也。天地云為，陰陽變化，安可守之一端，概以常理乎11？《詩》云：“不坼不副，無災無害。”12原詩人之旨，明古之婦人嘗有坼副而產者矣，又有因產而遇災害者，故美其無害也。

【注釋】1.大夫：古代官職名和爵位名，各個朝代之間稍有不同，但總體上都是中高級官員。2.陸終：傳說中顓頊的玄孫，也就是孫子的孫子。坼：裂開。3.篯鏗：彭祖的本名。彭：地名，即今江蘇徐州。篯鏗于此地建立彭國，故稱彭祖。彭國是東方的重要諸侯國，相傳從堯帝時代一直延續到商朝，直至為武丁所滅。伯：中國古代五等爵位——公、侯、伯、子、男中的第三等。4.桂芝：據說是靈芝的一種。5.歷陽：即今安徽和縣。6.干寶曰：此句以下一段不是故事原文，是干寶對故事的評論。轉引自裴《史記集解》。舊二十卷本無此內容。7.譙允南：即譙周（約201—270），字允南，三國巴西西充（今四川閬中）人，蜀漢重要學者。其學生之一陳壽即《三國志》的作者。8.六子：指堯、舜、禹、湯、文（周文王）、武（周武王），六位古代被認為賢明的君主。六代：即黃帝、唐、虞、夏、商、周。其中唐是堯的國號，虞是舜的國號。尤物：此處指特別之物。古代傳說經常給一些人附會上一些特異事件，讓人覺得這個人本來就不是普通人。此處作者就是此意，他問，難道注定會成功的人，必然會有一些特異的經歷嗎？9.契：傳說中商朝始祖的名字。10.黃初五年：即公元224年。黃初，三國時期曹魏的第一個年號。水腹：即小腹。11.云為：即變化。12.副：割裂。整句詩出自《詩經·大雅·生民》。

【譯文】 彭祖是殷商時期的大夫。陸終生了六個孩子，是用剖宮的辦法生出來的。其中第三個孩子叫作篯鏗，被封到彭這個地方做商伯。他歷經夏朝，直到商朝末期，號稱活了七百歲。他經常服用桂芝。歷陽有彭祖的仙室，從前的人們說，在這里祈禱求風求雨，無不立刻應驗。祠堂附近有兩只老虎經常出沒，現在祭祀完了以后，地上就會顯出兩只老虎留下的痕跡。干寶評論說：之前的大儒學者都很懷疑這個故事。譙周是一個有各方面才能和學問，對術數易理十分了解的人。他寫《古史考》的時候，認為這事是作者胡亂編造的，所以干脆沒有提及。我最驚異的也是他的出生。但想到六賢王的時代，他們的子孫都繼承了國家，前后橫跨六個朝代，在數千年間，先后成為一代霸王，上天要讓他興盛，必然因為他擁有特異之處吧？至于從前所記述的，修己后背裂開而生出禹，簡狄的胸剖開而生出契，因為經過的年代太久，都已無法證實。而最近在曹魏時期的黃初五年（224），汝南屈雍的夫人王氏生下一個男孩，是從右臂下面、小腹上面生出來的，而她平靜安詳，如同平常一樣，幾個月之后傷口愈合，母子都平安，這是過去不久的事，大概可以算是可信的了。用現在的事例反推古代，就知道注記的人沒有編造。天地陰陽的變化，怎么能只認可一種情況，把可能性限制在常理之中呢？《詩經》說：“不經剖割而分娩，安全無災體康健。”探究一下詩人的意思，就明白古代婦女曾有剖開皮肉然后生產的，又有因為生產而遇到災害的，從而贊美沒有遇到災害這件事。

【簡評】 彭祖是我國歷史上長壽之人的代表。本文說他活了七百歲，也有人說他活了八百多歲的。我們當然不會相信上古真的有人活了八百多歲，但考慮到從堯時期到商代有七八百年，以及古代部落或國家往往與其首領名字相混淆，因此很有可能并不是有一個彭祖活了幾百年，而是篯鏗開創的彭祖氏部落先后存在了幾百年。后代沒有辨明部落與其首領的區別，而長壽又是中華文化中一直以來的重要追求之一，因此彭祖氏部落的歷史就很可能有意無意地被訛傳成了彭祖長壽，并擁有了很強的生命力，一直流傳到今天。

干寶的評論也很有趣。由于在古代，至少直到干寶的時代為止，還沒有成熟的剖宮產技術，婦女產子主要依賴順產，因此傳說中一些裂膚而生的事例，一方面顯得很神奇，另一方面又不被學者信服。干寶的論證很有意思，他首先提起傳說中類似的事例，又承認年代久遠，不十分可信；其次又舉出去之不遠的事例（黃初五年距干寶撰文時約一百年），有力地論證了非順產的可能性；最后再舉《詩經》為自己背書，用經典為自己的論證作結，整個過程還是相當扎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