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徹斯不可思議地看著這個人。
一些失去的力氣和生機,透過那流血的手,緩緩來到他的身上,左腹部的傷口在愈合。
“你為什么要來這里?”
曼徹斯不住地望著他,那個自己曾質疑過,也曾傷害過的人,
“你知道我曾怎樣對你……”
曼徹斯垂下頭,失神地說著。
說完,雨水仍舊落著,港口像個死亡山谷般,到處都是慌亂,曼徹斯等了好一會,想看看艾赫會說什么,可很久,都沒等到他的回答。
曼徹斯抬起頭,看見艾赫正看向死亡山谷般的港口,雷聲在他的背影上愈演愈烈,仿佛他在思考,在為這個港口乃至城市而思量。
“你為什么要來這里?!”
艾赫的無視讓他不知怎么地怒從中來,激烈地喊道。
“你剛才…向我禱告了。”
那人仍然沒有看他,
“你說:神啊,幫幫我吧。
如果我連你都不救,我又怎么證明,我會拯救全世界呢?”
曼徹斯掙扎地站起身,他看見雨水落在艾赫的臉龐上,那自稱救世主的人與自己同樣滿臉泥濘,有別于自己的是,艾赫看著這混亂的港口,眼里有著深深的悲哀。
“我禱告,你就要來了嗎?我求乞,你就要回應嗎?我還想你去死呢!就算不死也被永遠封印!”
曼徹斯激烈地說道。
艾赫微微側過頭,曼徹斯看見他的側臉。
叮嗒。
曼徹斯聽到了什么東西的落地聲。
一顆泛著黃銅光澤的子彈掉落在地上,曼徹斯低下頭,愕然地將它撿起并攥緊在手心里,那是從自己的腹部掉出來的。
猛然間,有那么一剎那,他意識到自己那番話是在恩將仇報。
“隨手丟掉它吧,那不是什么圣物。”
艾赫開口說道。
曼徹斯漸漸恢復了清醒,他仍然攥緊那顆子彈,看著那個人,他的心情復雜得難以置信,一時間不知怎么對待面前的男人。
“你知道…我是監控者,而你…卻是禁物,與你為敵,是監控者的天職。”
雨水里,曼徹斯梗著脖子重復道。
這話不僅像是在說給艾赫聽,更像是說給他自己聽。
監控者從簽訂合同開始,就身負著守望城市的天職。
港口的混亂沒有平息,成千上萬的老鼠肆虐在碼頭上,把人們像是驚恐的羊群般驅趕,瘟疫肆虐伴隨著火焰的燒灼,時不時出現的蝕日會更讓這副景象慢慢滑向人間煉獄。
曼徹斯又聽到了那些聲音,那些痛苦的、掙扎的呻吟和慘叫,在這座死亡山谷里,到底有多少人也像自己一樣,在雨水里哀嚎。
“這種聲音…很讓人悲哀吧。”
艾赫輕聲問道。
曼徹斯擰過頭來,一字一句道:
“這只是一時的,那不是永遠。
我們不需要一位救世主,更不需要一位自稱救世主的人!”
他說這話時,心里在掙扎,那些聲音很真切,很痛苦,那是他一生里聽過最悲哀的聲音,像是苦難者們死前的低吟,他聽得耳朵很痛,他攥緊著那顆子彈,莫名地懷疑自己的話是不是正確的:他們真的不需要一位救世主嗎?這座城市真的已經足夠讓人幸福了嗎?
他不知道,也不清楚,只能用更多的憤怒掩蓋自己的掙扎。
“一切很快都會過去,這座城市還在這里!我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了!明天一早,報紙上會說港口發生騷亂,但騷亂的原因還不清楚,等到第三天,報紙就會出具調查報告,告訴人們港口的騷亂是因為下水道堵塞,滋養疫鼠!”
“然后人人都會信以為真,并為這場瘟疫哀嘆,但他們絕對不會知道,這些不幸是因為神秘現象、因為黑災降臨!他們也因此絕對不會恐懼,他們生活在無知的幸福里!”
“你明白嗎,我們自己就能處理好!我們就能給人帶來幸福,根本不需要你,不僅不需要,我們還會連同整個國教來反對你,你將對此無能為力,正因為你無能為力,你才被封印在這里這么多年!被我們愚弄擺布了這么多年!”
曼徹斯說到后面,話音與雨聲混雜在一起,他撕心裂肺地喊著。
他的頭發黏住了,整個人在雨中咆哮的模樣顯得狼狽不堪。
“拯救這里吧,拯救我們吧,只要你敢!
沒人會肯定你的功績,沒有一張報紙會報導你的神跡,不管有多少人見證,你得到的只有人們的道聽途說,你很快就會被遺忘,像是一陣風、一陣雨,像是這港口上的一場瘟疫!”
這時,曼徹斯看見,艾赫的面容好像有了一些抽動,他不再顯得那樣平靜,那眼角向下彎著,雨水落在他的臉上,好像淚珠,瑣什揚斯的面孔顯得模糊不清。
艾赫抬起了手,沾滿血跡的手浸透著雨水,曼徹斯盯著他看,監控者的手已經放到腰間的槍上。
曼徹斯等著他的回應,等著他的話,可他沒有回應,而是一步步地走出這里,朝著死亡山谷般、充斥著痛苦聲音的港口而去。
“你還不明白嗎?瑣什揚斯,我們會背信棄義,我們會恩將仇報!禁物終歸是禁物,羔羊終歸是羔羊,我們不會信任你,無論你帶給我們什么!”
曼徹斯咆哮著,像是在勸阻、又像是在恐嚇,連他也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你要往哪里去?!”
那人仍舊向前走著,并未因曼徹斯的話語而有所停留。
“愛…”
回應他的,是一聲溫和而哀慟的嗓音,
“往愛帶我去的地方去。”
艾赫站在這死亡山谷般的港口上,人群倉皇無措地逃竄著,鼠群的聲音混雜著雨水,港口的煙囪冒著急促的煙,海水上的死魚一層浮起又一層落下,這是城市的一角,是城市愈合又被撕開的傷痕,在這里,滿是痛苦的聲音。
于是,那人張開手,終于開了言:
“你們好了!”
聲音在港口并排的煙囪里震蕩,海水波濤不息,陣陣海浪升起如高樓大廈又轟然倒塌,這聲音伴隨震天動地的電閃雷鳴,死亡的山谷里滾落起連綿不絕的銀光,惶恐不安的人群不由停住,悲哀渴求的人群愕然呆立,四周的景象發生扭曲,空間相互折疊,兩個瘟疫醫生陡然消失在了大海的盡頭,成群的鼠群紛紛隨之墜入大海,燃燒著的群蠅也接連如火星墜落,痛苦和罪惡隨之落入到海底深處,雷霆的光輝炸得死亡山谷亮如白晝!
曼徹斯怔怔地看著這一幕,這一刻,他陡然能理解布萊恩的心情,那是戰栗,不可抑制的戰栗,戰栗的原因不是出自神跡,而是出自他們背信棄義、恩將仇報,卻仍能迎來神跡!
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手心顫抖,攥住的黃銅子彈跳躍。
驚駭之中,他轉過頭要看艾赫,慕然回首,那人顯現神跡后,卻在狂風暴雨中消失不見了。
雷霆過后,黑暗里,像是緩緩照來一小束幻覺般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