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新的魔鬼…自稱救世主的魔鬼。

利伯略主教好奇地打量著這個人，仿佛他是頭一次看到艾赫一樣。

“你在瀕臨死亡。”

艾赫開口道，

“只需要一步，你就要死了。

臨死前，你沒什么可告解的嗎？”

利伯略主教回過神來，那張衰老而無力的臉彌漫起一陣死氣，他沉悶地說道：

“我不會向你告解。

而且，我也沒什么可告解的，我為這事而苦惱?！?

艾赫笑了笑，溫和道：

“那么人生的最后，來談談你的苦惱吧。”

聽到這話，利伯略主教出乎意料地感到一陣安靜，他先看看那掛著的主祭袍，又看看那窗外的教堂，他不由地在思考，自己有什么可苦惱的？

利伯略主教想不到自己該苦惱些什么，他又想到了即將到來的告解，他記起，自己根本沒有值得被寬恕的罪孽，或者說，自己根本沒犯過罪，這些年一直兢兢業業。

過去的回憶又浮現眼前，進入神學院，從修士開始、又到助祭、還到神甫、最后到瑞登的主教，成為主教之前，確實有著一些煩心事，可成為主教之后，這些事情都消失不見了。自己為無數人施洗、又為無數人告解，自己為女神牧養祂的羊群，自己也確實從中獲得快樂，生活已經足夠美滿了。

這樣看來，自己明明不應該苦惱?。?

這時，利伯略想起了童年，童年的時候是最煩心的時候。

可又是最快樂的時候，為什么童年這么不安，卻又這么美好呢？

“你…是個流水線的苦工?！?

恍惚間，艾赫突然開口了。

利伯略主教轉過頭，重復著道：

“苦工？”

艾赫繼續道：

“穿上主祭服、走路到教堂主持儀式、聆聽告解和懺悔…你像是苦工一樣，一絲不茍地，生產并保養著一個個信徒?！?

利伯略主教一時愣住，蒼老的手微微顫抖，恍然間，艾赫的話讓他發現，自己一生盡在做重復的事！

“這樣不好嗎？”

半響后，利伯略主教喃喃問道。

他像是在問艾赫，又像是在問他自己。

“最讓你煩心的是什么時候呢，童年，還在神學院的時候？

那個時候，每一天都像嶄新的一天。

可在這之后，隨著你的生活安定，煩心的東西越來越少了，當你成為助祭的時候，煩心的事更少了，只有一些不確定性，而當你成為主教，什么都消失了，連不確定性也消失了，你越來越老練，也越來越像是個苦工，你已經被生活馴化了，就像工人被流水線馴化了，

這個時候，每一天都像舊有的一天。”

那人如此說著，闡述著生活的奧秘，利伯略主教聽著聽著，越發覺得胸膛更緊了，他感到痛苦，感到窒息。

這個時候順著艾赫的話回望過去，利伯略才發現自己過去的生活是多么死氣沉沉，生命每天都在流走，每一天的日子都像舊有的日子，自己卻還把它當作幸福美滿。

其實在很久以前，在踏入教堂這個流水線的時候，自己就已經死了！只不過現在還沒咽氣！

可憐的老主教坐在床榻邊，手抬起后，又無力地垂落，忽然間，他覺得有些恍惚，我就這樣要死了嗎？

“你快死了?！?

那人平淡地說道。

利伯略主教努力地看著他，

“…我就這樣死了，可之后的告解怎么辦？”

艾赫緩緩道：

“你沒有什么可告解的東西，不是嗎？”

利伯略主教一陣沉默，半響后，這個老人驚奇又迷茫地問道：

“我就這樣死了？”

“可我現在發現，我好像都還沒活過！”

說著，他感覺胸膛痛得厲害。

胸腔的疼痛，讓他想起了經文里女神被父神拋棄的痛苦，舊有的人生好像陡然間失去了意義，流水線不缺苦工，沒了他，還有下一個主教，在這一刻，他懊悔自己為什么沒犯過錯、為什么沒做過惡，連可以告解的事都沒有，不久前他還找不到他的苦惱，可現在，他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

唯一的苦惱是，他做一個好人做太久了！

“那些臨終時仍有遺憾的人，他們是幸福的，那些生前犯過罪惡，哪怕只是有過惡念的人，他們也是幸福的！”

“只有我，直到死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兩手空空，連可以告解的事都沒有！我還沒活過！”

利伯略主教突然醒悟了，心底無限可悲，眼角流下了悲哀的淚水。

“你是這么想嗎？”

那人輕聲問道。

這個將死之人轉過頭來，看著艾赫，那目光像是在求救。

“跟我來吧。”

“沒有活過不要緊?！?

說著，艾赫伸出了手。

沒有活過不要緊……

利伯略主教怔怔地，把手搭了上去。

屋外，一個帶著女巫帽的女人走了進來，接著，眼前的景象就陡然變化。

脫離安靜的病房，利伯略發現自己來到街區上，身邊站立著艾赫，而教堂、主教祭服這些都不見了，他突然間覺得松了口氣，只是病痛又涌了上來。

寒風蕭瑟，四周是簡單的木質杠桿、旁邊還有個木頭塑料滑梯，不遠處還有金魚，利伯略抬起頭，還看見一座巧克力屋。

他為什么帶自己來這里？

這一刻，懼怕席卷，利伯略想要轉身而逃，立刻回到教堂后的主教府里頭。

可老人站住了，他沒有逃，他看見艾赫正鼓勵地笑著看他，接著，那人伸出手，指了指巧克力屋，貨架上滿是精美的巧克力，香甜迷人。

利伯略愣了下，他轉過身，便看到一群孩子們，正圍著巧克力店看，那一個個目光渴望。

“沒活過不要緊…”

那人的話回蕩起來。

有一種勇氣，不知怎么地，就這樣涌了上來，推動著他，這穿著病服的老人，他叫喊了一聲，什么也不顧了，猛地就沖到巧克力店前，一把奪走了貨架上的巧克力。

店主被嚇住了，哪里沖出來精神病人，他一時間沒有阻止，再仔細看看，發現那個老人有些眼熟。

老人抱著一大堆的巧克力，他飛奔地沖到兒童公園，大喊大叫地分給孩子們，像是一個得勝的將軍，孩子們歡天喜地地簇擁著他，像是擁護加冕一樣，把他擁到滑梯上。

這一剎那，老人為自己的行為大吃一驚，他就這樣犯罪了，偷了一大堆巧克力，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就坐到了滑梯上，孩子們一推，他就呼嚕、呼嚕地滑下來，他突然想，自己到底多久沒坐過滑梯了，里面黑黑的，就好像個時空隧道，一滑下去，他好像突然回到了童年，那段最美好最幸福的時光。

兒童公園里，越來越多的孩子們簇擁過來，他們分享著巧克力，唱著《兒童節快樂》，那一聲聲清脆的聲音響徹在老人的耳邊，他又一次坐上了滑梯，好像每滑一次，就越小一歲。

“沒活過不要緊…”

那人的話又回蕩了。

老人抬起頭，便看見艾赫還在，他正在看著自己，那目光，像神一樣溫和。

“兒童節快樂，愿你永遠快樂！”

“你要永遠快樂！以后也都要快樂！”

孩子們圍著老人唱著，給老人遞去巧克力，老人拆開包裝，品嘗起其中滋味。

這一刻，吃著巧克力，老人發現自己有可以告解東西，但那沒什么，自己會得到寬恕的，自己會得到憐憫的，所以，自己不需要告解了。

他說，沒活過不要緊…

原來是這樣啊…

沒有活過不要緊…起碼最后一刻，還能活過！

身后的滑梯里好像閃爍出了光輝。

他欣喜地吃著巧克力，然后唱起《兒童節快樂》，最后，在巧克力苦甜的滋味中，悄悄地死在了孩子們的歌聲里。

這時，兒童公園外，響起一聲低低的祝福聲，

“利伯略，你已經成圣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