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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二十四番花信

今年春來早,繁忙的花事也提早開始,較常年約早一個節氣。沒有乍暖還寒,沒有春寒料峭。一天,在鐘亭小山下散步,忽見,乾隆御碑旁邊那樹桃花已經盛開。我常說桃花冒著春寒開放很是勇敢,今年開得輕易,不需要很大勇氣,只是襯著背后光禿的土山,還可以顯出它是報春的先行者。

迎春、連翹爭相開花,黃燦燦的一片。我很長時期弄不清這兩種植物的區別,常常張冠李戴,未免有些煩惱,也曾在別的文章里寫過。最近終于弄清,迎春的枝條呈拱形,有角棱,連翹的枝條中空。原以為我家月洞門的黃花是迎春,其實是連翹,有仲折來的中空的枝條為證。

報春少不了二月蘭。今年二月蘭又逢大年,各家園子里都是一大片紫色的地毯。它們有一種淡淡的香氣,顯然是野花的香氣。去冬,往病房送過一株風信子,也是這樣的氣味。

榆葉梅跟著開了,附近的幾株都是我們的朋友,哪一株大,哪一株小,哪一株顏色深,哪一株顏色淺,我們都再熟悉不過。園邊一排樹中,有一株很高大,花的顏色也深,原來不求甚解地以為它是榆葉梅中的一種。今年才知道,這是一棵朱砂碧桃。“天上碧桃和露種”,當然是名貴的,它若知我一直把它看作榆葉梅,可能會大大的不高興。

緊接著便是那若有若無的幽香提醒著丁香上場了。窗前的一株已伴我四十余年。以前伏案寫作時,只覺香氣直透毫端,花墻邊的一株是我手植,現在已高過花墻許多。幾樹丁香都不是往年那種微雨中淡淡的情調,而是盡情地開放,滿樹雪白的花,簡直是光華奪目。我已不再持毫,纏繞我的是病痛和焦慮,幸有這光亮和香氣,透過黑夜,沁進窗來,稍稍撫慰著我不安的夢。

我為病所拘,只能就近尋春,以為看不到玉蘭和海棠了。不想,舊地質樓前忽見一株海棠正在怒放,迎著我們的漫步。燕園本來有好幾株大海棠,不知它們犯了何罪,“文革”中統統被砍去,現在這一株大概是后來補種的。海棠的花最當得起“花團錦簇”這幾個字。東坡詩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照的就是海棠。海棠雖美,只是無香,古人認為這是一大憾事。若是無香要扣分,花的美貌也可以平均過來了。再想想,世事怎能都那么圓滿。

又一天,走到臨湖軒,見那高松墻變成了短綠籬,門開著,便走進去,晴空中見一根光亮的蛛絲在裊動,忽然想起《牡丹亭》中那句“裊晴思,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這句子可怎么翻譯,我多管閑事地發愁。上了臺階,本來是空空的庭院,現在覺得眼睛里很滿,原來是兩株高大的玉蘭,不知何時種的。玉蘭正在開花,雖已過了最盛期,仍是滿樹雪白。那白花和丁香不同,顯得凝重得多。地下片片落花也各有姿態,我們看了樹上的花,又把腳下的花看了片刻。

蔡元培像旁有一株樹,葉子是紅的,我們叫它紅葉李。從臨湖軒出來走到這里,忽見它也是滿樹的花。又過了兩天,再去尋時,已經一朵花也看不見了。真令人詫異不止。

“我一生兒,愛好是天然。”花朵怎能老在枝頭呢,萬物消長是大自然的規律。

柳絮開始亂撲人面。我和仲走在小路上,踏著春光,小心翼翼的,珍惜的。不知何時,那棵朱砂碧桃的滿樹繁花也已謝盡,枝條空空的,連地上也不見花瓣。別的花也會跟著退場的。有上場,有退場,人,也是一樣。

二〇〇二年 春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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