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早春
- 凌遲手冊2:規劃者
- 鹿少爺
- 9725字
- 2024-01-31 16:08:36
上午,天空中仍然陰云密布,城市被籠罩在一層濃重的灰白色霧霾里。在這樣的背景下,叢林般的樓棟和縱橫的街巷看起來色彩單一,顯得暗淡無光,好似模糊不清的巨幅水墨潑畫。
天氣一直不好。元宵節以后,晴好天氣只維持了短短幾天時間,便又開始了曠日持久的早春陰雨模式。綿綿細雨時不時就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濕冷的空氣中似乎帶著某種肉眼看不見卻頗具質感的微小顆粒,令人呼吸不暢,繼爾心生厭煩。
不過,春天究竟還是來了。盡管早春的氣溫還沒有顯著的提高,但是稍加留意,就會發現稠密的嫩芽已經紛紛從枯敗的柳樹枝梢上萌動而出。經過雨水的充分滋潤和反復沖刷,嫩芽顯得脆綠柔嫩,充滿了勃勃生機,倒是能讓人精神不由得一振。
那個足夠漫長的冬天終于過去了。
盡管真正意義上的春天并沒有到來。
羅北松開油門,輕踩剎車踏板,車速驟然降低,時速很快由五十多邁降至十邁左右。他掀亮右轉向燈,摘空擋位,以滑行的速度將汽車駛向路邊的臨時泊車位。停好車,他拔下汽車鑰匙,盯著那塊“幸福養老院”的大牌子看了一會兒,才解開安全帶,拉開車門下車。鎖好車門,他抬腳走向那棟被高高的院墻和灰色鐵門圍著的小樓。向門衛處的保安員說明來意后,他才被獲準進入到灰色鐵門內。
羅北一邊走一邊四下環顧著這家養老院的環境。
這家養老院占地面積很大,院內栽種著各種常青樹木,植株之間疏密有致,規劃合理,看起來儼然一座幽靜而雅致的微型園林。林間的甬道縱橫交錯,方便地通往養老院的各個區域。曲曲彎彎的甬道上鋪著整齊的灰色行道磚,寬度足夠供輪椅通行。看起來,這家養老院的整體環境比之前看過的幾家養老院要好多了,宣傳冊里的廣告語沒有夸大,這確實是本市獨一無二的“園林式”養老院。
在掛著“院長辦公室”牌子的門外,羅北與一個拎著暖水瓶的中年女人不期而遇。
“你好,”中年女人飛快地打量了羅北一眼,胖乎乎的圓臉上掛著客氣的笑容,“請問你有事嗎?”
“你好,”羅北連忙說,“我找崔主任。”
“我就是崔主任。”女人顯得有些疑惑,“請問你是?”
“哦,我姓羅——我昨天下午給您打過電話的。”
“原來是羅先生啊。”崔主任連忙擱下手里的暖水瓶,熱情地朝羅北伸出右手,“歡迎你來我們養老院實地考察。”
握過手,崔主任立即熱情相邀:“你大老遠趕過來,先到辦公室喝杯茶吧。”
“不了,我先看看吧。”
“好的。好的。”崔主任忙不迭地直點頭,“那我帶你到處看看——請跟我來。”
幸福養老院的主體建筑是一棟三層樓房,一樓是廚房、大餐廳、活動室、醫務室以及辦公室等公共場所,二樓和三樓共有六十多個房間,里面住著一百來個由政府出資供養的五保孤寡老人。
崔主任大致向羅北介紹了養老院的基本情況之后,將他帶到養老院的西北角。這個區域顯然是新擴建的,幾排造型別致的尖頂式灰磚房,設計整齊劃一,被掩繞在綠化林間,看起來古樸雅致,由于距離小樓有近百米之遙,所以這里顯得更加幽靜。
“羅先生你看,這就是我們院里專門提供給寄養老人居住的單人間,一共有七十多間。”崔主任的語速比較快,“每個單人間都附帶獨立的衛生間,全部配有液晶電視、空調和電熱水器,每天還有專人定時打掃衛生,保證能讓你家老人住得舒舒服服的。”
她邊說邊用鑰匙打開旁邊一個房間的門,示意羅北可以入內參觀。羅北推門進去,環顧著室內的各種設施,滿意地直點頭。
“不錯不錯,這環境還真是不錯,只是不知道收費方面……”
“放心吧,我們雖然是私立養老院,但屬于是半福利性質,領養的也主要是由政府出資供養的孤寡老人,加上這里又是郊區,所以收費肯定要比城區的民營養老院偏宜很多。”崔主任笑瞇瞇地看著羅北,“你家老人是個什么情況?”
“腦中風后遺癥。”羅北想了想,又補充道,“不過現在恢復得還算可以。”
“生活能夠自理不?比如走路、吃飯、入廁什么的,自己能行不?”
“目前……”羅北又想了想,搖搖頭,“恐怕還不大行。”
“如果需要護理的話,還要加上護理人工費用,這樣的話……”崔主任略作停頓,在心里盤算了一下,然后期期艾艾地伸出三根手指,“每個月恐怕起碼要這個數。”
“每個月三千?”羅北暗自咂舌,“這么貴?”
“這個價格其實已經算是半福利的性質了。”崔主任撇撇嘴,“沒辦法,主要是人工這塊的成本實在是太高了。”
羅北不由得表示懷疑:“就咱們這地方的收入水平,真有人肯每月花三千塊錢把老人送到這兒來寄養?”
“當然有。”崔主任的語氣頗為自得,“不瞞你說,就這個價格,我們這些單人間經常是供不應求呢。呶,你看,差不多全部都住滿了。”她朝隔壁的房間指了指,“這間房前幾天剛剛空出來,今天就被預訂出去了。”
“真的有這么搶手?”
“當然是真的。”崔主任淡淡地笑笑,“俗話說得好,久病床前無孝子。家里有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那可是件相當麻煩的事,耽誤上班掙錢不說,還影響自個兒的生活質量,時間一長自然就厭煩,送到我們這兒寄養,就花點兒錢,不耽誤上班,也不影響家里的生活質量,還能落得個孝順的好名聲,多省事,劃算著呢。”
她看了羅北一眼,“當然,我看羅先生你也不像是那些圖自個兒省事把老人丟在養院的人。這樣吧,你把人帶過來看看具體情況咱們再談收費問題,這個房間我當你已經預訂了,暫時先給你留兩天。”
走出大鐵門,羅北又回頭看了一眼身后的養老院,不禁苦笑搖頭。
就他現在的工資水平來說,每個月三千塊錢的寄養費用,無異是個比較沉重的負擔,但是讓老喬繼續住在醫院康復科的病房里,所產生的費用只會更多,且從康復的效果來看,也非常有限。前幾天經過與梁醫生溝通,梁醫生也建議給老喬換個相對開放的環境,說是沒準會更有利于他的康復。
試試吧,也許對目前的老喬而言,這家園林式的養老院就是個不錯的康復環境。
做出決定之后,羅北拉開車門上車,駕車回城。
天空仿佛一張巨大的灰白色背景布,在這種單調而沉悶的背景中,城市顯然無法充分展示它的多姿與繁華,馬路上奔流不息的車輛似乎顯得有些滯澀,色彩暗淡的樓群和街巷也變得愈加深沉起來。
遠遠地,“北江街派出所”那塊深藍色的大牌子映入眼簾。羅北頓生親切之感,下意識地抬起油門踏板,降低了車速。他忽然想起,自從被穆長華叫到刑警隊幫忙之后,自己就沒有再回來過。
他會心一笑,輕打方向,將車開到派出所門口,停下。
剛進大廳,就聽見值班室傳來一陣吵嚷聲。循聲看過去,只見幾個男女在值班室里吵得不可開交,爭吵聲把值班民警小吳的喝斥聲都淹沒了。其中爭吵最厲害的竟是兩個中年男人,二人正吵得面紅耳赤,不時還伸手去推搡對方。
“都給我安靜下來!”小吳氣得面色鐵青,忍不住大吼一聲,“你們到底還想不想調解了?嗯?”
“那你說怎么解決吧,”那個體型偏胖的中年男子馬上將矛頭指向小吳,“這都幾天了,你們派出所光說調查,調查,可結果呢?屁用都不頂。”
他怒氣沖沖地指著與他對罵的中年男人,“這不,現在事情已經明擺著,就是他家那壞小子把我女兒拐走藏起來了。”
“姓馬的,你不要在這兒紅口白牙地血口噴人,”那個中年男人也不甘示弱,“我問過我家陽陽,那天他確實跟你女兒見過面,可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他能你女兒怎么著?”
“這話誰他媽信啊!就是他把我家倩倩藏起來了。要不然,不早不晚,剛好跟他見個面,倩倩就失蹤了,有這么巧的事兒嗎?”姓馬的男子兩眼通紅,表情顯得猙獰,“丁大力,我都打聽清楚了,你家那小子整天吃喝嫖賭,這樣的壞種,他什么壞事干不出來!”
“哈,我兒子是壞種,那你女兒呢?”叫丁大力的男人冷笑著反唇相譏,“小小年齡就跟人亂搞,還他媽墮胎,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兒。”
馬姓男子氣得怪叫一聲,沖過去,揮拳砸向丁大力的臉。兩個人又撕打在一起,其他幫腔的男女也都馬上加入各自的陣營,吵嚷起來,值班室里頓時又亂成一團。
“住手!”小吳實在忍無可忍,掏出手銬重重地砸在桌子上,“這里是派出所,你們再胡鬧,我就把你們全部治安拘留。”
見警察動了真格,馬姓男子和丁大力有些怵了,只得悻悻松開對方,嘴里卻仍然兀自罵個不停。
“你們兩個留下,其他人先到外面大廳去等著。”小吳指指丁大力,“還有,趕緊讓人把你兒子叫過來,我要了解一下情況。”
“還了解什么呀,”丁大力指指馬姓男子,不滿地抱怨著,“他找上門去又吵又鬧,孩子都讓他給嚇壞了……”
看看小吳嚴厲的表情,他把接下來的話吞回肚里,朝一個幫腔的女人說:“姐,那你給陽陽打個電話,讓他過來一趟。”
女人不大情愿地點點頭,拿出手機邊撥打電話邊走出值班室。其他幫腔的男女也低聲埋怨著,撤出了值班室。這時,忙得焦頭爛額的小吳才發現門口的羅北。
“羅北,你來得正好。”小吳連忙朝他招招手,“你看看,這都亂成什么樣了。”
“怎么?”羅北走進值班室,“今天所里就你一個人值班?”
“人手不夠唄。”小吳一臉無奈,壓低聲音說,“今天是分局統一安排的治安大檢查,剛又來了一起警情,雷教他們處警去了,留我在這兒頂一陣,沒想到偏偏又來了這檔子事,把我腦袋都吵暈了。”
“什么情況這是?”羅北小聲問。
“等會兒我再跟你細說。”小吳顧不得解釋,轉向丁大力和馬姓男子,“你們兩個,要是真想解決問題的話,不要吵,也不要鬧,把情況詳細再跟我好好說上一遍,好不好?”
“還有什么好說的?”馬姓男子惡狠狠地瞪著丁大力,“就是他家那壞小子把我女兒拐走了,讓那小子趕緊把人給我交出來,不然這事沒完。”
“沒完就沒完,我怕你啊?”丁大力冷笑一聲,陰陽怪氣地說,“就你女兒那樣的,好端端地能失蹤?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自己心里還沒點兒數嗎?”
“你放屁!”馬姓男子又欲沖過去撕打丁大力,“我女兒都失蹤了,你他媽說的什么屁話?”
羅北急忙攔住他,又將氣得滿臉通紅的小吳拉到一邊。
“這樣吧小吳,”他指指仍然劍拔弩張的馬姓男子和丁大力,“看樣子,讓這倆人一塊他們只會吵吵,還是讓他們分開說吧。”
“也只能這樣了。”小吳無奈地撇撇嘴,對丁大力說,“你先留在這兒,馬正武,你跟我到隔壁調解室去。”
馬正武頗為不滿地抱怨著,跟著小吳出了值班室。丁大力則狠狠地瞪了一眼馬正武的背影,氣呼呼地在值班室的長椅上坐下來。
值班室里總算是清靜下來。羅北取來一次性紙杯,倒了一杯開水給丁大力遞過去。丁大力連忙欠身接過水杯,道了一聲謝。
“你們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羅北在值班臺坐下。
“你也是……”丁大力用頗為審慎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幾眼,“警察?”
“嗯,我也是這個所里的民警。”羅北笑笑,掏出警官證朝他亮了亮,“說說,你們為什么吵啊?”
“姓馬的他誣賴人唄。”丁大力苦著一張臉,“你剛才可能也聽見了,他家姑娘幾天沒回家,他就硬說是我兒子把他姑娘藏起來了。”
“你兒子跟他女兒是什么關系?”
“其實也沒什么關系,就是最近經常在一起瞎混。”丁大力明顯鄙夷地撇撇嘴,“這事兒我一直是反對的。你是不知道,姓馬的他女兒……哎,怎么說呢,聽說上初中時就跟小混混們勾三搭四的,好像還墮過胎,那是真叫一個亂……”
見羅北直皺眉,他搖搖頭,垂下眼皮,“當然,我家孩子也差不多一個德性,都不是讓人省心的主兒。”
“他女兒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叫馬倩倩,今年十七八歲吧。”
“你兒子呢?”
“我兒子叫丁陽陽,今年18歲,漢江職業技術學校的學生,馬上就畢業了。”丁大力又止不住抱怨起來,“你瞧瞧,姓馬的他這一鬧騰,對我兒子影響多不好,你們可得為我們做主……”
“理解一下啊,”羅北打斷他的話,“當父母的,兒女出點事,擱誰身上都著急上火,你說是不是?”
“這倒也是。”丁大力頗有感觸地點點頭,坐正身體,“警官,這事我們一定配合,等會兒陽陽過來我跟他說。”
“馬倩倩是什么時候失蹤的?”
“老馬說是五天前。”丁大力猶豫了一下,“其實吧,依我看未必就是失蹤,聽說這個馬倩倩上中學時就經常逃課去上網,夜不歸宿的情況常見得很。”
“是不是失蹤不用你下判斷。”羅北擺擺手,“看起來你也不是太了解情況,還是等你兒子過來再說吧。你家離這兒不遠吧?”
“不遠,陽陽應該就快來了。”
沒過多久,那個打電話叫丁陽陽的女人領著一個男孩回來了。男孩身著奇裝異服,頂著怪異的殺馬特發型,目光桀驁不馴,頗為不情愿走進值班室。隨后,小吳也從隔壁調解室回來了。
“這就是我兒子丁陽陽。”丁大力欠起身介紹完畢,又轉向男孩,“陽陽你別怕,好好把那天的事情給警官說一遍,咱們可不能受這不白之冤。”
“有什么好說的。”男孩梗著脖子,頗為不耐煩地翻翻眼皮,嘴里嘟噥著,“都說好幾遍了,你們愛信不信。”
“丁陽陽是吧?”小吳示意讓他坐下,“關于馬倩倩失蹤這件事,有幾個問題要問你,希望你好好配合。”
丁陽陽大大咧咧地在丁大力的身邊坐下,蹺起二郎腿,若無其事地瞟向天花板。
“問唄。”
“你跟馬倩倩見面是哪天?”
“呃,我想想……3月2號。”
“上午還是下午?具體時間?”
“下午。”丁陽陽垂下眼皮想了想,“大概四點左右吧。”
“你們是在哪兒見的面?”
“江堰區萬達廣場。”
“是你約她的,還是她約你的?”
“是我約她的。”丁陽陽仍然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你們見面后都說了些什么?”
“我提出要跟她分手。”
“她當時是什么反應?”
“沒什么反應。分手嘛,又不是多大的事兒。”
看著孫陽陽輕描淡寫的樣子,羅北不禁暗暗搖頭。
“然后呢?說具體點。”
“她也同意分手,然后我請她喝了杯奶茶,然后我就去找朋友玩兒了。”
“那么馬倩倩呢?你知不知道她后來又去了哪里?”
“這個我沒注意。”丁陽陽懶懶地翻翻眼皮,“都分手了,我還管她的事情干嘛。”
“你們因為什么要分手?”
“我說警察叔叔,這分個手還需要原因嗎?”丁陽陽不以為然地說,“沒感覺了就分手唄——好合好散嘛。”
輸著液,穆長華半躺在病床上,眼睛久久地盯著正前方的某塊墻壁,似乎在研究著上面的什么東西,但他的眼神卻明顯是渙散的。
“老穆,又在發呆呢?”
穆長華聞聲,扭頭一瞥,見穆妍拎著保溫桶走進病房,他的眼神立刻活泛起來,連忙往里挪了挪,給穆妍騰出一塊坐的地方。
“閨女你來了,”他的心情也愉悅起來,同時又有些疑惑,“今天怎么放學這么早?”
“婦女節,沾女老師的光,放假半天。”穆妍撇撇嘴,將保溫桶放在床頭柜上,順勢在病床邊坐下,滿臉不悅地抱怨著,“自從回來之后,你每天都魂不守舍的,把魂兒丟在A市了?老穆我可警告你,在醫院就安心養病,不準你再瞎操心那邊的事情。”
“好好好,不操心不操心。”穆長華頗為無奈地笑笑,用沒有扎針的右手從床頭柜上拿過一只橘子,討好地遞過去,“閨女,吃個橘子吧,甜得很。”
穆妍接過橘子,又放了回去,并順手拿過不銹鋼保溫桶。揭開桶蓋,一股濃郁的粥香味飄了出來。
“來,我喂你吃粥吧。”
“喂什么喂。”穆長華抬起右手,“我這不是還有一只手的嘛,自己能行。”
“不行。”穆妍板起臉,“必須得喂。”
穆長華只好妥協,乖乖地坐直身體,接受女兒的喂食。
“老穆,”穆妍一邊用勺子給穆長華喂食,一邊不無擔憂地打量著他蠟黃的臉色,“怎么樣,感覺好點兒沒?”
“好多了。”穆長華咽下一口粥,寬慰地朝女兒笑笑,指指自己的腹部,“至少現在疼的次數比以前少多了。”
“醫生沒說什么時候能做手術?”
“說是各項指標基本上已經能達到手術要求,北京的專家可能這兩天就能過來。”穆長華不以為然地擺擺手,“閨女你別擔心我,好好復習,別耽誤了你高考。”
“嗯。”穆妍點點頭。
“想好要報考哪所大學了?”
“還沒。”穆妍撇撇嘴,用紙巾替他擦去嘴角的粥汁,“就我這不上不下的成績,重點大學估計是沒戲,到時候就隨便在省內挑一所上唄。”
“那可不一定,咱閨女的潛力可是不容小覷的。”穆長華抬手拍拍女兒的肩膀,“就算考不上重點大學也沒關系,盡力就好,別給自己太大的壓力。”
“嗯,我知道。”
“閨女,”穆長華忽然眨眨眼睛,試探著問道,“你就沒有想過將來要女承父業?”
“少來,別想拉我下水。”穆妍瞪了他一眼,“我說你們當警察的是不是都特別喜歡坑害自家的兒女?”
“這怎么能叫坑害呢?”穆長華似乎有些失落,卻仍然笑瞇瞇地看著女兒,“當警察多好,除暴安良,維護正義,這不是你小時候的志向嗎?”
“那時候不懂事唄。”穆妍垂下眼皮,“現在我長大了。”
稍頃,她抬起頭,“老穆,這事你就別操心了,讓我自己決定好嗎?”
穆長華嘿嘿一笑:“行,那你自個拿主意吧。”
接下來,父女二人不再說話,專心喂粥,吃粥。米粥又香又糯,穆長華漸漸感到胃口大開,居然吃了少半桶。
“真好吃啊。”他滿足地揉揉肚子,回味般地咂著嘴巴,朝穆妍挑起大拇指,“這粥你煮的?手藝不錯!”
“我媽教我煮的。”穆妍頗為得意地擠擠眼,“她在外地出差還沒回來,是通過電話遠程指導我完成的。”
“哦,”穆長華的動作停滯了一下,沉默了一會兒,“你媽……她還好吧?”
穆妍顯然也意識到自己無意中提起的不是一個令人愉快的話題,連忙彌補似地胡亂點點頭。
“呃,好……她挺好的。”
短暫的沉默之后,穆長華催促穆妍趕緊回去復習。穆妍嘴上答應著,卻磨磨蹭蹭不肯走。她心不在焉地把床頭柜上的東西簡單歸置了一下,然后拿過那只橘子,低下頭,慢慢地剝著橘子皮。
“怎么了閨女?”穆長華注意到她的情緒驟然有些低落,關心地問。
穆妍沒有吭聲,繼續沉默地剝著橘子皮。她的動作顯得有些夸張,仿佛在渲泄內心的某種情緒。直到把整塊橘子皮完好地剝離下來,她才抬起頭來看著穆長華,表情仍然顯得有些猶疑不定。
“老穆,”她撕扯下一瓣橘子喂到穆長華嘴里,有些吞吞吐吐起來,“我想跟你……說個事兒……”
“說吧。”穆長華咬下去,橘瓣咬破了,飽滿的汁水在口腔里噴濺開來,甜中泛酸。
“我把你的事兒告訴給我媽了。”
“你這孩子,”穆長華微皺眉頭,埋怨道,“你不是答應我不告訴她的嘛,怎么能不守信用呢?”
他搖搖頭,“讓她知道這事兒,除了影響心情,還能怎么著?”
“可是,”穆妍顯得有些激動,“聽說她都答應那個人了。”
“嗯?”穆長華怔了怔,“答應什么?”
“我媽……她答應那個人的求婚了。”穆妍又重復了一遍,垂下眼皮,“下個月就去登記,然后還要移民澳洲。”
穆長華默默地靠回床頭,望著天花板,心里五味雜陳。兩年前,他與前妻蘇瑾離婚,沒過多久,就聽說蘇瑾的大學同學陳康平就對她展開了鍥而不舍的愛情攻勢。陳康平原是省報的知名財經記者,后辭職下海經商,利用職業生涯中積攢的人脈關系,在商場上游刃有余,大獲其利,儼然已是事業有成的成功人士,且多年前已經離異,條件相當不錯。
“老穆,”見穆長華不說話,穆妍輕喚了一聲,“不管怎么樣,你一定要好好的。”
“嗯。”穆長華的嘴角勉強擠出一絲笑,點點頭,“我會的。”
羅北剛推開辦公室的門,鼻腔里就灌入一股泡面味。周群正好揭開熱氣騰騰的泡面桶。
“你要不要來一包?”周群指指水壺,“我剛燒好的開水。”
“我在外面吃過了。”羅北看著泡面直搖頭,“你別老吃這個,容易上火,我幫你叫份外賣吧。”
“都個點兒了,先墊巴幾口,晚上再說。”周群擺擺手,胡亂用塑料小叉子把桶里的面條和調味料攪拌均勻,“這兩天都沒見人影,你忙什么呢?”
“去查點東西。”羅北徑直走到飲水機邊,取過一只紙杯接水,“上午去郊區一家養老院看了看環境,打算給喬大爺換個地兒,穆隊臨走時交待的。”
“瞧我,都沒顧得上這事。”周群面帶慚色地拍拍腦袋,“羅北,我知道喬大爺這種情況進養老院肯定得花錢,費用方面呢,算我一份兒。”
“不用不用。”羅北連忙擺手,“我能夠應付下來。”
周群不再吭聲,一邊大口吞吃著尚未完全泡軟的面條,一邊飛快地看瀏覽著攤放在面前的卷宗。
“看卷呢?”羅北端著水杯湊過來。
“嗯,何厚德的案子。”周群吞下嘴里的面條,匆匆喝了兩口面湯,將面桶推到一邊,拿過一張紙巾擦著手,“這家伙出院了,他的死刑裁定結果估計也快下來了,上午穆隊打電話讓我們盡快去會會他。”
他頗為犯難地撓撓頭,“可這家伙是塊難啃的硬骨頭,又知道是必死無疑,所以想撬開他的嘴巴,估計相當困難。”
“我正想跟你交流一下這件事。”羅北放下水杯,在周群對面的椅子上坐下,“這幾天我反復想過了,有個疑點,我覺得很奇怪。”
“疑點?”
“如果何厚德真的與‘驕陽’有關系,從看守所那件事看來,‘驕陽’現在仍然有操控他的能力,甚至可以脅迫他自殺。”羅北意味深長地看著周群,“那么你想想,他連死都不怕,為什么還肯聽命于‘驕陽’?”
“愚忠唄。”周群不以為然地撇撇嘴,“你也看見了,從姜東輝到柯建波,‘驕陽’的成員不都是他媽的一個德性。”
“我覺得何厚德應該不僅是愚忠。”羅北搖搖頭,“首先,根據我們目前對‘驕陽’的了解,它的成員有著不同的分工,何厚德的分工顯然不會是刑裁;其次,到目前為止,暴露在我們面前的姜東輝和柯建波都在最后關頭選擇了自裁,我覺得他們選擇自裁,除了擔心被捕后會泄露‘驕陽’的秘密之外,還與‘驕陽’灌輸給他們的的理念有關,作為法外制裁組織,‘驕陽’絕不會允許其成員接受法律的制裁。而何厚德卻恰恰相反,他是自首的,他必然要接受法律的制裁。”
“這會不會與他的分工有關?”周群若有所思的盯著面前的卷宗,忽然警惕起來,“或者說,他這么做另有目的?”
“不排除這種可能。”羅北頗為自信地笑笑,“不過我認為,最大的可能性是,他已經與‘驕陽’決裂了,所以才會故意與‘驕陽’背道而馳。然而,他并沒有擺脫‘驕陽’的控制,縱然他人在看守所,‘驕陽’仍然能夠讓他就范。”
周群的眉頭漸漸凝起:“這說明什么?”
“說明他雖然不怕死,卻并不是了無牽掛。”
“牽掛?”周群疑惑地抬頭看向羅北,“可是根據我們的調查,他與妻子文芳冰早就已經形同陌路,而除此之外,他已經沒有任何親人了。”
“你忘了,他不是還有個女兒嗎?”羅北提醒道。
“當然沒忘,還有他的初戀情人。”周群快速翻至卷宗的某一頁,“嗯,名字叫田惠美,他與田惠美所生的女兒叫何田田。可是,根據他的供述,早在他自首的同時,田惠美和何田田就已經移居到國外了。”
羅北沒有回答,向后靠在椅子上,意味深長地看著周群。
周群想了想,面色忽然有些發白。
“你的意思是,就算田惠美和何田田身在國外,‘驕陽’仍然能夠威脅到她們的安全?”他難以置信地搖搖頭,“可是這不大可能吧。‘驕陽’真能把手伸那么長?”
“如果她們沒有在國外呢?”羅北頓了一下,“我查過了,沒有查到這兩個人的出境記錄。”
周群愣愣地看著羅北,半晌才說:“也就是說,她們很可能還在本市,而且就在‘驕陽’的掌控范圍內?”
“是的。”羅北點點頭,語氣中透著一絲興奮,“所以只要我們能夠找到她們,應該就可以讓何厚德開口。”
然而,周群的臉上卻沒有半點喜色,反而輕輕地嘆了口氣。
“只怕來不及了。”他移開目光,“你知道的,死刑裁定書一下來,如果沒有符合停止或者暫緩執行的情形出現,何厚德很快就會被執行死刑。而我們現在根本不知道田惠美和何田田在什么地方,如果她們真的已經被‘驕陽’控制,不會那么容易被我們找到。”
“所以我們才要抓緊時間啊。”羅北顯得有些急不可待,“專案組有這么多人,全部警力發動起來,應該不難在最短的時間里找到她們。”
“專案組……”周群搖搖頭,朝羅北擠出一絲難看的苦笑,“我也正要跟你說這個事,專案組就要正式解散了。”
“什么?”羅北瞪大眼睛,怔怔地看著周群,似乎沒有聽清他的話,“專案組要解散?這就算結案了?”
“就前兩起案件來說,疑兇柯建波已經死亡,案件最后會被撤銷。”周群一臉無奈,“你知道的,專案組內部對于是不是有‘驕陽’這么個犯罪組織一直是有爭議的,而沒有‘驕陽’,專案組也就沒有繼續存在下去的意義。”
他嘆了口氣,“這兩天,從各分局抽調來的人員基本上都被原單位召回去了,專案組其實已經名存實亡了。”
羅北忽然有一種沉重的無力感,似乎內心的某種東西在頃刻間訇然倒塌了。他頹喪地垂下眼皮,定定地看向某個地方。
周群也沒有再說話,默默地合上卷宗,開始收拾著泡面桶。
好一會兒,羅北才忽然抬起頭,失魂落魄般地朝周群擠出一絲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
“也就是說,”他想站起來,身體居然微微晃了晃,“就這么算了?”
“別這樣,兄弟。”周群伸手一把將他按回去,“我不會放棄,你也不應該放棄。”
羅北怔怔地看著周群。
“是的,我不會放棄。”周群目光炯炯地看著羅北,又重復了一句,“不管怎么樣,不管有沒有專案組,我們都應該繼續查下去。”
羅北茫然的眼神明亮起來,隨即又迅速暗淡下去。
“可是……”
“你聽我說,”周群擺擺手,打斷他的話,“你的推測也許是對的,但是僅憑這點想更改局里的意見,不現實,而就憑我們,想在短時間內找到田惠美和何田田,這也不大現實。”
“那該怎么辦?”
“這次提訊何厚德的機會,是穆隊好不容易才為我們爭取到的。”周群深吸了一口氣,“事到如今,只有試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