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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同為魚肉

如此行了不知多久,李青只記著路邊土堠經過了大大小小總共十八座。

等到車隊停下時,天光已經再度放亮。

待晨風洗去夜色,一座造型吊詭的山映入眾人眼前,此山像是頭頂被斬了小半截的沙漏,又像是倒扣大碗上正立了一只小碗,窄腰連接處還罩著一層朦朦薄霧。

天性好潔的賈姓道人走下馬車,用拂塵撣了撣道袍上不存在的灰塵,這才抬頭瞧了眼身前的怪山。

“有勞特使為我駕車,小道不勝感激。”

被稱作特使的車夫搖了搖頭:“你不必謝我,只要你們父子二人能及時交付靈藥,便比什么都好。”

聽到兩人談話,李青這才恍然,原來趕車的不是道人的仆從,而是道人的甲方!

賈淳自信一笑,指著李青等人,毫不避諱道:“嚴特使盡管放心,這些人都是我東平道精心喂養的上好品料,身上血氣相當飽滿,定能產出上品靈藥。”

嚴寶祿隨意掃視一圈,并未多言。

東平道雖說是近幾年才成立的教派,根基尚淺,但其掌事之人卻是一位人情達練,通曉事故的妙人。此人借著瞿陽城隍的梯子,僅僅幾年就扒上了府君的大船,在這應州地界闖下了名頭,立下了基業。

不過奴才再有本事,也得以主家為尊。

而他貴為府君麾下將臣,所言所行皆代表著府君意向,是以就算借給東平道幾個膽子,他們恐也不敢輕易敷衍與他。

……

眼前山路崎嶇,車馬難以通行,嚴寶祿便勒令眾人棄車徒行。

趙有拾四肢關節脫臼,無法行走,嚴寶祿雖心有不耐,卻還是將他的關節悉數回正。

等最后脫臼的下巴復位后,懷恨在心的趙有拾當即便告起了某人的黑狀。

“道爺真個打錯人了!是他,是那李青誣賴與我,踹我下去!道爺應該找他算賬……”

嚴寶祿看也不看趙有拾指認的方向,只一巴掌將他甩得跌坐地上,陰冷喝道:“都與我安分些,誰要是再敢生事,我就活剮了他!”

趙有拾被打醒了腦子,再不敢出言聲討,只是看向李青的目光里仍充滿怨懟。

余小慶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有說不出的舒快暢意。

“好好走路,不要傻笑。”

生死當前,李青心中難安,而身旁的小胖子卻還沉浸在自個兒的小事小節上,實是不該。

......

眼下時值二月,天氣尚寒,山間不時有鳥兒啁啾,李青等人罩著一層單薄黑袍,赤足走在崎嶇的山路上。

隨著距離山頂越來越近,李青發現周圍的溫度竟越來越高,等到山腰時,足底已然升溫,就好似踩在剛燒好的熱炕上。

“好一處地煞火脈,難怪你父親能煉出如此品質的靈藥。”

“特使謬贊,都是府君治理有方,這才有奇山之毓秀,也正因有了這樣的奇山,家父才能煉制出這般好的靈藥來。”

“你倒是會說話。”嚴寶祿呵呵一笑,卻也不當回事。

混跡官場的,不論陽間官還是陰間官,哪個不會阿諛奉承?關鍵在于說的是否自然,是否恰逢其時。

像賈淳這樣過于直白的吹捧技藝,卻還是得多練練。

“當然,此次有特使親自坐鎮,想來家父也能多煉出幾副靈藥來,到時還望特使不要嫌棄。”

“好說,好說。”

嚴寶祿聞言笑意更濃,只道是自個兒看走了眼,這賈淳倒還真是個講究的妙人,也難怪東平道會被府君如此看重。

李青聽著兩人談話,心思浮動。

都道官是虎,吏為倀,之前從官驛經過時他就有所猜測,現在心中更是篤定,這些妖人果然和官府有著糾纏不清的干系。

早先他還存有一絲念頭,想著若是能逃出生天,就去官府將這些異教妖人告發,免得更多人遭受迫害,如今他卻是半點想法也無。

且不說這里面的腌臜勾當有多少,只他自個兒現在都自身難保,哪還有閑心思去琢磨那些大仁大義的事?

等到了山頂,四周景致再度變換。

入目開闊處有十丈見方的道場石坪,十幾個做早課的白衣道士正在操練外功。

石坪后面則是排列整齊的簡易屋舍。

賈淳和嚴寶祿將李青等人交于白衣道士之手后,便徑自離去。

這些白衣道士與白壽村的道士不同,對待他們明顯更加寬容,不僅沒把他們送進監牢囚禁,還將他們引入屋舍之內,好生安置。

李青見狀倒是松了口氣,還好沒有被那妖人直接拿去炮制做藥,如此便算有了一絲轉圜之機,哪怕那機會依舊渺茫。

“李哥,你看那些道士的衣裳,和咱們的樣式是不是一樣?”

李青聞言順著余小慶的目光看去,那些白衣道士果然穿著和他們一樣款式的衣服,只是顏色一黑一白,顯得格外分明。

李青見狀并未多想,轉而就將注意力放在了屋舍四周。

他們所在屋舍位于最里,外面一圈均是白衣道士們寢居修行的地方,雖說沒有牢門鐵柵,但那些守在外圍的道士卻遠比監牢枷鎖更難掙脫。

心中不斷推翻再構建出新的越獄計劃,直到夜里輾轉入眠后,李青夢到的都是身處逼仄地道之內,拼命往外挖洞的場景。

等到第二日,被噩夢驚醒的他早早起來,卻是有白衣道士敲響了早鐘。

昨夜他曾再次進入枯樹祭場,試圖激發古怪戲面的神異,可惜仍舊一無所獲,接著便是如潮水般將他淹沒的惡夢。

“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我不能全數寄希望于那虛無縹緲的戲面,我得自救!”

李青神色變幻,最終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起身便往屋外走去。

待余小慶、趙有拾等人起床時,就看到門外有人蹲在地上,用自己的衣袂衣擺清掃門路。

身上沾染許多灰塵臟污的李青也不理會眾人投來的怪異目光,只自顧自的做著手中的活計。

他之所以如此勤快,自不是本性使然,而是有些許機巧在里面。

不在屋中是為了觀察外面的地形通道,方便他規劃出逃路線。讓身上沾染塵垢,則是為了自污以全性命。

早先離開白壽村私獄時,李青曾聽聞白衣道士談論賈淳如何好潔喜凈,甚至為此專門送他們去水房反復清洗,焚香祛味,生怕惡了那賈姓道人。

如今想來,那賈道人許是有些潔癖。

當然,若是他猜測有誤,對方沒有所謂潔癖,甚至連臭泥坑里打過滾的藥引都能吃得下去的話,那他也沒什么可說的。

往后幾日,屋舍外圍潛居修行的白衣道士再沒管過李青等人死活,甚至連飯食也未送過。

直到他們清空腸胃,才有人過來檢視驗收。

“甲類合共一十八份,乙類合共九份......咦?怎么還有個充數的?”領頭的子午道人看向濫竽充數的李青,那眼神就像在人參堆里發現了一棵野草。

“你是哪個監舍培育出來的?”

“甲戌舍。”李青低眉回話。

“竟還是甲舍出身?”子午道人眼睛瞪大,滿臉匪夷所思。

旁邊有同樣穿著白衣的道士開口道:“莫管他品相如何,既然同是甲舍,不如一并帶去,讓道首發落。”

子午道人聞言自無不可,但當他勾手將那雜草般的藥引招至身前時,卻忽的被一股酸臭味沖了個踉蹌。

本能后撤半步,子午道人定睛細看,才發現對方身上滿是灰漬,就連頭發都銹成了一團。

這藥引不止品相極差,還不太干凈......

“道首煉丹正在緊要關頭,陪侍左右的賈師兄又極為好潔,要是就這般送去,怕是免不了一場數落。”子午道人思慮再三,最后只得另選了五個甲舍的囚徒,其余的則留待下次取用。

等到第二日,子午道人再次過來挑選藥引,而今日除了依舊臟亂的李青外,又額外多了幾個滿身泥垢污漬的人。

這回子午道人終于察覺不對,當即便開口一頓訓斥,并責令眾人身上不得再有臟污。

當子午道人再次挑選幾個品相干凈的囚徒離去時,才有后知后覺的囚徒醒悟過來。

李青見狀嘆了口氣。他深知此舉只是權宜之計,就算他能僥幸躲過幾次,可也總有輪到自己的一天。

眼下已經有不下十人一去不回,剩下的人或多或少也看出了躲避道人挑選的門道。

可以想象,等此間屋舍變成乞丐窩棚時,就是他們再度被送去水房重新沖洗待用的時候。

思索再三,下定某種決心的李青將目光放在了同為魚肉的獄友身上。

有道是萬人操弓,共射一招,招無不中。

同理,若是他們這些囚徒能謀定時機,眾人分散齊逃,未必沒有機會掙脫羅網。

打定主意后,李青帶著黏人的余小慶,徑直來到甲辰舍囚徒聚眾扎堆的地方。

找到同為魚肉的獄頭,他單刀直入,道明來意。

對方是個面白無須的白凈胖子,在聽到李青的煽動言論后,他想都未想,直接拒絕。

“人法師一身的功夫,你拿什么跟人拼?還一起逃命,就我這一身肥肉你當我能跑開幾步?”

“嘿,倒不如我將你引誘我等出逃的事報與法師,說不得還能落個活命的恩賞……”

李青聞言沉默片刻,忽然嗤笑一聲。

人性可真是個讓人捉摸不透的東西,他還是太實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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