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為，如果不是你母親偶然知道了他們的勾當，甄妃為什么要對你母親下毒？公主，要明白你自己的處境！”

字字驚心。劉光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甄妃在宮廷里的爪牙，絕對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清楚的。就算是甄妃死了，掌控著甄妃弱點的母親，也難以安生。

勢單力薄的她們，根本就不是那些黑暗中勢力的對手。

“有人雇我除掉你。”衛莊收了劍，輕描淡寫地說到，“不過，看了你今天的表現，我改主意了。”

“怎么？”

“我可以放過你，甚至可以幫你們逃過這一劫。只要，你替我去殺一個人。”

“誰？”劉光明白，自己已經沒有退路。

衛莊轉身，把一個小瓶子扔到劉光手中。他的聲音悠悠從巷子中飄來：“雇我殺你的那個人。”

挽鳳髻，點絳唇，披華裳，著赤靴。自小就過著孤單生活的劉光，還從來沒有被這么精心打扮過，為她打扮的人，還是她最愛的。

但總是對她忽冷忽熱的母親。母親從來不會為她梳頭，所以她沒有那些得寵公主的一頭長發。今天，她是第一次體會到母親的手是多么巧，齊肩短發也能讓她打理得玉秀玲瓏。

母親吃了衛莊的解藥后便奇跡般地康復了，只是那臥床半年消逝去的容顏再也回不來了。母親醒過來，首先問她的便是解藥的來歷。劉光把她遇到刺客，然后又被衛莊救下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只是省去了要幫衛莊殺人這一段。不過，劉光確信母親是知道什么的，否則，從她記事起就不愿再起舞的母親，不會親自教她那段銷魂的蛇舞。

“很漂亮。”衛莊在閣樓外等她，見到她時如是說到，臉上依然帶著那種三分戲謔的微笑。

劉光不買賬。從第一天起，她就覺得，衛莊這個人很可靠，但也很危險，自己不能跟他靠的太近。她故意裝出不舒服的樣子，道：“可我還是喜歡原來的樣子。”

“可是今晚你必須穿成這樣——”衛莊別有深意地加重了語氣，“羿南公主，請。”

劉光一愣，立即反應過來這是她的封號。宮里規矩多，她又懶得跟那些公主王子們接觸，極少聽到有人用這個來稱呼她。她看到衛莊已經在馬車上，向她伸出手，忙把自己的手遞到衛莊手心。

這好像是她第一次牽一個男人的手。

這個男人的手，很穩，很有力。

進入車內，放下車簾，外面的繁華喧囂就完全被隔絕了，衛莊的溫存也立刻消失了。

“東西都準備好了？”他沉聲問到。

“嗯。”劉光很緊張地看了看藏在紅色舞衣下的雙手。毒藥，就涂在她的指甲上，所以她偏偏不能握緊拳頭來排解緊張。這次有預謀的殺人，跟上次的自衛完全不同，劉光總覺得，哪怕再給她一個月的時間她還是不會有必成的把握。

可惜，衛莊只給了一個月。

“一個月后，白府設宴，明妃、洛妃極其子嗣會到場。全部干掉，不留痕跡。事成之后，我會把另一半解藥給你。”衛莊給她交代詳細任務時就是這么說的。

“你不用緊張。宴席上會點武功的都是我們的人。”衛莊看著撩開車簾向外看著，突然道，“你有很多機會。”

“如果都失敗了呢？”劉光脫口就問，問完了立刻就覺得自己很蠢。果然，衛莊斜視她，嘴角翹起一個嘲諷的弧度——“你知道會怎么樣，公主。”

劉光轉過頭，避開衛莊鋒利的目光。她閉上眼，試圖清空自己的心思，讓呼吸平緩下來。小時候，母親總是讓她一個人睡。在那些黑暗的夜晚，她就是用這種辦法，隔絕了那一切的恐懼與孤獨。

從小用到大的方法果然有效。當馬車的速度慢下來的時候，劉光已經覺得心如明鏡。

“衛大人，羿南公主，請下車。”

劉光在人人都是行色匆匆的國都大道上走著。剛剛過年，韓國上下，卻是一片恐慌與混亂。而劉光心里，也是一片混亂。

就因為剛才衛莊在府里對她說的那個交易。

秦內史騰突然率兵南下，度過黃河，直取韓國國都新鄭。韓王安倉促間發全國兵力抵擋。雙方于距國都僅五十里之地交戰。一個新的名字，必將因這場戰役流傳于世。

蓋聶。

這蓋聶是一年前在江湖上出現的新銳劍客，不知為何會出現在秦軍中。嬴騰為削減韓軍士氣，以求以最小代價擊潰韓國，提議兩軍各派勇士決戰于陣前，若韓勝，則秦軍退回黃河。韓軍出十名精銳，而秦國，只派出了一個連鎧甲都沒有穿的。

劍客。那劍客連殺十人，衣襟連一滴血都沒沾到。韓將舉弩暗算，那劍客只是輕輕一揮劍，雷霆萬鈞的弩箭被整齊地剖成兩半。

劉光當時就坐在椅上，聽那個蒙面人向衛莊如此報告著，吃驚之余感到了深深的恐懼。自白府一別，衛莊一直沒有再找過她，今天卻突然派人到她府上接人。剛一坐定，眼前這個蒙面人就帶著十萬火急的消息進到前廳來了。

劉光本想回避，但衛莊示意她留下，她只好邊假裝逗弄自己的劉光王蛇邊聽著。越聽，心里的恐慌，就越無法抑制。

劉光還記得，那個蒙面人走后，衛莊就那么靜立了老半天。當她試探性地問衛莊叫她到府上的目的時，衛莊猛地轉過身來，銀色眼睛里的憤怒，讓劉光一輩子也無法忘記。

然后，衛莊就告訴了劉光那件跟晴天霹靂無異的事情。

“韓王要把你許配給我，然后讓我去刺殺嬴騰。看來他還不知道蓋聶的事情。”

許配？衛莊？韓王？父親？

劉光記不起來自己是什么反應，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走出衛府的。

一定是上次她和衛莊一起去白府的事情，傳到了韓王耳朵里。大敵當前，韓王有求于衛莊，就出了這么一招。

刺殺地方將領素來是有去無回的，韓王這一招，太狠了，狠到劉光發誓絕對不認這個人作父親。

問題是，現在怎么辦？她只是一個不得寵的公主，有什么資本去對抗整個韓國的命運？況且，衛莊說起這個的時候，那種漫不經心的口氣也讓她絕望。

于是她現在滿腦子混亂地在街上走，根本不管自己這身華貴的衣服有多顯眼。

中央集市那邊似乎有什么好玩的東西，一群人都堆在那里。到底是少年心性，盡管心亂如麻，看到這番少見的熱鬧場景，劉光還是好奇地靠了上去。

正在往人堆里擠，一聲怒吼貫入耳中。前的人都驚恐地后退，劉光不怕，借機往前湊。腰間的劉光王蛇突然昂起頭來，吐著信子不讓她再靠近。

然后，她就看到了那個巨大如熊的“人”。

多年后，劉光依然不知道，但是是什么讓她在對上那野獸一樣目光的時候，沒有后退半步。

耍雜的人看到人都被嚇跑了，氣得直踢那大漢，一面，又對劉光陪笑臉——多半是看劉光穿著一身華貴衣服，也許能賞他幾個小錢。

而劉光在當時并沒注意到這號人的存在。她只看到了那個四肢皆拖著沉重鐐銬的大漢。那人顯然受盡折磨，滿身口子，有些口子還在淌血。眼下，他正貪婪地盯著劉光，那眼神活像一頭饑熊看見了肥美鮮嫩的野鹿。

劉光相信這家伙會吃人的，也知道，這個大怪物根本傷不了她——從他眼白處的紫青色血絲來看，他是被下了一種遏制力氣的毒，除了吼，什么也不能做。不然，那鐵鏈根本就拴不住他。

劉光想靠得更近一點。今天她不想管自己的安全。哪料，一張滿臉諂媚笑的臉突然出現在眼前。“這位小姐，這匈奴巨鬼可是要吃人的啊。”耍雜的人道。劉光橫他一眼，隨身錢袋丟過去，眼前市井小民立刻小開了花，恭恭敬敬地退到了一邊。

劉光只覺得這個見錢眼開的家伙實在是討厭。其實平民賣弄點特技賺口飯吃并沒有錯，但是這個耍雜的人偏偏就犯了劉光今天的禁忌——把一個大活人當成玩物。

所以，劉光決定給這耍雜的家伙一點苦頭吃。

她走近那大漢，裝作隨意地觸摸他，卻在不經意間，把一種解藥射進了那鐵皮般的皮膚中。軟骨香并非什么高明的毒藥，劉光隨身帶的萬清散便可解毒。那大漢顯然是覺察到了什么，眼光里透出一絲不解。

“你也很可憐呢。”劉光看著那張大熊臉，笑道，然后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逛了半天，也該回家了。劉光暗想。可惜錢都給了人，只能走回去，也不知道，母親會有多擔心。

劉光王蛇“嘶嘶”地吐著信子，纏上脖間。不知為什么，給給那個大漢解藥以后，劉光的心情就好了許多，也許這是出于一種惡作劇式的報復心理？

正在胡思亂想時，劉光王蛇的吐信突然變得急促起來。

劉光頓時警覺，抽出腰間淬毒軟鞭——自從白府事件后她就一直把武器帶在身邊——四下打量著。但是街上人來人往，并沒有什么可疑的地方，那大漢的身影還在不遠處。

“是我多心了？但是……”劉光看著暴躁不已的蛇，依然不放松警覺——動物的直覺是不會出錯的。

突然，王蛇“唰”地朝身后彈出去，劉光條件反射般轉身舉鞭欲揮，手腕卻被牢牢扣住，下一秒，頸上被狠劈了一掌，又有人拿一張布往她臉上一摁，她立刻人事不知。

高個子粗魯地揪起劉光的頭發，強迫她站起來。劉光雖緩過氣來，但劇毒未解，尚無反抗之力。衛莊已經放倒了那兩個人，見劉光遇險，生生停住了準備刺向高個子的劍，臉上的表情卻還是那萬年不變的玩世不恭。

“李公公，你以為，這樣做會改變什么嗎？”衛莊冷冷道，并不看劉光一眼。

“不愧是衛莊大人，千算萬算，還是讓你猜到了。”

“猜到這個的不是我。”衛莊不耐煩地說，“我倒是想請教李公公，光天化日之下劫持韓國公主，是何道理。”

“衛莊大人天生聰明，自然明白，這是韓王的意思。如果大人你肯痛快答應行刺，羿南公主也不必受這番苦了。”

劉光一震——又是韓王？這個她幾乎沒有見過面的父親，究竟想對她干什么？如果說，韓王想要把她嫁給衛莊，又為什么要劫持她？難道是衛莊拒絕了？

“李公公，我沒工夫跟你打啞謎。我數到五，再不放人，你的人頭，可就得落地了。”

“衛莊！”李公公怒喝一聲，劉光只覺得頸上一疼，溫熱的液體便淌了下來。生死關頭，劉光完全清醒過來。她賭李公公此時指注意著衛莊，不會在乎她的動作，便悄悄地抬起了左手。

“一。”

運功讓心臟更疼了，豆大的汗珠從額頭冒出來。

“二。”

架在頸上的劍壓得更深了。衛莊的臉上，依然沒有任何表情。

“三！”

“多謝衛大人救命之恩。”劉光勉強起身道。劉光知道衛莊出府時平時不愛穿官服，此時卻是穿著官服來的，可見他得到消息后行動之急。

而衛莊只是冷哼一聲，仿佛對劉光的安危并不擔心，道：“既然感謝，不如跟我去見一個人吧。”

“誰？”

“韓王安。”

他們就這樣挾著那個李公公回到大道上。劉光本來還擔心這樣太招人耳目，一上街才知道，如此擔心完全沒有必要。

街上盡是四散奔逃的百姓跟制止混亂的官兵，高聳的城墻上緊密地安置著強弩機。

秦兵的炊煙，已然清晰可見；秦人的戰鼓，已然清晰可聞。

滿城的山雨欲來，亂世烽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