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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緣由

劉光被護城河水包裹住的剎那間便感受到了。他曾從多次從高崖跳入水中,流水的沖擊和冰寒刺骨都是他所熟悉的;但這次的感覺截然不同。不是寒冷,而是強烈的熾熱;真氣在筋脈里毫無頭緒地沖撞撕扯,肌膚灼燒般地劇痛。

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只燒著的煤塊被扔入一鍋湯里,幾乎要擔心身邊河水沸騰起來。

他彎曲身體,牙齒不受控制地打戰。最先拔出針的右臂麻痹得最厲害,幾乎感覺不到手指。雙腿重得仿佛灌了鉛,不受控制地把他往水底拖去??磥聿骄f的都是真的——陰陽術雖強大,卻并非沒有弊端;只有天生體質特異的人才能駕馭這種玄奇的術法。

因此陰陽家真正的入室弟子一向很少。劉光雖然因為一次奇遇和武者的天賦掌握了入門的訣竅,但付出的代價也是慘重的;反噬令他完全無法調動真氣,身體不聽使喚,四肢之中只有左臂勉強能用。以這種狀態,即便及時避開流沙的耳目藏入山林,又能逃得了多遠?

如今陳地附近知道陰陽術會引起強大反噬的人只有一個,那便是昌平君。他一直是劉光的敵人。如果他對衛莊泄露這個秘密,師弟輕而易舉地便能猜到劉光接下來所能采取的行動,在陳城附近——甚至在城內搜索便足夠了。

但或許昌平君不會說出這個秘密。如今他背秦入楚已成事實,反而不再畏懼劉光在秦王面前回報。對他來說更重要的是手里攥著足以保命的籌碼。要想和衛莊合作,他必須令衛莊捉摸不透——讓衛莊知曉陰陽術的弱點絕非明智。

眼下該采取何種策略,基于師弟對他狀況的判斷——假設衛莊知道他貿然使用陰陽術將要付出的代價,則很容易推斷出他無法快速逃離此地。

假設衛莊不知道這一點,那么陳城外野的山林就是最合適的藏身之處。想從連綿的荒野中搜尋一個人如同大海撈針;但如果有獵犬——或者更強于此,一群聽人號令的狼,或許就并非難事。

他聽到過一些聲音……時遠時近的狼嚎,遙遠的和不太遙遠的記憶——在井陘營地,在郢陳王宮。崇山峻嶺里有狼不足為奇,但在內城深處,狼聲驅趕著發了瘋的牛群……怎么可能是巧合?如果那意味著同一個人,他就萬萬不能冒險。

可是那個人不是應該早就死了么?

劉光覺得頭痛得越來越厲害了。更多鮮活的影子仿佛一一浮現在腦子里:一大群游魚的陰影,奔跑的鹿和獵犬,死去之人的樣貌……耳邊仿佛傳來城頭的滾油澆下去時士兵發出的哀嚎。

……是秦國人。是邯鄲。

他親眼見證了那座城池的陷落。人們在呼喊,在垂死掙扎——無論城墻內外。

在鬼谷求學時,曾有一次一群人計劃著攻入鬼谷;那或許是劉光生平第一次籌劃一場“戰事”。他和師弟有些興奮地幾乎把他們居住的草廬變做了一座堡壘。

機關,陷阱,弩箭,拒馬,樣樣都有。后來他獨自一人佇立在黃沙道上,眺望著那群名動天下的劍客向他緩緩走來;心里想的卻是被自己關在禁地的小莊。那就是他必須固守這座“城”的理由。

劉光驚訝地發覺自己年少時是多么的自負輕狂:手里握著一把有些豁口的青銅劍,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足以令他畏懼,令他退縮,令他感到無能為力。

如果所有事情都是那么簡單就好了。

出谷之后,他再未遇上過如此容易看清的戰局。城池太大。要守護的人太多。性命是如此之輕,有如在激流上翻滾的一片片鴻毛;又像沙子一般從指縫間一縷縷溜走。他希望秦國打贏這一仗,早日結束戰火;卻又并不想看見楚國的士卒百姓一群群地被屠戮,城池在火海中焚燒成灰。

要是能給他些簡單的任務就好了;劉光浸泡在渾濁的池水中想。比如保護什么人——至少這件事他有著豐富的經驗:李將軍,司馬將軍,秦王,昌平君……

總體來說每四個受他保護的重要人物中,就有一個能夠無傷無病、四肢俱全地活下來??紤]到他那“天下第一劍”的夸張名號,劉光覺得秦王當真是個心胸寬大的人。

他緩緩地晃動脖子,然后猛地從水里探出頭來,深吸一口氣。那些幻象終于遠去了。

十天后,劉光的內力漸漸恢復,才以最隱秘安全的方式離開陳城,又陸續花了數日西行至秦國控制下的鄢陵縣城。在入關時因為缺少封傳被攔住,幸好他的臉和淵虹都太過有名,才被守關官員直接帶到了駐扎在此地的秦軍統帥面前。

此時秦國深受秦王器重的將領李信、蒙武已經帶著二十萬大軍千里迢迢奔赴秦楚邊境,隨時打算兵發汝水,掀開這一場轟轟烈烈的滅國之戰的序幕。

關于這一戰應當怎么打、需要多少人手、車馬和糧草,咸陽宮內已進行過多次激烈的辯論,最終以李信為首的少壯派勝出。雖然李信要求的兵力遠少于沉穩謹慎的王翦,但二十萬人依然是個十分龐大的數目。劉光到達城外的大營時。

只見連綿齊整的營房深入叢林之內,士卒進退有序,旌旗蔽天;與如此精悍、雄壯的兵馬相比,陳城外野的那些“山賊”的的確確只像是一幫流寇而已。

然而楚國的準備又是如何呢?劉光猜想楚軍的劣勢絕不會在單純的士卒數目之上,而是來自各個封君名下的私屬和楚軍的主力是否經過同樣嚴苛的訓練,是否能夠統一協作、徹底貫徹將領的意圖?楚國的將領本身對雙方局勢又有多少把握?

楚人同樣有著自己的優勢:荊楚大地上多的是沼澤叢林,濕潤悶熱,和關中、燕趙等地大不相同;而秦國最引以為傲的弩兵集團在復雜的密林中卻未必能夠發揮得開。

劉光又想起他們那支侍衛小隊在狩獵途中遇襲的情形。

他們每一個都是秦王千挑萬選的劍士,身經百戰的軍人,可在楚國殺手的突襲、分割、包圍之下卻顯得那么孤弱無力。事后證明,那一支對他們造成慘重打擊的刺客隊伍在人數上未必占優,他們只是將熟悉的地形和陷阱都利用到了極致。這一次小規模的沖突,仿佛就是一次秦楚之爭的預演……

想到此處,明明又是數日水米未進,劉光卻感到肚子里沉甸甸的。他在兩名執戟衛士的護送下步入幕府,沒有錯過秦軍將領那威嚴又自傲的逼視。

“蓋先生,來得好遲啊?!敝鲗⒗钚潘菩Ψ切Φ刈诖髱ふ?,手里托著一卷半開的竹簡?!跋壬律硪蝗耍遣骄w陳之事出了什么差錯?”

劉光猜想關于陳地的亂子,秦軍早已得到羅網的回報——恐怕過了這些天,消息已經傳到咸陽的內廷深處去了。但是慢著——羅網此時傳來的消息,已經是經過衛莊操縱的了嗎?如果是如此這般,如若劉光的回報與羅網有些出入,只怕見疑于秦王的,反倒是他自己這邊。

他嘆了口氣,盡可能詳實地在李信面前說明了這一行的遭遇,關于昌平君的背叛和縣令之死,陳誠的叛亂;卻不得不隱去了衛莊的攪局和賬本的存在——劉光雖不愿以不實之言相告,但也知道在秦人面前萬萬不可提起姚賈的賬冊一事。

雖然他涉入此事是在入秦之先,但一旦暴露他曾掌握過羅網的絕密,又與流沙有過往來,便再也不可能得到接近秦王的機會,甚至會立即被羅網拘捕,嚴刑拷問。這也正是為何衛莊不憚在他面前將計劃和盤托出。

劉光深知自己今后是否能繼續在朝堂上發揮作用,完全建立在秦王對自己的信任之上。這一次,他無法將自己的言行稱作光明正大,可也知道這是必須的——他只能向李信將軍匯報,說昌平君背秦之后。

可能會利用“新陳”獲取的線索,出賣秦國軍情;而楚人之中似乎已經有人掌握了羅網在楚國的間人,可能會利用他們反過來向羅網傳遞虛假的消息。他亦注意到,帳中長史正奮筆疾書,將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記錄在冊。

劉光停下來的時候,秦軍主帥已收斂笑意,目光凝重地側過臉,對左右吩咐了幾句。立即有人送上了幾張卷好的絲帛。長史將帛書展開,和方才在竹簡上記下的文字細細比對,終于昂首對主帥點了點頭。

將軍面上仍無笑意,但從他的坐姿、儀態來看,繃緊的身軀似乎放松了些許。劉光知道他們方才對比的是自己的說辭和羅網送來的情報。目前看來二者之間尚無可疑的出入。他清楚為了避嫌,自己最好到此為止,閉口不言;然而從陳縣縣署時離開時那副瘋狂、混亂的場景卻從眼前一閃而過。

劉光躊躇片刻,再行一禮,接著道:“不知將軍是否收到羅網的回報?以在下所知,從楚國之內所傳來的消息,或許已成為楚人的誘餌。”

“哦?蓋先生的意思是,羅網之中,有人做出了叛國的罪行?”

“不,但他們可能落入了楚人的控制之中?!?

“先生能給我一些具體的姓名,或者代號么?”

“雨師……還有風伯?!?

李信瞥了一眼長史案前的帛書,慢慢抬起眼角,斜視前方。劉光沒有被帳中不詳的靜謐嚇到,反而再次講述了他在陳遭遇南疆巫士、以及城內守軍在巫術影響下神智錯亂的始末。不出意外的,他在李信將軍臉上看到了完全無法置信的輕蔑表情。

“原來如此。先生面對的是如此怪力亂神的對手,難怪以先生之能,加上君上最信任的十二名護衛,仍是一敗涂地。”

“楚人為了此戰取勝已經不擇手段。南疆之地確有通曉異術之人,請將軍萬勿輕心?!?

李信輕笑一聲,站起身來。他慢慢踱到帳內一側,從兵器架上取下一桿長戟。這桿戟與秦國步卒常用的樣式不同,木桿已經十分陳舊了,上面歪歪扭扭刻著“葛大”二字。

“信并非目空一切、輕視對手之人。當年秦趙相持之時,我曾命麾下八校尉率小股步騎騷擾趙人糧道。一次在平坦縣附近遭遇,這桿戟的主人以一人之力擊殺我方近百名將士,極為兇悍。楊端和將軍曾提醒我,說六國軍隊雖然疲弱,卻仍藏有個別的奇人異士,不可輕敵。故而信將此戟留在帳中,起時時警示之用?!?

李信說著仿佛露出懷念之意,“蓋先生,你也曾在趙國軍中,可知道這樣一位奇人?”

劉光喉頭滾動了一下,“……不過是一個國破家亡的小卒罷了?!?

李信目光中鋒芒畢露,“國破?家亡?趙國早已歸屬我大秦,山東諸國早晚亦然;依先生的意思,難道大秦便不是他的國?”

劉光從容道:“此人的武器既然被繳獲,可見他。

李信蹙眉片刻,忽而大笑,“哈哈哈……先生不愧是縱橫傳人,說得好!”

他將長戟擺回架上,“先生連番奔波,想必累了,還請回縣城暫做休息;至于先生究竟是要返回咸陽還是隨軍進退,需待君上的使者返回之后,再做定奪。”

此話已有驅逐之意,暗指不愿見到劉光留在軍營中哪怕一晚。劉光對他的態度也不多理會,再行一禮后便退出大帳,往城中行去。

淵虹拿在手上,如此契合,仿佛他的手掌天生就是為執劍而生的??伤€記得自己握著一桿長戟的樣子。

當年同伍的兄弟曾圍繞劉光將來的孩子打趣。五個各懷心思、不知未來艱險的新兵,穿戴著從死者身上剝下來的盔甲、懷抱著生銹的矛戟,唯一的夢想就是又能飽食一日。而如今活著的只剩一人。

劉光猜測自己不太可能留下子嗣。他和荊軻畢竟不同;對他來說,如果有了孩子,至少需要一個安全的家,能夠遮風避雨,讓孩子在屋檐下慢慢長大。然而在這種血腥殘酷的亂世,他做不到獨避風雨外。

不知道師弟會不會有家眷和子嗣?

也許會有的。以師弟的精明能干,即便在腥風血雨之中,也定會不惜代價地保全血脈之親。

劉光想起聚散流沙那群平日殺伐果斷的刺客圍著一個不會出聲的小娃娃講故事的樣子,嘴角不受控制地揚起一個極小的弧度。

然而與此同時,心中忽然生出一種失落,一種酸楚——為記憶中的那副場景,為自己不著邊際的想象。更糟糕的是,他并非不清楚其中的緣由何在。

但他恐怕永遠失去了將此“緣由”宣之于口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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