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浙江古代青瓷全2冊(浙江考古與中華文明系列)
- 鄭建華 謝西營 張馨月
- 11208字
- 2024-01-24 14:40:48
第一章
總論
世界陶瓷主要有東亞陶瓷、伊斯蘭陶瓷和歐洲陶瓷三大流派,大致與儒家文化、伊斯蘭文化和基督教文化三大文化圈相合。陶器是世界各大文明中心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各自發明的,而瓷器的發明則是中華民族對世界文明的獨特貢獻。
中國陶器的源頭可以上溯到10000年以前。華南、華北和長江中下游地區,均已發現距今10000年以上的陶器,其中,江西萬年縣仙人洞遺址陶器的年代可早至20000年前。浙江已知最早的陶器見于浦江縣上山遺址,距今約11000年(1);距今9000年前后,上山文化已經有彩陶的制作,這也是迄今為止中國乃至世界上最早的彩陶(圖1-1、圖1-2)。在此后的四五千年間,跨湖橋、河姆渡、馬家浜、崧澤、良渚等新石器時代文化的陶器制作日漸精進(圖1-3至圖1-7)。從跨湖橋文化時期起,開始出現印紋軟陶;新石器時代晚期到相當于夏代早期的錢山漾文化和好川文化時期,誕生了燒成溫度更高、胎體更堅致的印紋硬陶。印紋硬陶的出現,為原始青瓷的發明和燒制打下了厚實的工藝技術基礎。在商周時期浙江地域的陶瓷生產過程中,原始青瓷和印紋硬陶常常同窯共燒,實非偶然。


世界上最早的施釉陶器出現于中東。至遲公元前三四千年之際,古埃及已出現一種施玻璃釉(法依恩斯)的陶器。然而,中東地區的釉陶并未以此為開端直線發展,更未由此率先孕育出實用和審美功能都遠超陶器的瓷器。
在世界上率先燒制出瓷器的是中國。據現有考古資料,早在公元前十六七世紀的夏商之際,我們的祖先就已經生產出施青釉的原始瓷器,開創了世界陶瓷史的新紀元。從這一時期原始瓷的濫觴到東漢成熟瓷器的出現,從唐宋瓷窯體系的興盛到鴉片戰爭傳統制瓷手工業開始受到近代陶瓷工業的沖擊,三千余年間,中國古代的瓷器生產一直無有間斷地發展著,工藝傳承不絕,瓷業文化一脈相承。在此期間,中國作為世界上首屈一指的瓷器生產、消費和貿易大國,對世界其他地區的陶瓷生產和消費產生了強勁的影響,并成為世界范圍內陶瓷文化交流的主導力量。與此同時,又吸納了大量異域文化因子,使自身的瓷業文化變得更加豐盈玉潤、更加多彩多姿。
概括說來,中國古陶瓷的發生和發展可分作六大歷史時期:史前是陶器獨步的時期,夏商周秦漢為陶器和原始瓷并舉時期,漢六朝是成熟青瓷出現和早期青瓷發展時期,隋唐是中國瓷業生產“南青北白”格局形成的時期,宋元為名窯林立、名瓷迭出的時期,明清則是各種制瓷工藝在景德鎮最終“百川歸海”的時期。
浙江古代陶瓷在中國和世界陶瓷史上占有舉足輕重的歷史地位,特別是青瓷生產,經歷了從夏商之際肇始(原始青瓷)到清代衰落(龍泉窯)的完整過程,三千余年,綿延不絕。在幾乎貫穿整個古代中國歷史時期的時間維度內,在大體相同的地理空間,始終以同一瓷系產品——青瓷為主流從事瓷業生產,并在所有重要的歷史階段都獨領風騷或超然眾上,這在國際國內其他區域無與倫比,在整個瓷業發展史上獨一無二。浙江堪稱青瓷的故鄉,也是古代世界主要的青瓷產地。從這個角度看,“一部陶瓷史,半部在浙江”,可謂斯言不虛。
從現有考古資料看,浙江不僅是最早成功燒制原始青瓷的地區,也是主要產地所在。東漢時期成熟青瓷的出現,正是基于原始青瓷長期燒造的實踐和工藝積累。沒有原始青瓷的發明,就不可能有成熟青瓷的出現,也不會有浙江古代青瓷乃至整個古代世界瓷器生產的繁榮和發展。有鑒于此,本書將原始青瓷作為浙江古代青瓷生產體系的一部分,統一論述。
一、浙江古代青瓷的歷史分期
浙江古代青瓷生產可以劃分為五大歷史時期,其間,形成了四個工藝技術高峰期(圖1-8),生產中心經歷了三次地理轉移(圖1-9)。

(一)濫觴期
夏商之際到東漢早期是浙江古代青瓷生產,實際上也是中國和人類歷史上瓷器生產的濫觴期。在這一歷史時期,浙江先民們率先在湖州的東苕溪流域成功燒制出原始瓷(2),因為施青色釉,一般稱為原始青瓷。最早的成熟瓷器——青瓷,正是在此基礎上孕育而出的。
從普通陶器的以易熔黏土作原料到原始青瓷使用較純的瓷石質黏土作原料,從陶器一般在1000℃以下燒成到原始青瓷多在1100℃以上燒成,從陶器的表面無釉到原始青瓷施有鈣釉,這是陶瓷工藝史的一次大跨越。原始青瓷是在印紋硬陶工藝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常常與印紋硬陶同窯合燒,而印紋硬陶的燒成溫度遠高于普通陶器。原始青瓷之所以被冠以“原始”二字,是因為相對于成熟青瓷而言,其原料處理還不夠精細、胎體還比較粗糙,有時肉眼可見到釉層下的粗顆粒石英砂和較大的氣孔;燒成溫度也不夠高,平均只有1120℃左右;燒結度不足,有一定的吸水率,胎釉結合有時不夠緊密。

夏商周原始青瓷窯址見于長江以南歷史上的百越民族分布區域,從這個角度講,瓷器的發明當屬百越民族對中華文明的重要貢獻之一。由現有考古資料看,原始青瓷的燒制,首先于夏商之際在浙江取得突破。不僅如此,從那時起,直到東漢中期前后成熟青瓷出現,浙江境內各時期的原始青瓷窯址均有發現,不僅數量甚眾,而且各時期均形成了規模不等的生產中心。經過夏商之際到西周早中期的初步發展、西周晚期到春秋時期的進步提高,到春秋末至戰國早中期,原始青瓷生產工藝達到巔峰,形成浙江古代青瓷生產的第一個高峰(圖1-10)。此后,隨著越國的式微,原始青瓷生產逐漸衰落。《吳越春秋·勾踐伐吳外傳》:“從無余越國始封,至余善返越國空滅,凡一千九百二十二年。”(3)余善的閩越國亡于公元前111年,夏少康之子無余受封越地在公元前2032年。無論該記載的準確性如何,浙江地域多為越國轄境,越國與百越中的“于越”有關,當屬可信。從夏商之際到秦漢時期,浙江的原始青瓷和印紋硬陶生產,從錢塘江以北的東苕溪流域向錢塘江以南的紹興一帶不斷擴散。總體上,這與于越的活動范圍在北方勢力的擠壓下不斷南移的過程是一致的,而原始青瓷生產工藝的巔峰時期——春秋末到戰國早中期,正是越國國力最為強盛的時期。
(二)成長期
東漢中晚期到初盛唐時期是浙江古代青瓷生產的成長期。在這一歷史時期,以成熟青瓷成功燒制為發端,逐漸形成以越窯為代表的早期青瓷生產體系,生產中心完成了第一次地理轉移——從浙北的東苕溪流域轉移到了浙東上虞的曹娥江流域。
雖然在浙江之外的江西、福建和嶺南等地區,均有商周時期的原始瓷和印紋硬陶窯址發現,在江西、湖南、福建等地,東漢時期的青瓷窯址也有發現,但迄今為止的考古發現表明,唯有浙江境內,從夏商之際的原始青瓷到東漢中晚期的成熟青瓷,無論是胎釉制備,還是燒成技術,都一脈相承,窯業技術傳承脈絡最清晰,生產體系最完備。因此可以說,完整的瓷器發明歷程開啟并最終完成于浙江。從這個角度看,浙江確實堪稱瓷器的發明地。
成熟青瓷的成功燒制是陶瓷工藝的又—次飛躍,人類因為有了這種易于清洗、干凈衛生、總體上造價低廉的生活器皿,生活質量得到根本性改觀。除日常生活使用外,瓷器還有禮器、藝術陳設、建筑構件、工業材料等諸多用途。從陶到瓷的歷史性跨越,是陶瓷史上的一場重大技術革命,對人類社會的飲食起居、審美意趣和眾多手工業和工業領域,均產生了深遠影響,是古代中國對人類文明的重大貢獻。
成熟青瓷在以浙江為代表的南方地區首先燒制成功,既與我國南方盛產高硅低鋁的瓷石這一制瓷原料有關,更與南方地區長期燒制印紋硬陶和原始青瓷的工藝積累密不可分。在燒制印紋硬陶和原始青瓷的過程中,先民們不斷對龍窯的結構進行完善,使得燒成溫度的提高成為可能。與此同時,釉的制備也取得長足進步,擺脫了原始瓷釉那種初創性,胎釉結合更好,剝落和開裂等現象大幅減少。

在這一歷史時期,浙江境內窯場廣布,除以上虞曹娥江流域為中心的越窯外,浙北(德清窯)、浙西金衢盆地(婺州窯)和浙南(甌窯)等地域,也均有瓷器生產。除浙北(德清窯)的黑釉瓷之外,其他地域出產的青瓷,基本面貌與越窯相似,但又程度不同地各具特色。大體在同一時期,長江中游的江西和湖南也分別形成了洪州窯和岳州窯。但從窯場的數量和密集程度看,這一時期最具規模的青瓷生產中心無疑還是在浙江。不僅如此,從工藝水平看,浙江的青瓷生產在這一時期的多數時段也處于領先水平。其中,三國兩晉時期的工藝技術水平最高,這也是浙江古代青瓷生產的第二個高峰期(圖1-11)。
(三)發展期

盛唐至兩宋之際是浙江古代青瓷生產的大發展時期。在這一歷史時期,越窯青瓷生產達到鼎盛,龍泉窯在浙西南地區崛起,生產中心完成第二次地理轉移——從上虞曹娥江流域轉移到了慈溪上林湖地區,從浙東到浙西南的第三次轉移進程也在本期后段開始啟動。
在此時期,越窯進入中期發展階段,生產規模急劇擴大,形成以慈溪上林湖為核心、以寧波東錢湖和上虞曹娥江流域為次核心、窯場遍布寧紹及其周邊地區的龐大窯業體系。其青瓷生產工藝在漢六朝積淀的基礎上,迅速提高,胎釉制備更加精良,器物成型更加端巧,匣缽裝燒方式普遍采用,至晚唐時,燒制出高端青瓷的代表作——秘色瓷。浙江古代青瓷生產的第三個高峰期——晚唐至北宋早期,正是越窯秘色瓷生產的黃金時期(圖1-12)。
在此時期,浙江境內其他區域,包括浙南(甌窯)、浙西南(龍泉窯)、浙西(婺州窯)的青瓷生產,無不受到越窯的輻射和影響。越窯的工藝技術影響超出今天的浙江地域,波及閩北、贛東北、皖南,遠在北方地區的河南和陜西等地,其青瓷生產也程度不同地借鑒了越窯的部分工藝技術。甚至境外的朝鮮半島,也出現了青瓷窯場,采用與越窯相同或相似的工藝技術,燒造類似的青瓷產品。可以說,在第三大歷史時期,不僅浙江境內的青瓷生產唯越窯馬首是瞻,與浙江以外其他眾多青瓷窯業體系相比,越窯也堪稱出類拔萃。正因為如此,在“南青北白”的瓷業格局中,越窯牢牢地占據了“南青”的主導地位。
北宋中晚期,越窯開始逐漸衰落。但是,這種衰落并非生產規模和工藝技術水平的急轉直下,而是伴隨青瓷生產從上林湖地區向周邊和更廣闊區域擴散和轉移的逐步衰退。這種轉移的主要走向是,從浙東的寧紹地區轉向浙西南的甌江上游。在此過程中,居于兩大地理區域之間的臺州地區,作為地理上的中間跳板,充當了產業轉移的主要中轉站,在窯業技術交流融合方面擔當了關鍵性角色。繼越窯之后在浙西南崛起的龍泉窯,其青瓷產品面貌與越窯“和而不同”,正是因為并非拿來主義、直接繼承,而是在繼承本土工藝傳統的同時,積極吸納外來文化因素,推陳出新。
(四)鼎盛期
南宋至明早中期是浙江古代青瓷生產的鼎盛期,也是最富活力的時期。在繼承本土越窯技術傳統的基礎上,通過引進、消化、吸收外來的乳濁釉青瓷工藝,龍泉窯和南宋官窯均燒制出了工藝水平登峰造極、富有特色的乳濁釉青瓷。其中,多次施釉的薄胎厚釉青瓷工藝更是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繼秘色瓷之后,粉青釉青瓷成了又一種高端青瓷的代表作。浙江古代青瓷生產中心的第三次地理轉移,于這一時期最終完成。
進入這一歷史時期以后,越窯步入晚期階段,在經歷低嶺頭類型短暫的回光返照以后,生產歷史迅速終結。龍泉窯在續接越窯輝煌的基礎上,發揚光大,生產規模快速擴大,并在元代達到頂峰。以大窯為中心的龍泉南區和緊水灘水庫一帶的龍泉東區構成雙核格局,圍繞雙核,眾多窯場在其毗鄰的浙西南、浙南甌江流域以及更加廣闊的浙西、閩北等地區,廣泛分布。由低嶺頭類型承接的、來自中原地區的乳濁釉青瓷工藝,除被南宋官窯吸納之外,在龍泉窯系統更是帶來了革命性變化,加之紫金土制胎技術的采用,使得龍泉窯青瓷產品呈現出豐富多彩的面貌:既有傳統文化因素為主的厚胎薄釉青瓷,也有面目一新的薄胎厚釉青瓷;既有白胎青瓷,也有黑胎青瓷;精品青瓷的釉色既有素雅的粉青,也有青翠的梅子青。雖然南宋官窯的工藝技術高超,在乳濁釉青瓷燒制方面占有無可匹敵的崇高地位(圖1-13),但因為它是朝廷直接組織管理的特殊窯場,在浙江古代青瓷生產上發揮影響的廣度和深度,遠不及龍泉窯。從這個角度看,鑄就浙江古代青瓷生產第四個高峰的主要是南宋中晚期到元代早期的龍泉窯(圖1-14)。

在這一歷史時期,中國南北各地的歷史名窯,燒制出品類繁多的各種瓷系產品,宛若五彩繽紛的鮮花,競相開放,爭奇斗艷,龍泉窯作為青瓷窯系的杰出代表,獨占鰲頭。在浙江境內,龍泉窯工藝技術系統可謂一統天下。在浙江地域之外,閩南、廣東乃至明早中期瓷業中心景德鎮所在的江西地區,都出現了仿制龍泉窯青瓷的窯場。境外的日本、東南亞和中東地區,對龍泉窯青瓷的仿制也有所見,影響所及,龍泉窯幾乎成了中國青瓷的代名詞。
(五)衰落期
明中期至清代是浙江古代青瓷生產的衰落期。在這一歷史時期,浙江境內碩果僅存的青瓷窯體系——龍泉窯走向終結。
這一時期的龍泉窯,生產規模急劇萎縮。窯場分布不僅偏于龍泉及其附近的一隅之地,數量也迅速減少。中心產區的窯場多數已經停燒,龍泉南區的大窯和龍泉東區僅剩零星生產,生產中心逐漸轉移到慶元竹口溪流域,但也是最后一抹夕陽了。產品質量幾乎呈斷崖式下降,普遍胎體比較厚重,胎質多較粗糙。雖然釉層較厚的器物也部分有產,但多數產品釉層較薄,玻璃質感強,晚期有些產品的釉層甚至到了又薄又透的地步。釉色青綠或灰綠,前者多數色澤暗淡,后者多較淺淡(圖1-15)。總而言之,此時的龍泉窯已是明日黃花,浙江古代青瓷不復往日輝煌。
進一步概括,我們還可以將浙江古代青瓷生產歷史劃分為三個“代表”時期和兩個“主導”時期。從瓷業文化體系看,可以劃分為原始青瓷代表時期(濫觴期)、越窯代表時期(成長期與發展期)和龍泉窯代表時期(鼎盛期與衰落期)。從青釉類型看,原始青瓷代表時期和越窯代表時期屬于鈣釉(薄釉)主導時期,龍泉窯代表時期屬于鈣堿釉(厚釉)主導時期。

作為古代世界主要的青瓷產地,浙江境內的青瓷和原始青瓷窯址,分布十分廣泛。目前已知,除未見于地處平原水鄉的嘉興、鮮見于海島地域舟山外,其余9個設區的市及其所轄多數縣(市、區)均有發現。青瓷之外,古代浙江還生產過青白瓷、黑釉瓷、彩繪瓷、窯變釉(乳濁釉)瓷、青花瓷等多種瓷系產品。
青白瓷窯址主要分布于浙北的臨安、浙西的江山和浙南的泰順、文成等地,年代從北宋中晚期到元代。
浙江古代黑釉瓷大多是作為其他瓷系窯場的附屬產品出現的。東漢至唐代,少數越窯窯場兼燒制黑釉瓷,但占比甚小。六朝至隋唐時期,德清窯的部分產品為黑釉瓷,在產品中的占比高于越窯,但仍然比青瓷少,其中,東晉時期的黑釉瓷最為精美。宋元時期,黑釉瓷在青白瓷窯址中多見,部分龍泉窯青瓷窯址也見有黑釉盞,唯一以黑釉瓷為主要產品的是慶元縣南宋時期的潘里壟窯址。
窯變釉(乳濁釉)瓷窯址主要見于金衢盆地,最早為唐代,最晚的為元代。
彩繪最早見于上虞三國時期的越窯青瓷,但僅曇花一現。六朝至唐代,浙江多地青瓷有以褐色點彩、條彩、斑塊彩作為裝飾的,晚唐、五代的越窯青瓷偶見褐色彩繪,浙南臺州黃巖至溫州永嘉一帶窯址見有宋代彩繪青瓷。金衢盆地的彩繪瓷窯址,年代為南宋到元代,應該是外來瓷業文化在該地域落地生根的結果。
青花瓷窯址主要分布于浙西、浙西南和浙南,年代為明清。既有主要或全部產品為青花瓷的窯址,在龍泉、慶元一帶,也見有與青瓷同窯共燒的青花瓷。
二、民窯、貢窯與官窯
從產品的供給對象看,浙江古代青瓷存在官、民兩系。
毋庸置疑,浙江古代青瓷窯場大多數為民營性質,產品主要滿足市場需求。早在商周時期,浙江地域出產的原始青瓷的流布范圍就已經到達中原及其周邊地區,秦漢時期的原始青瓷的流布范圍更為遼闊。漢六朝時期,早期越窯青瓷的流布區域遍及大江南北,建康(建業,今南京)城及其周邊地區尤為密集。唐宋時期越窯青瓷在國內的流布,以晚唐至北宋早期的范圍最為廣闊。浙江古代青瓷在國內的流布,以龍泉窯青瓷最為廣泛,其中,元代又是高峰時期。誠然,流布各地特別是統治中樞所在地區的浙江古代青瓷,有一部分可能屬于貢瓷,但多數應該還是商品瓷性質。
除滿足國內需求外,浙江古代青瓷還曾遠輸海外。早在兩晉時期,越窯青瓷就已經現身朝鮮半島。至遲唐代,中國瓷器開始作為商品大量向海外輸出,浙江青瓷躋身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與黃河流域瓷器生產主要滿足境內需求不同,與福建和嶺南地區宋元及其以后的大量窯場主要生產外銷瓷也不同,以越窯和龍泉窯為代表的浙江古代青瓷生產,總體上兼顧境內和境外兩種市場。越窯青瓷的外銷在五代時期達到頂峰,龍泉窯青瓷的外銷量和銷售范圍到元代時登峰造極,甚至杭州老虎洞窯的產品也見于韓國新安海底沉船。
隨著產品的不斷輸出,浙江古代青瓷制作技藝廣泛傳播,直接影響了境內外許多地區的瓷器生產,促進了當地人民生活方式的改進、審美取向的變遷。浙江古代青瓷在境內外、不同區域之間的文化交流中也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更為海上絲綢之路的形成和發展做出了不可磨滅的重大貢獻。與此同時,浙江古代青瓷生產也在對外交流的過程中,吸納外來工藝技術和文化元素,通過消化、吸收、創新,不斷創造新的輝煌。
浙江古代青瓷窯場燒制貢瓷的歷史,可能早在原始瓷時期就已經開始,六朝時期的早期越窯也很有可能曾經燒制貢瓷。確鑿無疑的貢瓷,至遲在唐代已經開始。浙江古代貢瓷主要通過貢賦體系,由以越窯和龍泉窯為主的民營窯場燒制。從唐代起,燒制貢瓷的窯場就有“貢窯”之稱。貢瓷的燒制存在來自官方的不同形式的監管,但多數情況下,貢瓷不是監管的主要或唯一目的。也并非所有燒制貢瓷的窯場都是純粹的民窯,至少在吳越國時期和南宋早期,還存在割據政權、地方官府直接或參與管理的官窯制瓷進貢的現象,也就是說,這些窯場具備官窯和貢窯的雙重身份。不僅如此,在這些官窯中,采取“官民合作”方式的部分窯場,實際上同時具備官窯、貢窯和民窯三重屬性。除貢瓷外,朝廷用瓷的來源還有自行設置的官窯。古代浙江地域由朝廷直接管理運營、產品完全供朝廷使用的官窯,確定的只有南宋官窯。明代龍泉御窯可能采取的是“央地共管”方式,產品也并非全供朝廷使用。當然,貢瓷和官窯瓷器并非朝廷用瓷的全部來源,也未涵蓋所有的官方用瓷。此外,古代浙江還存在以仿制宋官窯為“己任”的哥窯,唯其窯場性質應該是民窯。
浙江古代青瓷生產的發展,特別是工藝水平的改進、產品質量的提高,無疑與市場需求的刺激密不可分,而來自官方需求的直接推動作用更是不可小覷。至少從越窯和龍泉窯的發展歷程看,凡是官方需求強勁的時期,都是產品質量高、生產規模大的時期,這絕不能視為歷史偶然。
三、窯系與文化結構和文化圈
采用考古學文化分析方法研究古代窯業遺存,是古陶瓷研究和陶瓷考古領域的重大進步,任世龍先生為此進行了積極探索,做出了重要貢獻。然而,基于考古學文化分析的窯和窯系,如何與歷史上以行政地域命名的瓷窯概念(如越州窯、龍泉窯)相銜接,還是一個沒有完全解決的問題。考慮到窯業及其產品反映的僅僅是古代社會生產和生活的一個側面,在陶瓷考古領域引用新石器時代考古常用的區系類型研究方法時,勢必要考慮研究對象的特殊性。與此同時,因為過往的研究成果必須繼承,從考古學文化的角度看待窯系時,也不宜與傳統上以地域為基礎的窯口的說法完全割裂。有鑒于此,引入文化結構和文化圈(文化傳播)研究方法,很有必要。
瓷業文化結構可以分為核心層、中間層和淺表層三個層次。胎、釉特征處于核心層。古代瓷器生產,胎、釉原料普遍就地取材,其選擇與配制受地理條件和資源稟賦制約,往往具有較強的穩定性,一旦發生變化,就是革命性的。比如,胎料由單一的瓷石到瓷石加紫金土,釉料由鈣釉到鈣堿釉,都是涉及核心層的革命性變化。燒成工藝處于中間層。窯爐類型的選擇與建造,坯件的裝盛與入窯裝燒方式、溫度與氣氛的控制等,一般來說,受到自然條件制約較小,但會受到工藝傳統的強烈影響,具有一定的穩定性,其中,窯爐類型的穩定性最強。諸如明火裸燒到匣缽裝燒、墊圈支墊到墊餅支墊、“M”形匣缽到漏斗形匣缽等,都屬于中間層的變化。產品的器類、造型和裝飾等屬于外化的文化要素,一般通過模仿就能實現跨地域甚至跨時代的傳播,與核心層和中間層相比,穩定性最弱,對外部需求和刺激的反應最敏感,變化最快,這個層次屬于淺表層。(圖1-16)做瓷業文化分析時,最敏感、變化最快的淺表層,自然是首先要關注的對象,但三個層次要系統分析,由淺入深,只有這樣,才能梳理、總結出瓷業文化的演變規律和不同瓷業文化系統的特征。

一個窯系的形成,或者反過來說,一個窯系之所以能稱為窯系,必定有一定的時空范圍。其中,時間范圍不會是短暫的時段,而是縱跨若干個歷史時期。在這一時間范圍、一定的地理空間內,分布著一個或多個窯址群落;在這些窯址群附近和毗鄰區域,還有眾多窯址散布,有時也會形成一定規模的窯址群。一個窯系的空間范圍,往往包括中心區和外圍區,有時還有輻射區。而中心區內,必定有一個或若干個核心區。中心區尤其是核心區的瓷業文化特色往往比較穩定,保持著較強的“純正性”。從核心區向外,中心區到外圍區,該窯系瓷業文化的“純正性”依次遞減,離核心區越遠,“純正性”越弱。在外圍區,除了窯址數量和密集度往往低于中心區之外,產品質量一般也要稍遜一籌,有時還會與其他窯系甚至瓷系的窯場形成交叉或重疊。在這種交叉或重疊區域,該窯系的文化因素會逐漸被外來瓷業文化抵消或吸收。如果該窯系的文化傳播力強勁,還會產生“邊際效應”,在遠離中心區的區域,出現產品與其相似的窯場,是為輻射區。(圖1-17)

在界定某一窯系的時空范圍時,應在瓷業文化結構和文化傳播分析的基礎上,將時間跨度、自然和人文地理、歷史背景等因素結合起來考慮。古代人們的生產力水平、克服自然地理空間限制的能力,與當今世界不可同日而語。瓷器的生產和輸出,又嚴重依賴自然資源稟賦和山河水系條件。自然地理因素天然地會對窯場集群的形成產生強大的約束力。中國古代行政區域的劃分,往往順應山形水勢和自然地理邊界,年代越早越是如此。而在長期以農業為主導的中國古代社會,來自官方與上層社會的有形和無形管控,對某一地域,特別是某一行政區域內的生業發展和人文傳統的形成,具有強大的影響力。因此,經過一定時期的積淀,不同的地域會形成不同的人文地理特色。一般來說,行政區劃,特別是州、府一級的行政區劃,保持基本穩定的時間越長,該地域的人文地理特色會越鮮明。某一窯業體系的興起,必定是在某種歷史背景下,發生在合適的時間、恰當的地點,而伴隨其發展歷程的瓷業文化特色的形成,自然會有來自民間和官方需求的影響,受到中國古代社會主流文化的制約,但發揮打底和繪形的關鍵性作用的,主要還是該地域的自然和人文地理因素。


中國古代以州冠名該區域的瓷業生產體系,始于唐代。我們今天對古代瓷業遺存進行考古學研究時,自然不必拘泥于該時間上限,也不能完全以州界劃定窯系的邊界。但以浙江古代瓷業發展歷程觀照,越窯和龍泉窯的中心區,倒是分別與歷史上越州和處州的地域基本吻合。早期越窯以上虞曹娥江流域為核心區;中期越窯以慈溪上林湖一帶為主核心,以寧波東錢湖和上虞曹娥江流域為次核心。這些區域都在曹娥江、余姚江、甬江水系范圍內的浙東地區,唐開元年間明州析置以前,均屬越州地域范圍。中心區的瓷業文化面貌相當純正,堪稱“青一色”。在中心區附近和周邊,同時期的青瓷生產,幾乎無一例外地受到了中心區的影響,形成了外圍區。外圍區的瓷業產品特征與中心區程度不同地存在差異,其中有些地域的青瓷窯場還與其他瓷業系統的窯場重疊或雜處。(圖1-18、圖1-19)

龍泉窯的情形與越窯類似。龍泉南區和龍泉東區為雙核心,地域涉及龍泉、慶元和云和三縣(市),均分布于浙西南甌江流域上游,歷史上都為處州所轄。中心區的瓷業文化也可謂“青一色”,只不過南宋時偶有黑釉瓷點綴,明清時期,龍泉窯燒制歷史即將謝幕時,青花瓷的文化影響已經抵達。由于龍泉窯的文化傳播力更加強勁,外圍區的范圍更加廣大,該區域內青瓷文化的同一性更加明顯,與中心區的趨同性也更加突出。但在外圍區內,龍泉窯系青瓷窯場與其他瓷窯系窯場重疊或雜處的現象同樣存在。(圖1-20)

浙江古代青瓷生產,在原始青瓷階段以后,分別被越窯和龍泉窯兩大瓷業文化系統主宰。其他的,如甌窯、婺州窯和德清窯等,都曾經受到過這兩大系統的影響和輻射。雖然甌窯、婺州窯和德清窯各自在一定的地域內(圖1-21)、某些歷史時期,生產過具有一定特色的產品,但是,均未像越窯和龍泉窯那樣,形成一以貫之的主流瓷業文化特色。實際上,它們各自所在的浙南、浙西和浙北區域,在不同的歷史時期,都曾經被強勢的越窯、龍泉窯的外圍區或輻射區部分覆蓋,只不過時間長短和范圍大小不一而已。在某些歷史時期,這些區域還曾經有部分地區成為浙江本土瓷業文化圈與外來瓷業文化圈的交叉重疊區。為了保持陶瓷考古研究的延續性,不致造成研究歷史的割裂,甌窯、婺州窯和德清窯這些歷史上形成的名稱,今天依然可以沿用,不過,需要在運用考古學文化研究方法的基礎上,用文化層和文化圈的分析方法,明確哪些是其特色瓷業文化內涵,哪些屬于浙江本土的越窯或龍泉窯瓷業文化,哪些屬于外來瓷業文化。基于以上認識,在梳理浙江古代青瓷生產歷程時,我們將以原始青瓷→越窯→龍泉窯為主線。對于越窯和龍泉窯青瓷生產的總結,將主要依據中心區的窯址發現。越窯和龍泉窯中心區以外的青瓷窯場,除杭州烏龜山和老虎洞這兩處特殊窯場做專門論述外,其余均納入“其他青瓷窯場”或“其他瓷業窯場”加以論述。為了盡可能真實地還原浙江古代青瓷發生、發展和衰落的歷史場景,印紋硬陶與原始青瓷一并論述;對于青瓷之外、其他瓷系的生產狀況,也簡略予以介紹。
總之,從浙江古代瓷業文化研究實踐看,窯系核心區的邊界可以用實線劃出;中心區的范圍雖然可能與歷史上的州、府界劃大體相合,但邊界可能沒有核心區那么清晰;外圍區的邊界往往是模糊的或者是與其他文化圈犬牙交錯的。至于輻射區,不僅瓷業文化面貌與中心區一般都存在明顯差異,在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上亦無關聯,實際上只是遠離中心區的飛地而已。不僅如此,不同的瓷業文化圈可能相互交叉重疊,外圍區更是如此。至于某一窯系的瓷業興起,也不一定是從核心區發端的。
浙江青瓷窯考古始于20世紀二三十年代,原故宮博物院研究員陳萬里先生是拓荒者,并有《瓷器與浙江》等論著問世。總體來說,民國時期,浙江古代青瓷研究是斷斷續續的、零星的,既未進行過一次正式的考古發掘,也未開展系統的考古調查,深入的多學科研究更是無從談起。20世紀50年代以來,浙江古代青瓷研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方面,考古調查和發掘取得了重要進展。全省瓷窯遺址已經全面普查,有的還做了重點調查,底數基本清晰。原始青瓷窯址,越窯、龍泉窯、甌窯、婺州窯、德清窯以及南宋官窯等遺址,都做了不同規模的考古發掘,有許多新的發現,獲得了豐碩的成果。境內外墓葬、城址、窖藏、沉船和其他遺存中,出土、出水了數量甚巨的浙江古代青瓷。另一方面,幾十年來,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專家學者們依托考古成果,梳理歷史文獻,借助古陶瓷科技手段,對浙江古代青瓷進行了多角度、多學科研究,在若干重要領域取得了突破性進展。
然而迄今為止,尚無一部專著系統整理浙江古代青瓷考古成果,全面反映浙江古代青瓷研究水平。為此,通過全面系統的研究,厘清浙江古代青瓷發展脈絡,梳理其生產與管理體系,總結其歷史成就,使其輪廓更加清晰、面目可識可辨,從而盡可能完整地將其在中國乃至人類文明發展史上的重要地位作一客觀呈現,既是非常必要的,也是切實可行的。
(1) 蔣樂平:《跨湖橋文化研究》,科學出版社2014年版。
(2) 據報道,福建泉州遼田尖山、苦寨坑窯址發現的原始青瓷與印紋硬陶窯址,上限年代可早到相當于中原的夏代中期(羊澤林:《福建泉州遼田尖山、苦寨坑原始青瓷窯址》,《大眾考古》2016年第11期;《永春苦寨坑原始青瓷窯址》,《海峽教育研究》2017年第3期)。不過,對于這兩處窯址的年代,學界分歧甚大。有學者認為其年代在早商、晚商之際(付琳:《從虎林山墓地出土陶尊看苦寨坑窯址的年代》,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夏商周考古研究室編《三代考古》(八),科學出版社2019年版);還有學者認為,這兩處窯址的年代為西周早期(鄭建明:《21世紀以來的原始瓷窯址考古新發現》,《文物天地》2018年第7期)。
(3) 〔漢〕趙曄:《吳越春秋》,《叢書集成初編》本,中華書局198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