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何必動怒?”
秦相爺將那紙文書給撿了起來,雖然殿里頭干凈得很,但還是用手指撣了撣。
“岳少保從一農(nóng)家子,到如今位極人臣,節(jié)度荊襄、鎮(zhèn)守一方,雖資歷比不得英國公,家世比不上劉都使,品軼也差了張?zhí)尽?
“可論起咱大宋諸將來,眼下還得數(shù)他是這個。”
說著,秦相爺便亮出了自己的大拇指來。
“這還不是官家的提攜!如今少保上書二策,秉的只是一個忠貞之志罷了,只不過他消息慢了些,興許是沒想到金人動作如此之快,方才有了這般言論。”
“但無論如何,岳少保忠心為國是對的,官家當拿個主意,是允他北上,還是……”
話未說完,那面色蒼白的趙官家便上了火氣,案上上好的硯臺,連帶著翠玉雕飾的筆筒,還有自兩淮而來的諸多信函,通通被他一把給薅了下去。
秦相爺稍微往后退了兩步,才不至于被這些玩意兒給砸中。
“北上?北上!”
“他岳飛半年前才和完顏兀術交了手,他不知道女真騎兵的動作有多快?”
“他打了一輩子的仗,他能不知道兩淮若失,朕……還有臨安百萬百姓,會面臨一個什么樣的處境?!”
趙官家吼得大聲,大慶殿里頭本就空曠,幾個邊上負責掌燈的宮人,更是被嚇得連大氣兒都不敢喘了。
正如秦檜所言,當年為了壓制諸軍、奪得兵權,趙官家采取了許多的措施。
這當中一條,便是提拔一些個沒有什么資歷的人,他岳飛是,雖是西軍出身但并非將門子弟的韓世忠和張俊也能算是。
他是真的把岳飛當做嫡系來看的,至少曾經(jīng)是的。
趙姓皇帝刻在骨子里的兩處逆鱗,合兵、放權,他都忍了下來,岳飛不滿四十就成為宰執(zhí)大臣,翻翻這大宋朝的歷史,還有哪個武人是比他升得更快的?
狄青也比不上!
這把自己親手打磨出來的利劍,如今卻好似要把劍鋒對準自己……
一些個往常不是事兒的事,開始不住地在趙構的腦子里頭翻滾起來。
沒給他劉光世的兵,他就辭官;讓他從朱仙鎮(zhèn)退回來,他還是辭官。
怎的,他岳飛當真便以為,這大宋非他不可了嗎?!
趙官家自個兒都沒發(fā)現(xiàn),他生出的竟是怨婦心態(tài),是那種被背叛被欺騙的感覺。
“從樞密院下扎子?!?
“是!”
秦相爺立馬就應了下來,他已經(jīng)有預感了。
“詔令張俊,令其速速進軍和州,至少……也得先讓金人離長江遠一些?!?
“詔令楊沂中加快行軍,務必不能拖沓!”
“詔令……韓世忠,進兵淮西?!?
前面兩條還好,這第三條一出,秦相爺便知道,趙家老九面上鎮(zhèn)靜,私下怕是已經(jīng)開始滴尿了。
韓世忠兵力不多這是其一,其二,他已經(jīng)先遣了部隊去救淮西;如今再叫他親自帶兵進軍,那金人若是分兵東去,楚州揚州,誰人去守?
秦檜一介書生都看得明白的事,這昔日的兵馬大元帥康王爺,倒是反而瞧不清了。
“是!”
知道歸知道,天子的話,還是要聽的。
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趙官家接著說下去,秦相爺剛想提點一下岳飛的事,便聽見皇帝開口道:
“詔令岳飛,朕選其中策……叫他沿江東下。”
“只有一個要求,讓他快些?!?
秦檜頷首:“臣這就去辦?!?
“慢!”秦相爺才剛回頭,便被趙官家給叫住了。
“卿家用詞當溫和些……鵬舉性子率直,偏生得耳根子軟?!?
“臣……是!”
一退出了大慶殿,秦相爺臉上便是止不住的喜色。
大喜,大喜!
旁人他不知,這趙老九是個什么樣的人,他還能不知?
若是他有氣就撒了,就像當年威脅岳飛那般,說一些個‘犯吾法者,唯有劍耳’這樣的話,那這事兒或許還大不了。
可是眼下他如此體貼,甚至有些恭謹和討好,那便是已經(jīng)有了要動岳飛的心了。
老九在害怕什么?
還不是那駐扎在襄陽鄂州的岳家軍!
這事兒吶,才剛剛開始呢!
一路小跑到宮內(nèi)官署,沿途宿衛(wèi)的禁軍都聽到了秦相爺?shù)目鞓贰?
……
穿過麗正門進了皇城,左手邊的,就是宮內(nèi)官署,而右手邊的,便是太子東宮殿了。
大家都知道,趙官家沒兒子……以前是有的,不過后來應該是被亂兵給嚇死了。
但這東宮殿里頭不是沒人,住的是宋太祖趙匡胤的七世孫,紹興二年的時候,五歲的趙伯琮被沒兒子的趙官家養(yǎng)育在宮中,受封建國公,改名趙瑗。
眼下十五歲的趙瑗,正是沒有兒子的趙官家所留的后手,也是為朝中叫囂著‘還位太祖’的,大臣和宗室們的交待。
旁人不知道,蘇汴可是了解得清清楚楚,趙瑗在三十五歲的時候會成為皇帝,不但為岳飛平反,還發(fā)動北伐,試圖收復中原。
雖然最后是失敗了吧,但整個人算是比較有脾氣,能干的那種,后面有人說他是南渡諸帝之首,其才干可見一斑。
但眼下,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那褚大錦駕著馬車一路狂奔,最后穿過東宮門,若不是蘇汴幫忙拉著,差點沒讓拉車的馬一頭撞死在宮墻上頭。
試圖上前查看的禁軍被褚大錦給打發(fā)了去,馬車前頭,蘇汴和他一起喘著大氣兒,誰也沒有說話。
“蘇……”
“滾啊!”
褚大錦剛緩過來,便試探著想去喊蘇汴的名字,卻被他給打住了。
“我未曾見過你們,也從來沒有來過?!?
“今晚上你也沒有見過我,咱們從來就不認識。”
這話說得看似平靜,褚大錦見他作勢要走,剛把手伸出去一半,蘇汴回過頭來就開始罵:
“這事兒與我無關!休想和老子扯上什么關系!”
好不容易重活了一世,蘇汴對性命是愛惜得厲害,他很珍惜現(xiàn)在過的每一天,也很珍惜在這近千年前的大宋國度里,遇見的每一個人。
可是眼下,卻是一個黃泥巴沾褲襠,不是屎也是屎的局面了。
而若是不能及時抽身,他估計不會比岳飛活得更長。
“都瘋了,都瘋了!”
“死閹人,干你娘?!?
褚大錦雖然曉得他的脾氣,也知道他嘴里向來是不干凈的,此時被他辱罵,也并未多言,只是抽抽了兩聲,獨自流下淚來。
“蘇衙內(nèi),可憐奴婢罷!可憐奴婢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