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堪輿圖上看。
燕國整體呈現出東北、西南凸,西北、東南凹的長條形狀。
而千水河就像一柄橫貫整個燕國的狹刀,自西北向東南將燕國一分為二。
荊門府就處在這條分割線上。
由于緊挨著濟州府這片燕國中部最大產糧地的緣故,荊門府也或多或少沾到一縷春風。
許多在濟州府沒有找到活兒干的麥客便退而求其次,選擇在荊門府安頓下來。
中午時分。
荊門府小陳莊外稻田里忽然響起一聲慘叫。
“長蟲!有長蟲!嘶……”
裹著頭巾、赤膊上身的中年麥客一鐮刀將蛇挑飛,隨后倒在地上呻吟起來。
明明烈日炎炎,漢子卻緊咬牙關,神色痛苦,額頭冷汗涔涔。
中年漢子的慘叫驚動了不遠處另外幾名麥客。
他們與中年漢子并非老鄉,互相也不認識,但見到中年漢子這副慘樣,他們還是停下手頭活計趕了過來。
左右不過一會兒,耽誤不了多少功夫。
中年漢子仰躺在地里,右腿半屈,小腿位置有兩個紐子大小的紅點,正在往外滲血。
旁邊不遠處,還有一條斷成兩截的黑色銀環蛇。
“這么黑的長蟲?鐵定有毒啊!”
“好深的牙印啊!”
“喂,這漢子,你還能走不?俺們帶你去找郎中瞅瞅!”
“還問個啥子咧?沒看到他話都聽不利落?俺聽俺們村的一個郎中講的,被長蟲咬到哪條腿,就得把那條腿鋸掉!”
躺在地上的中年漢子頓時一抽。
“你可拉倒吧!俺家祖上就出過郎中,那方子里就寫著,只要把中毒地方四周的肉全部剜出來就行,哪里需要鋸腿?”
“快點給個法子啊,再磨嘰下去,這漢子就給毒死咯!”
“那俺們幾個抬著他去找郎中?”
“找個屁的郎中咧!小陳莊哪來的郎中?馬河縣倒是有,但足足五十里腳程,有背著去的功夫,不如就地埋掉算求!”
“這也不行,那也不中,你們說怎么辦吧!”
“哎哎別吵嚷,就聽我的,把肉剜出來,生死有命,咱們就幫到這兒,剩下的就看老天爺愿不愿意饒過他。”
“也只能這樣了,就是這么一折騰,別說是賺錢帶回去給婆娘孩子,他自己農忙完能不能回家都兩說!”
“命都快沒了,還賺甚錢?把鐮刀給俺,你們兩個把他拉住!”
“好!”
“拉住了,手放麻利點!”
麥客將鐮刀在褲腿上一抹,擦去刀刃兩面沾著的草葉。
“呸!”
一口唾沫吐向刀刃,麥客拉開中年漢子褲腿準備下刀。
“諸位施主且慢!”
一道中正平和的聲音忽然響起,三位麥客紛紛看向聲音來處。
是一名身穿灰色僧衣的年輕和尚,神情溫和,嘴角噙著淡淡笑意。
“喂,你這毛沒長齊的和尚阻我們作甚?再不剜肉,他就得被毒死!”
年輕僧人似乎沒有聽到中年麥客粗魯的話,臉上神情依舊溫和。
“貧僧之所以阻攔諸位施主,自然是有緣由的。”
“貧僧想告訴諸位施主,剜出肉后,這位施主固然可免一死,但須知有個詞叫【生不如死】。”
幾個麥客面面相覷,有些想不明白這和尚想說什么。
“什么【生不如死】!你這和尚說的什么鬼話?俺們是在救他,怎地到你嘴里反倒成了俺們在害他?”
年輕僧人雙手合十,輕輕一禮。
“貧僧是在說實話,諸位施主剜掉他一塊肉,他就得養傷,就沒法再干活,錢沒賺到,還得往外掏錢。”
“諸位施主都是拋下家小遠道而來,難道不明白賺不到錢意味著什么?”
幾位麥客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還能意味著什么?
賺不到錢,回不了家,老婆孩子沒盼頭,要么跟人跑了,要么活活餓死。
“這也不行,那也不對,那和尚你說說有什么法子?”
“就是,不給他剜肉,難道看著他死?都說出家人慈悲為懷,你這和尚心腸怎么如此歹毒?”
年輕僧人沒有生氣,而是雙手合十宣了聲佛號。
“貧僧既然這么說,自然是有不剜肉就能治好的法子,諸位施主且讓條路出來。”
幾名麥客互相對視片刻,將躺在地上呻吟的中年漢子讓到年輕僧人面前。
誠如這和尚所言,一旦給這漢子剜掉肉,他這趟算是白來了。
既然這和尚說有不剜肉的法子,那權且讓他試試。
眾人剛剛看似說了那么久的話,但其實也就二三十息左右,躺在地上的年輕漢子卻已經開始干嘔起來。
年輕僧人走到中年漢子身前,輕輕蹲下,開始查看起傷口。
“喂,和尚你快點啊!”
“被蛇咬有什么可看的,能治就快點,不能治就趕緊讓開!”
年輕僧人沒有理會三位麥客,而是右手結無畏印,左手輕輕覆于中年漢子傷口之上。
“他是被蛇咬了,你不拿藥出來,念佛有什么……”
麥客的話忽然堵在了喉嚨,他睜大眼睛看向年輕僧人左手與中年漢子小腿相接觸的地方。
一道淡淡金光正從僧人手心涌出來,將中年漢子被蛇咬到的傷口緩緩覆蓋住。
“這是……”
幾位麥客站在年輕僧人身后,臉上充斥著濃濃的不可思議。
隨著金光持續持續籠罩傷口,中年漢子不再干嘔,臉上的冷汗也緩緩褪去,面色都紅潤了不少。
“這是仙……仙術嗎?”
看著中年漢子躺在地上發出愜意的呻吟,三位麥客難掩驚訝,連說話聲都有些結巴起來。
半晌。
躺在地上的中年漢子緩緩睜開眼。
他驚訝地看了周圍人一眼,隨即拄著地坐起身摸向自己右腿。
待看到被蛇咬出來的兩個牙印已經消失,身上也感受不到疼痛后,中年漢子頓時一臉感激地跪倒在年輕僧人面前。
“活佛在上,請受俺王二牛一拜!”
其余幾位麥客被年輕僧人的手段震驚,也紛紛跟著王二牛跪倒在地上。
“我佛慈悲,普救世間一切有靈眾生,貧僧只是行所愿之事,不忍見蒼生疾苦,并非什么活佛,諸位施主快快請起。”
年輕僧人佛唱一聲,想要拉四位麥客起身,卻被他們避開。
王二牛跪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
“活佛不是救了俺一人性命,而是救了俺全家上下五口人的性命,俺真不知該如何感謝?”
“活佛,剛剛是俺們幾人心急,還請活佛原諒俺們三人的粗魯!”
年輕僧人手中金光涌動,在四位麥客驚訝的神情中將他們緩緩扶起。
“貧僧是出家人,早已斷絕貪嗔癡,又怎會生諸位施主的氣?”
“至于王施主所言感謝,卻也大可不必,出家人慈悲為懷,貧僧若貪圖感謝,便是犯了貪欲之罪,三毒焚心,又如何修成正果?施主莫要讓貧僧犯戒。”
聽到年輕僧人的話,王二牛有些慌張地擺擺手。
“俺當然不敢讓活佛犯戒,只是……只是活佛不受俺的感謝,俺良心過不去!”
年輕僧人雙手合十,輕輕一禮。
“南無混元寶光佛,王施主一片赤誠之心,貧僧雖不能受,卻也可以給施主指一條路。”
王二牛也跟著雙手合十:“活佛請講。”
“五月十五,棲霞山金頂寺浴佛節,貧僧會與眾位師長、師兄弟為我佛舉辦金身開光大典,諸位施主若是有心,屆時去上一炷香便可。”
王二牛低聲念叨幾句,隨即看向年輕僧人。
“棲霞山金頂寺,棲霞山金頂寺,俺記下了,俺想問問活佛如何稱呼,到時也好在佛祖面前給您說幾句好話!”
年輕僧人雙手合十,微微一笑。
“貧僧法號玄空,說好話就不必了,我佛神通廣大,于無窮處照徹一切眾生,貧僧所行所想,佛祖都聽得著,看得見。”
幾位麥客還要再說什么,卻被年輕僧人一聲佛唱打斷。
“南無混元寶光佛,諸位施主既已無事,貧僧這便告辭,眾生皆苦,還有更多地人等著貧僧去渡化。”
年輕僧人雙手合十輕輕一禮,隨即轉身離開。
望著翻滾在層層綠意間的灰色僧衣,四位麥客一臉神往。
“不求回報,真是活佛再世啊!”
“是啊,什么感謝都不要,俺活這么多年,從沒見過這樣的人!”
“玄空大師方才說什么山什么寺來著?”
“棲霞山金頂寺,聽說那里的桃花還是啥花開得很好看。”
“對,棲霞山金頂寺,我一定得去上柱香,順便看看活佛生活的地方是什么樣子,是不是跟仙境一樣?”
“我也去,我也去!俺婆娘一直生不出來崽子,拜一拜說不定俺明年就能抱兒子!”
“俺大兒也還沒媳婦兒,我也去拜拜。”
“佛祖不是出家人嘛,求姻緣求兒子真的行嗎?”
“怎么不行?你沒聽玄空大師剛剛說的話嗎?佛祖神通廣大,那就是什么都行!”
“我打算回去跟小陳莊村民說一聲,到時候大伙一起去拜拜活佛,你們回去不?”
“不干活了嗎?”
“還干啥活?拜佛要緊,去不去?”
“走走走,我也去。”
……
夕陽西下。
山道上行來三個人,都騎著馬。
最左側是一名青衣女子,腰間別著一支青玉竹笛,滿頭青絲披散在身后。
走在中間的,是一名身量嬌小、面容稚嫩,且總是左顧右盼的小姑娘。
晚霞穿過樹梢,將她的仕子服和發帶都染成了金燦燦的顏色。
三人中,騎馬走在最右側的是一名青年男子,相貌英俊,姿態不凡,就是有些傲氣。
“陸姐姐,這只鳥是不是烏鴉?”
仕子服小姑娘看向騎馬走在她右側的青衣女子,嗓音清脆問道。
自打在永定府邊上遇到這位陸姐姐開始,她已經問了好多好多問題,比如那只鳥叫什么,那條蛇能不能吃,那只和鷹一樣的家伙怎么只在晚上出來……
這么多刁鉆古怪的問題,要是別人恐怕早就不耐煩了吧。
但陸姐姐非但沒有厭煩,在回答問題的時候竟然還會給她舉一反三。
“小陸姑娘,這只鳥叫喜鵲,和咱們中午碰上不是同一種,烏鴉是純黑色,你看這只鳥身上還有沒有其它顏色?”
陸羽瞟了眼小姑娘指著的鳥,輕聲回答道。
兩天前,她在永定府與荊門府的交界處看瀑布,碰巧遇上了同樣來看瀑布的這對表兄妹。
更湊巧的是,這位小姑娘居然也姓陸,叫陸連君。
那位青年男子是她表哥,復姓慕容,單名一個雙字。
兩人從江東來,說是準備去棲霞山看桃花。
得知陸羽也要去棲霞山,陸連君便抱著陸羽胳膊央求和她一起。
略微猶豫后,陸羽便答應下來。
一來,小姑娘心思純良,看著不像壞人,她那表哥慕容雙雖然鼻孔長在頭頂上,但也只是有些傲氣,沒啥大毛病。
二來,這也是陸羽答應和他們兩人同行的真正原因。
這兩人都是修行者。
且并非是陸羽所熟知的道家法門,而是修行儒家法門的儒家弟子。
陸羽對他們修行的儒家法門有些好奇,故而便答應一起同行。
這才有了三人一塊出現在這條山道上的畫面。
聽到陸羽的問題,小姑娘陸連君咬著拇指歪頭回憶片刻,眼睛一亮。
“對哦,這只身上還有白色,陸姐姐,那它為什么叫喜鵲啊?”
“喜鵲喜鵲,就是報喜的意思,喜鵲叫、好事到,出門遇到喜鵲,說明有好事發生。”
陸羽翻檢著腦海中的記憶,輕笑著回答。
“哇,陸姐姐懂得真多,那你說咱們會碰到什么好事啊?”
“表哥,你說有沒有可能是你要找到媳婦兒了?”
陸連君開心地拍拍手,又轉頭看向表哥慕容雙。
聽到小姑娘這話,走在最右側,東張張、西望望始終一言不發的青年男子面色微滯。
“表妹,我還年輕,不著急,你別老把話頭往我身上扯。”
對于表哥慕容雙這番說辭,陸連君已經見怪不怪:“還年輕!你都二十五了,再過兩年你看誰還要你?”
“有沒有人要,那是我的事,大人的事情,小姑娘少管!”
“你敢說我小?我回去就找外公告狀,說你欺負我!”
“我幾時欺負你了?”
“……”
陸羽騎馬走在一旁,靜靜聽著這對表兄妹的日常斗嘴。
天色微麻的時候。
三人走出山林,遠遠看到前方幾十丈外有一處村子。
村子周圍隨處可見大片大片的稻田,有剛勞作完的村民陸陸續續從稻田里走出來。
三人騎馬靠近的時候,村民的談話聲隱隱約約落入陸羽耳中。
“聽說了嗎?咱們小陳莊昨天來了一個活佛!”
“真的假的?你可別騙人!”
“我騙你作甚,昨天外地來的麥客王二牛被長蟲咬到,眼瞅著活不下來,突然出現一個年輕僧人,手中佛光一陣冒,王二牛的毒就解了,你說這不是活佛誰是?”
“就王二牛自己看到了?活佛哪里來的?”
“有三個麥客也見著了,據說活佛來自棲霞山金頂寺,五月十五,那邊還會給佛祖舉辦金身開光大典呢,我準備去沾沾福氣,你們去不?”
“去啊,這種好事我肯定要去啊!還是大壯你夠意思,沒有藏著掖著!”
“嘿嘿,咋倆是鄰里,有啥好事我不得念著點你!”
“……”
陸羽和陸連君、慕容雙三人對視一眼,騎馬走上前去。
“幾位田公,冒昧打擾,請問這【活佛】究竟是何來歷,可否給我們講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