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硯秋還記得。
很多很多年前，他還是主人家的放牛娃。
在大周朝治下，北方魏國的那座都城里。
每天日落時分，他總是很大聲地和一群放牛娃追逐著跑過東閣街。
目的只是為了告訴某個院子里的某個人，他沒有忘記約定，只不過他現在還配不上。
東閣街是魏國中樞官員們居住的地方，常常會有門子提著扁擔出來攆人。
但他不在乎。
最主要還是對方追不上他。
后來。
方硯秋遇到一位貴人。
貴人很賞識他放牛的同時，還不忘讀書識字的品格，便將他帶到邑陽。
那是整個大周朝最繁華的地方。
在魏國的時候，方硯秋就很努力，到了邑陽，他更加拼命。
付出所有精力，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機會。
終于。
在方硯秋二十二歲的時候，他正式成為大周朝治下的一名太史。
趁著年節休沐的功夫。
他衣錦還鄉回到魏國，從那位司寇大人手里娶走了他的掌上明珠。
后來。
方硯秋的官越做越大，職位越來越高，他做官做到何地，梅三娘就跟到哪里。
直到三十七歲那年。
他經太宰舉薦，天子首肯，成為“掌建邦之九法，以佐王平邦國”的大周朝【夏官】，并奉命前往東南治軍。
再之后就是諸國叛亂，他困守廣陵半月，最終城破身死。
長在風聲粗糲的北國山水，卻被他帶到了婉約秀氣的江南。
從此再也無法回去。
“下雪了！”
不知是誰驚叫一聲。
滿園來客紛紛仰頭看向天空。
白茫茫蒼穹下，蒼黑檐角和蔥蘢枝葉交織的空隙里，一片片雪花正飄飄灑灑而來。
現下五月初。
正是芒種時節。
這座梅園里的人，何曾在這樣的時節見過雪？
“快，我要回去喊我兒子過來看看！”
“我去叫孩子他娘也來瞅一瞅！”
“【斬秋城】上一次下雪在什么時候？”
“十幾年前吧，我當時才上蒙學。”
“……”
眾人手舞足蹈，興奮異常，紛紛為這突如其來的雪而奔走相告。
很少有人再去關注臺上唱什么戲，當然也就不會留意到戲臺上梅三娘的悄然消失。
中年文士沒有去看戲。
也完全不在意頭頂飄落的雪花。
他只是定定看向前方梅花樹下的那個中年女子。
傾盡了所有目光。
戲服都還未來得及脫掉，便慌忙跑過來的中年女子，也直愣愣盯著面前的中年文士。
恍如隔世。
千年前訣別于廣陵城。
她以為兩人會在死后重逢，卻又在數百年前的深夜，以游魂之身在梅園中醒來。
死后若不相逢，生生世世便再難攜手。
她每日以淚洗面，梅花樹下的紙錢燒了一堆又一堆。
【古渡懷秋】也唱了一遍又一遍。
她祈盼著能夠再見一面。
哪怕一眼都行。
然后，她就真的見到了。
“三娘。”
中年文士啞著嗓音緩步走向中年女子。
“秋郎！”
中年女子哭叫一聲，跑向中年文士。
陸羽在旁邊安靜吃著瓜果，時不時晃晃手中的梅花枝。
這是陣樞。
她在梅園中布下了【太陰飛雪玄靈陣】。
當然，是弱化版。
方硯秋與梅三娘死后，這處梅園吸收了他們的魂。
只是梅三娘死在夜里，花魂入體。
而方硯秋死在白天，葉魂改命。
自此方硯秋活在白天，梅三娘守在夜里，恰如花不見葉，葉不見花。
不阻陰陽，卻兩相隔。
既然如此，那讓花再開一遍就是。
“梅花開了！”
“你在說什么傻話？”
“不信你自己看！”
“真的開了？”
“……”
陸羽微微一笑，看向方硯秋與梅三娘那邊。
兩人相距已不足三尺。
她準備在這異世重溫一下當年白娘子重逢許仙的場景。
“啪！”
一聲脆響，陸羽滿頭問號。
“你個老不死的，老娘辛辛苦苦念你這么多年，你不來找我也就算了，還在這里勾搭小姑娘！”
梅三娘一巴掌扇在方硯秋臉上，怒氣沖沖質問道。
陸羽在旁邊看著心頭一緊。
如果說先前她還在懷疑梅三娘是不是北方人的話，那現在是一點疑惑都沒有了。
這么潑辣火爆的性子，說不是誰信吶！
被打了一巴掌，方硯秋臉上卻沒有半點不快。
他只是怔怔走上前，一把將梅三娘抱在懷中。
“三娘，這么多年，讓你受苦了。”
“你個老不死的，知道我苦，還不早點來找我！”
“是我的錯，我該早點來找你的。”
“……”
陸羽沒有再去聽兩個老古董的情話。
她輕輕起身，走到不遠處的一株梅花樹下。
在遠處看，這里沒有任何異常。
但當她攜著滿身乙木元氣和冰寒元氣蹲在樹下時，這株梅花樹忽然輕輕抖了抖。
就像是小孩子面對陌生人的糖時，那種想要又不敢要的羞怯感。
“放心吧，答應你的事我說到做到，你消耗的精元我會超額補給你。”
梅花樹輕輕搖曳，開始大口吞吸陸羽身上溢散出來的精純元氣。
“你多大了？”
聽到陸羽的問題，梅花樹吸收元氣的動作微微一頓，隨后緩緩垂落六根枝丫。
“哦，六百歲啊，那你再堅持堅持，大概還有兩百多年，你就可以化成人形。”
陸羽簡單估算后，給出這個數字。
她倒也沒有胡說，青云宗就跑著幾株化形的靈根。
她偶然見過它們，也了解過一些與靈種化形有關的知識。
梅花樹劇烈抖動起來，似乎有些開心，又有些難以置信。
“動作幅度不要太大，那邊還有人看著呢，小心被人當成妖怪砍回去當柴火！”
梅花樹顫抖兩下，安靜待著不動彈了。
陸羽微微一笑。
小孩子嘛，她可有經驗了。
天地靈種生命悠長，誕生靈智前與誕生靈智后又是兩種生命。
以這株梅花樹誕生靈智的時間推算，道一聲小孩子也不為過。
陸羽起身看向身后。
中年文士帶著梅三娘正緩緩朝她走來。
“多謝仙長助我夫妻二人相見。”說著，兩人便要跪倒在陸羽面前。
陸羽輕輕抬手，虛托住兩人。
“先別急著謝我，你二人情況特殊，莫非以為區區一場雪，便能讓你二人自此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