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巷外。
長街。
看著青衣姑娘消失在人海,中年文士輕輕嘆氣,隨即又搖搖頭走向河堤。
怪不得當年會被高景山破城,自己真是越活越糊涂,哦不,應該說是越死越糊涂。
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縱然身上道意盎然、功德自彰,又能如何幫到自己?
神不渡人唯自渡。
孤魂野鬼一樣在世間渾渾噩噩游蕩數百年,又于一百多年前僥幸清醒神智。
這已是僥天之幸,他如何還能要求更多?
中年文士緩緩朝著河邊走去。
人來人往、摩肩接踵,沒人注意到他,也無人能碰到他。
……
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拄著拐杖走在街上。
前方有一家魚攤。
門口曬日頭的時候,常聽街坊們說這家的攤主很實在。
不會給你多稱,但也不會缺斤短兩,更不會欺負小娃娃,以及像他這種眼神不再清明的老人。
這很好。
他特地趕了大早出門,身上帶著編背簍大半年攢下來的一點錢。
他想給孫兒買條魚。
小娃娃半年前就在跟他念叨,可惜身為爺爺的自己當時沒錢,便只能騙孫兒說魚不好吃。
魚怎么可能不好吃嘛!
想著孫兒看見魚時臉上的驚喜,老人咧著嘴笑了起來。
攤主很忙。
老人說他想要一條青魚。
街坊跟他說青魚好吃,還不粘牙。
攤主抬起桿秤,將魚掛上。
“一斤二兩三錢,總共四百又八文,給四百文就行。”
錢剛剛夠!
老人從懷里取出一只包得嚴嚴實實的麻布包,一層一層展開,露出幾粒散碎銀子和銅錢。
給錢的時候,因為攤主遞魚過來,老人便將拐杖靠在腰側,騰出拄著拐杖的右手去接魚。
恰在此時。
身后人潮忽然涌動起來,老人一個沒站穩朝旁邊倒去。
慌亂之中,老人想要抓住什么東西。
然而根本來不及。
他只能囁喏著嘴,眼睜睜看著自己摔向地面。
人越老越不經摔。
老人知道自己這一摔,又要花去家里很多很多錢。
然而,十幾息過去,他依舊站在魚攤前,沒有摔倒。
有人把拐杖遞到了他手里。
老人睜大渾濁雙眼,想要跟對方說聲謝謝。
但他沒有看到人。
河堤臺階上。
有個四五歲的小丫頭正抱著一塊點心在上面蹦跳。
上去,下來。
好不歡樂。
忽然,小姑娘一腳踩空。
“啊!!”
“啊!!”
遠處賣魚的小姑娘父母同時驚叫一聲。
這么高臺階,摔下去可不得了。
父母心中懊悔萬分,恨不得那個摔倒的人是自己。
下一刻,小姑娘發現自己依舊踩在臺階上。
有個先生拉住了她。
小姑娘舉起手,想把糕點遞給這位先生。
先生卻搖搖頭,說他不吃。
小姑娘的父母慌慌張張跑過來,看到女兒完好無損后,緩緩松了口氣。
“爹,娘,有先生……”
“什么先生,不要胡說!青天白日的,鬼影子都看不到,哪有什么先生?”
年輕父母說教幾句后,一人一手托著小姑娘離開。
稍遠處。
看著時不時回頭望向自己的小姑娘,中年文士笑著揮揮手。
千水河畔。
“啊!!”
“噗通!”
岸堤上響起幾聲驚呼,眾人紛紛聞聲看去。
原來是有孩子落水了。
不急卻很深的河水中,一名七八歲左右的男孩正在胡亂拍打著水面。
“誰家孩子?真是的,不會游水,為什么還要跑河里去玩?”
有個搖著折扇的公子哥抱怨兩句,脫掉衣物就要跳下去救人。
只是不等他跳河,那孩子忽然間又仿佛學會了浮水,兩只胳膊在身側輕輕扒拉著,慢慢游到了岸邊。
有捕快從遠處趕來,問明情況便準備狠狠教訓一頓男孩。
“我想給爺爺抓一條魚,魚太大,我拉不住。”
男孩擰著袖子衣襟上的河水,滿臉沮喪。
揚起的巴掌停在空中,中年捕快沉默半晌,按著男孩肩膀教育了幾句,便放過他去了別處巡邏。
人群散去。
男孩拖著一地水跡慢慢朝坊內走去,一邊走還一邊回頭望向河中。
他清楚記得。
在他緩不過氣快要沉底的時候,有人從后邊拽住了他的后領,并把他緩緩拖到岸邊。
可不管他回頭多少次,始終都找不到那個好心人。
男孩看不到的角度。
就在他身后不遠處,一位中年文士看著男孩離河歸家,才緩緩朝著另一處河堤走去。
身后。
一縷又一縷棕黃色霧氣從男孩身上、從小姑娘身上、從已經回到家的老人身上,千水河畔、從秋水巷中……
從【別秋城】的每一個角落朝著中年文士匯聚而來,浩浩蕩蕩,絡繹不絕。
……
夕陽西下。
中年文士獨自一人坐在河畔,吹著順流而下的初夏江風,靜靜看著眼前這座城。
千年前的故國【廣陵城】。
后來的【斬秋城】。
以及一百三十六年前改名,并沿用到今天的【別秋城】。
這座城很廣大,也很狹小。
廣大之于生活在這里的其他人,狹小之于他自己。
他已經看了這座城十年,一百年,往后應該還要繼續看下去,兩百年、一千年、一萬年……
三娘守著【別秋城】的夜色,自己看著【別秋城】的白天。
明明近在咫尺,卻又遠似天涯。
就像梅園里的那些臘梅,花不見葉,葉不見花,即便此生難相見,也可絢爛成千上萬年。
【這樣其實也不錯。】
中年文士默默想著。
遠處。
剛剛從書院歸來。
查閱完【別秋城】歷史文獻的陸羽立在城頭,靜靜看著這一幕。
……
五月初七。
今天是梅園在五月上旬的第二場戲。
如果錯過,下一場就得等到五月十三。
申時初。
陸羽從春風客棧大門出來,沿著河堤往西北走半里路,就到了秋水巷。
“喲,姑娘,您又來啦!歡迎歡迎,快請進。”
守門的年輕管事還是先前那一位,看到這一身別致的青衣,瞬間便想起幾日前來這里聽戲的那位姑娘。
迎著年輕管事的笑容,陸羽輕輕點頭,緩緩走進梅園。
還是西南角落的位置。
陸羽在桌前輕輕坐下,一邊吃著瓜果一邊等待。
申時三刻左右。
隨著大幕拉開,戲曲終于開場。
陸羽下意識看向身側,一位神情溫和的中年文士靜靜坐在那里。
“姑娘,三日不見,可安好?”
察覺到身側投來的視線,中年文士輕輕轉身溫和笑道。
陸羽放下茶杯,輕輕點頭。
“夏官大人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