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的眾生都陷入了一種很奇特的安寧。能讓悲傷靜止，讓痛苦消逝，所有的情緒都為之停止……

但是，撒伊爾心里卻依然有種躁動，叫囂著想要擺脫這種溫柔。

為什么想要擺脫？這樣平靜不好嗎？想要追求的東西，得不到的東西，失去的東西，現在都可以不去考慮了……安心地沉睡在這樣的安寧里，不好么？為什么不愿意呢？你已經擁有這樣的安寧了，還不滿足嗎？你，還想得到什么……

……美貌、智慧、權力，不老不死的身體，超越禁忌的力量……你都擁有了……你還想從我這里得到什么？你還能得到什么？……

我還想，得到什么？……

……

漫天的風雪，像是羽絨一般，覆蓋大地。

右腳被捕獸的鐵夾鉗住，血染在雪地上，像是殷紅的花朵。她抱著膝蓋，看著自己的右腳。疼痛，清晰地傳來，她卻不想做些什么。她的嘴角噙著一抹肆無忌憚的笑容，瞇著眼睛。雪，溫柔地落在她的身上，掩去了她滿身的鮮血。

遠遠地有人走來，看到她的時候，驚訝了一下，隨即，飛快地奔了過來。

她仰視著那個人，笑了。

那是一個普通的人類。有著銀色的頭發和清亮如月光般的眼睛，他脫下自己的斗篷，替她披上。而后，蹲下身子，用力掰開了獸夾。

她看著他撕開衣服，為她包扎完傷口。然后，伸出手，沖她微笑。

當他背起她，在雪地里艱難行走的時候。她第一次感覺到了，原來，人類，可以這樣溫暖，那種溫暖，遠勝于殺死他們后濺回身上的鮮血的溫度……

她坐在溫暖的爐火前的時候，身上還依然殘留著那種不可思議的溫暖。然而，當他看見她迅速愈合的傷口的時候。眼神中的笑意和溫柔都僵硬地消失了。他拉起她，把她推出了房門，冰冷地警告她離開。

她站在雪里，笑了。

第二天，她站在他房門口的時候，他的眼神里，除了驚訝，還是冷漠。她卻依然笑著，不死心地糾纏。

然后，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終于，他殘酷地問她：美貌、智慧、權力，不老不死的身體，超越禁忌的力量……你都擁有了……你還想從我這里得到什么？你還能得到什么？

她的心里怔了一下，無法回答。

他轉身，留給她的，是再也無法觸及的背影。她在那個瞬間，開始渴望自己是個人類。如果，她是人類，就能擁有他的笑容吧……

只可惜，她自始至終都只有一個名字：幻魔王——撒伊爾……

……

撒伊爾睜開眼睛的時候，身邊是一大片的花海。她就一個人，坐在這一大片的花海里，原來滿是鮮血和尸體的戰場，仿佛憑空消失了一般。陽光、花海、還有足以讓人麻痹的安寧感……

她發現自己身上的龍骨箭已經盡數消失，肌膚上甚至連一點傷痕都沒有留下。

“……”

她有些驚訝，更不解眼前看到的一切。

“你醒了？”

那是一個蒼老的聲音。出現在她面前的人，有著雪白的頭發，和一張年輕俊朗的臉。

撒伊爾站起來，

“你是誰？”

“我的名字叫做安斯塔杰羅?格雷……”

“……”

撒伊爾看著他，突然有種莫名的熟悉，仿佛自出生起，就認識這個人。她側開臉，不想去深究這些。此刻，她立刻想到了另外的事情。

“他們在哪兒？”

周圍，除了花海還是花海，那樣的美麗中卻透出了一種奇異的虛假。

“他們？”

安斯塔杰羅嘆了口氣，

“天啟已經實現了……所有人都得到了安寧……”

“天啟……”

撒伊爾默默重復，

“還原萬物真實之姿，賜予眾生安寧？”

安斯塔杰羅點點頭。

“那么，我為什么還在這里？”

安斯塔杰羅笑了，

“您是不被規則束縛的人……”

撒伊爾不解。

“你還真是不愿意多想的性格呢……”

安斯塔杰羅無奈地嘆口氣，

“沒有與自己相對而生的神族。身為魔王，卻能像神族一樣創造出魔獸的人形。召喚咒文里的那一句‘血河凝聚的魔神’。還有，為何明明被龍骨箭所傷，卻能安然無恙……”

“你要說什么？”

撒伊爾依然不愿意多想。她有種奇怪的感覺，如果想起了這些，也會想起另一些東西……

“您不是魔族，不，應該說，您不從屬于任何一個族落……”

撒伊爾笑了，

“你到底在說什么？身為幻魔王的我，竟然不是魔族嗎？”

安斯塔杰羅平靜地看著她，

“您想知道嗎？您真實的過去……”

撒伊爾站在原地。溫柔的風，輕輕撫過花海，周圍升騰起一種奇異的香，讓人迷醉的溫馨感……

“告訴我……”

她在那個瞬間下定了決心，無論她所遺忘的是什么，現在，她要找回來。

“那是很久以前了……”

安斯塔杰羅開口，緩緩地講述，

“當人類與偉大意志剛定下輪回之約的時候，也是您剛剛誕生的時候。新生的魔族大多都很暴躁，極度渴望著破壞。而那時，人類剛剛獲得了靈魂不滅，極度地珍惜自己短暫的生命，與魔族的戰爭也是在那時開始的。您對所有人類來說，都是一個可怕的存在……美麗，強大，目空一切，絕不思考破壞以外的事物，是最標準的魔族……

然后，您遇見了他。對彼此來說，這場相遇，都是災難。沒有人知道您為什么會愛上那個人類，只是，這樣的愛情，讓您迷失了自己。您突然放棄了戰斗，選擇留在那個人類的身邊。即使他從一開始就冷漠地拒絕您，您還是不死心地糾纏。您甚至忘記了，人類是不會愛上魔族的，您對人類來說，是必須消滅的敵人……

甚至，當您被人類圍攻時，還是無法對他死心。魔族，擁有著絕對自由的靈魂，單純的破壞意志?？墒悄鷧s為了他，沒有攻擊任何一個人……也許，您是要證明，自己不是他口中只會破壞的魔族……

那場戰斗，并不激烈。您在毫不反抗的情況下，被龍骨貫穿。在那時趕來的他，卻為此落淚。也許，一直以來的冷漠和排斥，是他不善言辭的善良和溫柔。他想要保護您，一如您想要保護他……

抱著奄奄一息的您，他向神族祈禱。愿意用不滅的靈魂來換取您的生命。復生，是這個世界不被允許的禁術，但是，他的真摯，讓神族回應了他的愿望。您在神族的圣泉里，獲得了第二次的生命，而那一刻，你也具有了神族的力量，超越了規則……”

安斯塔杰羅的聲音很溫柔很平和，但每一個字都在撒伊爾的心上劃出了血痕。她心靈深處的那種痛苦和空虛，那種可怕的寂寞，就是因此而來的嗎？她曾經用所盡所有的力量去愛一個人類，所以，今時今日才會貪戀人類的體溫嗎？那句反復出現在腦海里的話，是她幾千幾百年都無法化解的哀傷嗎？她不記得這段過去，是因為，心已經痛得麻木了嗎……

“然而，這一切，卻還沒有終結……”

安斯塔杰羅嘆了一口氣，繼續說道，

“重生后的您，失去了那時的記憶，只是，您還殘存著對他的眷戀。您知道，您的生命中，出現過這樣一個人。您忘記了那個人的樣子，忘記了發生過的一切，卻無法忘記那份深愛。在漫長的歲月中，您聚集魔獸，用新的力量，賜予他們人類的姿態。大概連您自己都不知道，在創造的過程中，您其實在拼命重塑他的樣子。你想要再見到他，無論心中的感覺是愛還是恨。最后，您來到了許愿之地菲蘭托，向偉大意志祈禱。即使一切不能重來，您也想再見到那個在您心中揮散不去的身影。而偉大意志，應允了你的愿望……

偉大意志重塑了那個身體，卻無法找到那個靈魂。于是，偉大意志模擬了一個人格，讓他再次誕生在世上。繼承了那重人格也就繼承了偉大意志的力量……您終于遇到他的時候，沒有任何懸念地被他吸引。他擁有您向往的笑容，渴求的溫暖，即使所有的喜怒哀樂不過是虛假的模擬，也能給您安慰。如果，天啟不實現的話，您就能擁有他吧……那個，叫做‘樹’的人類……”

撒伊爾的心里猛得一震。樹？……這就是原因嗎？她放任他的所有要求，用盡一切辦法把他留在身邊。即使知道他注定毀滅一切，也不能放手。一切的一切，只是因為，她貪戀著他的笑容嗎？只是因為……他擁有著那種笑容嗎？……

“很意外嗎？”

安斯塔杰羅看著撒伊爾的表情，

“您其實也應該有所察覺的吧……給他您的刻印，為他與神族為敵，這樣的珍愛，在看到他第一眼的時候，就開始了吧……”

她不能否認，也不能確定。因為，她失去了那時的記憶……

“對于您來說，不記得，反而比較好吧……如果一開始就徹底地忘記了，也省去了反復的痛苦。何況，那只是個沒有靈魂的傀儡……”

安斯塔杰羅無奈地笑了。

“他的靈魂……在哪里？”

撒伊爾的聲音不自禁地顫抖著。

安斯塔杰羅輕輕皺了眉，

“他為了救你，放棄了靈魂的不滅……他向神族請求，讓他再生為魔獸。無論多丑陋也好，下一次，他會守在您身邊，不棄不離……無論是哪個種族，都是一樣，仰望繁星的時候，就會忽略了腳下的花朵。您拼命地追尋，卻沒有發現您的真正所愛，一直都在您的身邊……而他的名字是：雷伽?齊賽菲德……”

“雷伽……”

撒伊爾陷進了很深很深的茫然里。她一直都沒有發現，幾百年前，圣泉旁，那在遠處凝望著她的魔獸，凡事都以她為優先，永遠守護在她身邊的雷伽……她突然想起了雷伽的笑容，她為何從未發現呢，那溫柔的笑容里深不見底的悲傷……

“不……不會是這樣的……”

撒伊爾低聲地吼道，

“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你是誰！為什么你會知道一切！”

安斯塔杰羅平靜地回答：“我？”

他的笑容里，有著近乎悲憫的慈愛，

“我就是那個順應了他祈禱的神族……也是，曾與您相對而生的神族……”

“你……”

撒伊爾看著他，不知該用什么表情來面對。

“我也是在您復生的那一刻，才知道這些。您得到了我的力量，而我獲得了您的記憶，以及，感知偉大意志的能力……”

他蒼老的聲音，如同在印證他話里的真實性一般。

撒伊爾沉默了，太多思緒一下子糾結在一起，讓她無所適從。

“夠了！”

她突然笑了起來，

“我受夠這種莫名其妙的說法了！”

她伸出手，

“你說我擁有神族的力量是吧，好，我現在就讓一切恢復！”

然而，什么都沒有發生。

“現在，已經太遲了……”

安斯塔杰羅輕嘆，

“一切的循環都已經停止，任何力量都無法發動了……”

撒伊爾靜默了。

“也許，這并非不幸……”

安斯塔杰羅看著花海和陽光，

“所有的痛苦和掙扎都到了盡頭，本來征戰的大陸也得到了平靜……您也可以結束漫長的追尋，獲得安寧……”

撒伊爾低下了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幾千年，幾百年，她追尋著一個背影，為的只是他回眸微笑的瞬息……也許，她真的累了……

『……美貌、智慧、權力，不老不死的身體，超越禁忌的力量……你都擁有了……你還想從我這里得到什么？你還能得到什么？……』

除了這份安寧，還能得到什么？

閉上眼睛的時候，她卻能清楚地記起，那些溫柔的聲音。

『……忠誠，對于龍族來說……是單方的契約……』

嚴肅而迂腐的龍族。明明是死敵，卻又擁有著讓人討厭的忠誠……

『……撒伊爾……』

愿意永遠守護在她身邊的魔獸……她卻遲鈍地沒有發現，那就是她等待了千百年的摯愛……

還有……那個沒有靈魂的軀體，虛擬的人格。他的一切都是虛假的嗎？可是，他卻用那樣悲傷的表情，向她許諾：

『我想守護這個世界，守護你……』

一切都結束了嗎？

撒伊爾睜開了眼睛，笑了，

“不，我不允許！”

她立在花海中，眼神中是不可撼動的堅定。

安斯塔杰羅不解地看著她。

“我是貪得無厭的魔族，我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

撒伊爾張狂地對天空宣布，

“既然我是超越規則的存在，就讓我再一次打破規則……”

“您……”

安斯塔杰羅看著她的笑容，驚訝于她的決定。

撒伊爾笑著，

“我明明已經都得到了，怎么能因為莫名其妙的天啟就失去？”

她雙手叉腰，“既然我曾經向偉大意志許過一個愿望，那么，多一個也無所謂吧。”

安斯塔杰羅無奈地笑了，

“不愧是魔族……”

“我對我自己的魔格很有自信~”

撒伊爾媚笑著。

安斯塔杰羅抬頭，看著那一片虛假的天空。明明知道天啟，也知道一切的因果，卻不去加以制止。他認為那是順應天命的做法，但事實呢？沒有人能決定一切的對錯，他不是早就已經知道這些了嗎？

“捷加……”

他開口，笑著對撒伊爾道，

“許愿之地，菲蘭托，就在那里。去吧，撒伊爾?！?

撒伊爾曳起了裙裾，

“謝謝了，與我相對而生的另一半~”

安斯塔杰羅躬身，目送著她消失在花海的盡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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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然而在一切都停止的大陸上，再無時間的差別。一天和一百年，時光的流逝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她走過的地方，每一處都是藍天，陽光和花?！?

突然，她的腳下，有什么東西，在那陽光下閃著光輝。

“冰魄？”

她蹲下身子，拾起了那晶瑩剔透的石頭。

瞬間，她身邊的陽光花海消逝，面前的，是鮮血和火焰。一個嬌小的身影，就出現在那一片血腥之中……

“公主殿下？”

撒伊爾看著面前出現的人，有些驚訝。

『撒伊爾……』

克拉迪婭的笑容，顯得有些模糊。

撒伊爾看了看周圍的景象，代戰使、魔法師、圣騎士、龍族……這場殺戮，就是殘留在冰魄中最后的記憶嗎？

『……對不起……』

克拉迪婭站在血泊中，含著淚開口，『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撒伊爾走近她，聆聽。

『我答應過樹，不會放棄契約的……可是，我沒有做到……』

克拉迪婭的聲音里滿是悔恨與自責，

『我真是沒用……我始終，是個自私的人類……樹，一定在生氣了。父王，也會對我很失望吧……可是，我不能失去他，只有他……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我自己的生命跟他交換……』

撒伊爾笑了。用生命來交換？她能夠體會的，為了一個人，放棄一切的那種感覺……

『……我是不是，太任性了？……』

撒伊爾皺眉，

“想聽聽我的做法嗎？我會殺光所有的人，然后踩著他們的尸體說：誰叫你們惹我的！死了活該！哈哈哈……”

克拉迪婭不禁笑了，

『您的魔格還是一樣高尚呢~』

撒伊爾也笑，

“這點我很有自信~”

『撒伊爾，我可以許愿嗎？』

克拉迪婭伸出了左手，上面有著一圈紫色的文字，如同別致的手鏈。

“當然，人類的公主?！?

撒伊爾曳起裙裾，行禮。

『請您，把這塊冰魄交給樹……』

克拉迪婭笑得溫柔，

『然后，告訴他，我從沒有后悔認識過他。其實，我曾經，喜歡過他哦……和他在一起旅行，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回憶，也是因為他，我才認識了賽爾雷斯，也真正懂得了怎樣去愛一個人。我很抱歉，沒有能信守承諾……但是，如果重來一次，我還是會說：我放棄靈魂的不滅，讓這個世界，為他陪葬吧。哈哈哈……』

她的眼中的淚光，璀璨如同夜星，

『……也請您告訴他，對我來說，他不是什么毀滅的代行者，也不是什么力量的容器。他是樹，嘴巴很壞，強得不像人類的樹。不用為我和賽爾雷斯介懷，在達成別人的要求以前，首先要讓自己獲得幸福……』

撒伊爾的手中，冰魄靜靜地閃著光。

『最后……』

克拉迪婭手腕上的文字，化成了紫色的光輝，消散，

『請您，好好愛他吧……把他，帶回來……』

撒伊爾抬眸的瞬間，周圍的一切又變回了靜止如畫般的風景。陽光和花海，此刻讓她更覺得虛假。

“這已經不是一個愿望了，公主……”

撒伊爾笑著，無奈地嘆了口氣，

“好吧，就當是附贈~”

她縱身飛躍，花海中，隱隱出現了捷加的城郭。

“我全能的父，我全知的母，凌駕于一切之上的偉大意志?。　?

她開口，聲音莊重，

“我在此向您祈求，請聆聽我的聲音，回應我的心靈，實現我的愿望吧！”

白色的光輝，從地面升騰而上。

她閉上了眼睛，沐浴在一整片的溫暖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