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斷玉英的電話,小梅并沒有立即回醫院,她覺得實在無顏面對大生。她心情沉痛,失落,后悔答應了玉英那件事,認為自己太下作,卑鄙無恥,對不起大生,對不起父母家人。一陣痛悔之后,轉念一想,她又覺得這么做,應該,值得,非如此不能救兒子,不能幫大生、幫家庭解決困難,走出絕境。一個人在小溪邊、樹蔭下,來來回回地溜達著,反復思考著,心神煩亂,不置可否。直到紅日西沉,飛鳥歸林,她才最終下定決心。隨后,她又反復考慮這件事該怎么施行,回到醫院該怎么對大生說。雖然夜里她想了個初步方案,但是和玉英通話后,她覺得許多地方還有漏洞,會引起大生懷疑,必須做進一步修改調整,才能讓大生確信無疑,萬無一失。
離開深愛、深信她的丈夫大生、病重又依戀她的兒子玉郎和悲傷焦急的家人,一個人到廣州去,干那種見不得人的羞辱事情,而且一去就是一年多時間,她是多么不愿,不忍,不舍;然而不如此,她再也想不出別的辦法來。一邊是自己的貞潔臉面,一邊是兒子的疾病生命,思之再三,掂量再三,她終于作出決定:為了挽救兒子的性命,她決心犧牲自己。事情已經確定,盡管心里在流血、流淚,她也不會改變了。但是,怎么才能把事情說得合情合理、天衣無縫,讓大生和家人不懷疑,放心讓她前去,她卻沒有把握。萬一事情說得不夠嚴謹,讓大生找出漏洞,引起懷疑,阻止她前去,計劃就全落空了,她的一番苦心就白費了,兒子的命就無救了!玉郎可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啊!她反復考慮,周密設計,竭力把謊話說圓,讓大生和家人都不懷疑,找不到一點漏洞。盡管大半天沒有吃飯、喝水,她也不感覺饑渴。看看天快黑了,她才離開小溪邊,往醫院走回去。
小梅走進醫院大門,下意識地擦了擦眼睛,理了理頭發和衣裝,平靜了一下心情,然后像往常一樣走進病房。她看見玉郎已經吊完鹽水,大生正在照顧他吃飯。同病室的人都到外面散步去了,室內靜悄悄的。
大生見小梅這么晚才回來,以為借錢有望,問道:“去了整整一天,看來,借錢有了點希望?”
小梅搖搖頭:“他們家也沒有錢,地里莊稼還沒有收,養的豬到年底才能出欄。”
“既然借不到錢,還不及早回來,非要等到天黑?中飯時,玉郎的水沒吊完,我沒辦法到食堂打飯,還是請同室的病友家屬代買的。”大生有些埋怨。
“我不是一天都在鄭莊。那里借不著錢,我又到山里趙莊表舅家去了一趟。”
“山里趙莊你有表舅?我怎么沒聽說過?”大生覺得驚奇。
“別說你,連我也沒有聽說過。娘家里沒錢,一家人都跟著發愁,想辦法;最后,還是奶奶說起有這么個有錢的表舅。只可惜,這位表舅不是親的,是奶奶娘家家下的一個遠房侄兒,論輩分,我自然也該喊他表舅了。”
大生相信了,卻不以為然,說:“親舅舅都借不到錢,八竿子打不著的表舅,從來也沒有過來往,難道他肯借錢給我們?你們想的也太過天真了吧?”
“你想錯了,我去趙莊不是為了借錢,是去打聽一樁非常非常重要的借錢線索。”
“非常非常重要的借錢線索?什么線索?與咱們籌集玉郎的手術費有關系嗎?”
“當然有關系,而且大有關系!否則,這時候,我也不會跑那么遠的路,到山里找他。告訴你,貴人向咱們伸出了橄欖枝,咱們只要伸手接住,手術費就有了,玉郎的病就有救了!光在家里愁有什么用?外面的世界大得很,機會多得是!今天這一趟算沒有白跑,可謂收獲豐富,喜出望外!對于咱們籌措玉郎的手術費,真可算是: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柳暗花明又一村?什么事讓你這么高興?難道是神仙下凡、普度眾生,天外來財了?”
“神仙下凡、天外來財,那是神話故事,咱們等不到;可是人間的貴人善人卻是有的。你莫急,聽我慢慢給你說,保證你聽了也跟我一樣高興。”
小梅告訴大生,她聽奶奶和家里人說,這位表舅叫趙子豐,自幼讀書,聰明上進,長大后出外經商,在廣州又開工廠,又做生意,現在廣州是位有名的大企業家。如今國家重視發展經濟,實行引進走出的政策,他的工廠越辦越大,生意,越做越紅火,竟然大發了!聽說如今他家產數億,家里汽車幾部,洋房幾處,長期與香港、澳門做生意。這位表舅不僅生意做得好,還是個大孝子。他老媽媽八十多歲了,清福享夠了,竟懷念起家鄉、家人來,想回家來看看。可是老人年紀太大,路程遙遠,山里條件太差,家里又沒有太親太近的家人,兒子不放心,不肯讓老母親回來。老人見不能回家,又提出新的要求,一定要兒子在家鄉給她找個保姆來,見一見家鄉人,聽他說說家鄉情況,問問家鄉的事情;而且幾次再三叮囑,不達目的,決不罷休。其實,要個保姆也沒有多少事做,就是陪著她說說話,聊一聊家鄉的風土人情,新老故事,安慰安慰她,解解悶,聊以打發時光。如此簡單要求,表舅不好再推辭,只好答應。去年,他忙中抽閑,親自回家來一趟,向村里人說明母親的心愿,表示愿意出高薪聘請一位家鄉婦女過去充當此任。可惜他家里沒有合適的人選;莊上的人現在生活好了,聽說幾千里遠,叫一個婦女單獨過去,服侍一位八十多歲的老人,都有些不放心:年輕的,丈夫不放心,年紀大的,兒女不放心,總之,沒有人愿意去。表舅在家鄉待了一個星期,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人,只好失望而歸。可是老太太不死心,責怪兒子怕花錢,不用心,所以上個月,表舅又打電話來,委托他家下一個弟弟代他繼續找保姆,說只要有人愿意去,并且能說會道,伶俐乖巧,哄他母親高興,安度晚年,他什么條件都能答應。她聽了這消息,覺得是個給玉郎籌集手術費的好門路,好機會,是老天爺眷顧玉郎,眷顧王家,賜福來了。她生怕趙莊那邊選定了別人,自己錯過機會,所以,也沒有回來跟大生商量,就一路馬不停蹄地找了去。
大生聽了,也覺得這是個籌錢的好門路、好機會,因為在家鄉實在籌不到錢了。既然外面有籌錢的門路和機會,為什么不去一試?哪里籌到的錢不是錢,不一樣能挽救玉郎的性命?何必一定在家里想辦法、在一棵樹上吊死?他心里明白,如今在家鄉籌錢,已經到了山窮水盡、一籌莫展的地步,再不可能了!廣州也許是個起死回生的地方,開啟另一扇拯救玉郎生命的門。他問小梅:“你到趙莊找到表舅委托找保姆的他那位家里弟弟了?可真有此事?一點不假?”
“確有其事,一點不假,與在鄭莊上聽奶奶說的一點不錯。他這位弟弟——自然我也該叫表舅了,還愁著沒有合適人選呢。”
“他覺得你合適?”
“當然。我還不到三十歲,年輕力壯,能說能干,又是高中畢業生,能看書看報,識文斷字,照顧一個老太太、哄她高興還不容易?他說他找了幾個,沒有比我條件更好的。”
“你答應去了?”
“沒有。這么大的事,你和爸媽都還不知道、沒有同意,我怎么敢答應人家?而且廣州遙遠,幾千里路,一去就得一兩年。另外,我介紹了玉郎的病情,提出月薪一萬元,要先支三十萬做玉郎的手術費,以后從我工資中扣除。這么多錢,他也不敢答應,說今晚向他在廣州的哥哥回報——就是趙子豐,那個大老板;明天給我回話。你看這事怎么樣?可不可以答應他?”
小梅把皮球故意踢給大生,要他拿主意,作決定。大生聽了認真思考起來,他反復盤算著說:
“論籌錢,確實是個好機會,絕好機會!幾個月來,咱們賣東西,到處借賬,籌到的還不到十萬。到廣州,一下子籌到三十萬,再加上家里籌得的十萬,玉郎的手術費就能解決了!在家鄉,靠咱們自己,一年、兩年也籌不到這么多;再說,過個一兩年,就是籌到了,玉郎得病也不能等那么久啊!只是,三十萬,你每年工資還十二萬,也得兩年多時間不能回家啊!”
“兩年多時間,看不到你,看不到玉郎,只怕我也熬不住。要不,咱們就——算了吧,再想其他辦法。”小梅看透大生的心思,他不會放棄這么個籌錢的機會,來了個欲擒故縱之計。果然不出所料,大生著急了。
“不行。失去這個機會,咱們到哪里去找三十萬?幾個月來,全家人把家里的東西快賣光了,辦法都想盡了,再沒有門路籌到錢了。沒有這三十萬,玉郎就做不了手術;以玉郎現在的病情,怕是難熬過去這一劫。”
大生連連搖頭,極其痛苦。他既不忍心妻子遠離,又不忍心失去這么好個賺錢拯救兒子生命的機會。小梅看著大生,只是飲泣流淚,一時也不說話。
“小梅,我求求你,為了咱們的兒子,你就辛苦到廣州去一趟吧!只要拿回三十萬,給玉郎做了手術,孩子的病好了,三年后,咱們還是一個完整快樂的家。否則……”想到玉郎日益嚴重的病情,如果不能盡快做手術,后果不堪設想,大生也忍不住難過起來,連連搖頭,不勝悲哀。他緊緊拉住小梅的手不肯放松,好像小梅就是拯救兒子的救星。
“你別說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實,我也是這么想的,除了這個門路,咱還到哪里籌錢去?別說三十萬,就是一萬塊,在家里、家鄉,也再難籌得到了。萬一省醫院胡醫生來電話,說找到合適的骨髓了,通知玉郎去做手術,我們怎么辦?上哪里找那三十萬手術費?機會難得,稍縱即逝,一旦失去,后悔莫及啊!既然你同意,我們就等表舅明天回話吧。他同意我提出的條件,我就去;他不同意我的條件,或者降低,不愿先付三十萬,不夠玉郎的手術費,我就堅決不去。”
小梅把她預先編好的合情合理的故事,想好的合情合理的美麗謊言,以及實施辦法,有條不紊地一步步說出來,委婉曲折、動情感人,又不失時機、有放有收。說完,她靜靜地看著大生,等待他做最后決定。
“好吧。如今之計,也只有這個辦法了。這也許是老天垂憐,給我們指出的拯救玉郎的最后一條路了,失去不祥。只是這么做,太,太辛苦你了。”大生無奈地答應了,既心懷希望,又心疼妻子,不覺潸然淚下。
“那些話就別說了。事情總是有得有失,咱也不能只考慮自己的損失。就算一切為了兒子吧。為了救兒子性命,就是赴湯蹈火,九死一生,小梅也自甘認了!是福是禍,一聽天命。即使死了,能救活兒子,我也無怨無悔了。我走后,你也不要抱怨,后悔,就暫時把我忘掉吧……以后,玉郎、家庭,我就顧不上了,都托付給你了……”
小梅說著想及以后的情景,淚如泉涌。她再也說不下去了,一下子撲進大生懷里,放聲痛哭起來。大生把小梅緊緊抱住,夫妻倆擁抱在一起,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