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給青年叛逆者的信
- (美)克里斯托弗·希欽斯
- 5652字
- 2024-01-17 10:43:31
01 需要一點勇氣
親愛的X,
好了——你問我激進派或者“叛逆”(contrarian)的人生應該如何度過,只讓我覺得尷尬,覺得是種過分的恭維。這恭維過分在暗示我可以作為任何人的“榜樣”,而照題中之義,單個的生命是提供不了任何范式的(而且,如果真是生活在反叛之中,那所謂“模仿”更是無從談起)。尷尬則是在你提的那幾個頭銜上。說來也奇怪,這些你想要成為的人,我們的語言和文化居然沒有合適的字詞來形容。“異見者(dissident)太高貴,要靠實在的事跡來掙取,不能自封;它的含義更多在于犧牲與冒險,而不單單只是反對,而且有那么多無畏的榜樣在前,讓這個頭銜不可褻瀆。“激進派”(radical)倒算是個光榮的好詞——我很多時候用的就是它——但它里面帶著各種對于健康的威脅,我會在之后寫信與你探討。剩下的那些——特立獨行者”“失控的大炮”“反叛分子”“憤怒的青年挑事者*——都微微帶著些親昵和輕巧,或許也因此有種居高臨下的意味。這些詞似乎要說,社會就跟一個寬厚的家庭一樣,不但包容乖張之人,甚至還有些寵愛。即使像“傳統破壞者”(Iconoclast)這樣的詞也很少是貶義的,往往暗示打破偶像作為釋放精力的途徑并沒有什么壞處。甚至還有些冠冕堂皇的說法來褒揚這種性情,最新的一種叫作“思維不受條條框框所限”(think outside the box),大概認為這也是種優點。我自己則希望我能活到從“壞小子”——我曾經的確是——變成“老頑固”。一旦入土,誰還管他“后世無限同情”——這個說法是E. P. 湯普森創制的?,在我少年時,在離經叛道上他已經是個老兵了。
當然了,沖出“條條框框”太遠,迎接你的那組語匯就沒有那么“包容”了;這時候的關鍵詞成了“極端分子”“鬧事者”“不容于社會之人”“憤世嫉俗者”?。但在這兩種態度中間,我們還能找到無數自鳴得意的回憶錄,用逆流而上§或者逆勢而行這樣寬泛的詞作為書名。(哈羅德·羅森伯格?描繪和他一起的那些“紐約知識分子”,曾經用過一個集體稱謂叫“一群獨立的思想”**。)
與此同時,娛樂工業所提出的無止境要求也在剝奪我們一些其他的批判風格,以及對這些風格的鑒賞力。如今把某人稱作“諷刺家”(satirical)或者“反諷家”(ironic)也帶有某種俯就的同情意味;諷刺家只是語速過人的犬儒,而所謂反諷家,要么只是諷刺家被錯認了,要么指的就是那些自貶自嘲或自作聰明之人。“反諷”本是個珍貴到無可替代的詞,但要是我們不加甄別,只當它等同于“泯滅一切社會準則”(anomie),那創造力可以施展的空間就所剩無幾了。
不過,我們不要抱怨。一個真的會讓“異議者”(dissent)吉祥如意的時代是不會到來的。大多數人,大多數時候,總是更愿意選擇安全,選擇被認同。對此我們也不用覺得意外(順便提一句,這兩種欲望本身也并不可鄙)。只是,在每個時代,都有一些人以某種方式感到自己與眾人異。要說這些人對整個人類有恩,不算夸大其詞,不管后者是否承認這份恩情。(也不要期待被感謝。一個反對派的生命艱難一些理所當然。)
我剛才差點就想用“持異議者(dissenter),只是它里面有太多宗教和宗派的含義,否則作為定義倒很合適。“自由思想者”(freethinker)也是同樣的問題。但后者大概更勝一籌,因為它所表達的一點觸及本質,那就是要獨立思考。獨立思考者的關鍵不在于他想的是什么,而是他如何想。“知識分子”(intellectual)這個詞的始作俑者,是當初法國那些相信阿爾弗雷德·德雷福斯上尉有罪的人。他們以為自己在捍衛一個自然、和諧、有序的社會,讓它不受虛無主義的荼毒,把這個詞帶著鄙夷用在那些他們認為腐壞的、顧影自憐的、不忠的、不健康的人身上。即使是今天,這個詞還是沒有完全擺脫上述聯想,雖然用來罵人是沒有那么頻繁了。(另外,像“托利黨”“印象派”“主張婦女參政權的女子”起初都是用來辱罵和嘲諷的,但一些被攻擊的對象卻驕傲地將它們收為己用了。)一個人要聲稱自己是個“知識分子”還是有些尷尬,就像自稱“異見者”一樣,但埃彌爾·左拉這個人物是種鼓舞,他為公正而發起的非凡運動是又一個不可磨滅的例證,告訴我們一個人單槍匹馬能完成怎樣的事。
事實上,要為那樣一位含冤者辯護,并不需要左拉動用多少知識分子的才智。首先,他可以用到小說家在處理社會背景時的法理知識和新聞手段;這樣一來,他已經擁有了無可置疑的事實。但光有事實還不夠,那些“反德雷福斯者”的論斷并不真的建立在被告是否有罪上。他們公開宣稱,為了國家,最好還是不要重啟案件;否則只會驅散公眾對于秩序和制度的信心。為什么要冒這個險呢?而且說到底,為一個猶太人更不值得。于是,若要支持德雷福斯,不僅會被指稱罔顧事實,更會被認為用心險惡、不愛國、沒有信仰;這足以讓不少小心的人避而遠之。
古羅馬有句諺語:Fiat justitia —— ruat caelum.“行正義之事,管他天崩地裂。”每個時代都有一群人會提出這樣一種論點,即“更高利益”——比如,族群的團結或社會的凝聚力——高于公平和正義。個人,或真理,不可以為了“秩序”這類假定的好處而犧牲,本算是“西方”文明的一條自明之理。但實際情形中,類似的獻祭卻屢見不鮮。縱使人們對那些崇高遠景口頭上效忠,但個人的反抗和大家想要平安度日的本能沖突,結果還是一樣的。任何一個堅持人本主義的嚴肅激進派都可將埃彌爾·左拉作為榜樣,他所堅持的不僅是不可剝奪的個人權利,而且他把教權主義、種族仇恨、軍國主義以及對“國家”和政權的盲目崇拜,都納入他的抨擊范圍之內。1897至1898年期間,左拉用那些尖銳卻又才情洋溢的書信掀起的運動,可以說為翻攪二十世紀的大多數重要對峙拉開了序幕。
人們已經忘記,在向共和國的總統發出那封最有名的信——《我控訴》(J’Accuse)——之前,左拉還寫過公開信給法國的青年,以及法蘭西這個國家。他沒有讓自己只是控訴腐敗的精英階層,而是舉起鏡子,讓公眾輿論看到自己的丑陋模樣。他先是跟年輕人憶起當年的光榮,曾經拉丁區??聲援波蘭、希臘的光榮往昔,然后寫到自己為那些支持德雷福斯有罪的學生感到不恥:
我們的年輕人之中居然有反猶分子?這么說他們真的存在,是嗎?這種愚蠢的毒藥真的已經顛覆他們的心智,污染他們的靈魂?這對于即將到來的二十世紀是多么讓人哀傷和不安的因素啊。《人權宣言》一百年之后,在展現了那樣卓絕的寬容和自由的一百年之后,我們居然又回到了宗教戰爭,回到一種最為可憎和愚昧的狂熱中去了。
描繪這種病態的道德氛圍時,左拉用了一個讓人震撼的意象:
一種可恥的恐懼統攝一切,最勇敢的人也成了懦夫,沒有人敢直言心中所想,怕被控告成賣國賊或受賄者。一開始還能為正義挺身而出的寥寥幾家報刊,現在也匍匐于讀者身前的塵埃中……
他在致法國的公開信中回到這個主題,呼吁他的同胞三思:
你們有沒有意識到,大眾的看法如此鄭重而頑固,正是危險所在?一百家報紙重復著一種論調,即民眾不希望德雷福斯是清白的,他的有罪對于保障國家安全是必需的。你知不知道,有一天當權者再次利用這種詭辯去掩蓋真相,有罪的可能就成了你自己?
在剖析社會時左拉下筆從不抽象,他展示了不安的暴民以及他們對于“強人”和軍隊的謳歌之間,其實幾乎是一種施虐受虐的關系:
檢視一下你的良心。你想捍衛的真的是并未受到任何攻擊的軍隊嗎?還是你突然覺得需要頌揚的,是軍人手中的那柄劍?
說到底,你體內流淌的還不是共和國的血;見到軍盔上的羽飾依舊讓你心跳加速,在我們中間不可能再有帝王,但你心意依然向往……你所想到的并不是你的軍隊,而只是那個讓你動心的將軍。
在我看來其中最犀利、精準的是左拉對于宗教助紂為虐的譴責:
你知道你腳下的道路還通往哪里嗎,法蘭西?它通往羅馬的教廷。你最偉大的兒女曾與褊狹和神權做斗爭,現在你卻要回頭朝那個方向走去……今天,反猶主義者的戰術很簡單。天主教成立工人俱樂部,發明一條條朝圣之路,但他們已經無法再影響民眾了,已經無法再將他們贏回到圣壇之前。這個問題似乎確鑿無疑地有了定論,教堂依然是空的,人們已經拋棄了信仰。但你再看,形勢轉變帶來了新的機會,可以讓他們感染上對于猶太人的憤恨;而一旦狂熱的病毒傳開,他們會吼叫著“打倒猶太人!消滅猶太人!”沖上街頭……當法國人被轉變成了狂徒和施虐者,當付出那么多代價換來的寬厚和對人權的愛從心中連根拔起,毫無疑問剩下的事情交給上帝就行了。
抒發得如此精湛的saeva indignatio??,恐怕斯威夫特本人之后就再沒有見過。所以,等左拉在《震旦報》(L'Aurore)頭版把收信人定為總統菲利·福爾之時,那只是給他的訴訟狀做了些小小的查漏補缺而已,他控訴的是一整個反動團伙所犯下的雙重罪——既陷害了一個無辜的人,又放過了一個罪犯。(當局者喜歡把此類事稱為司法“不當”§§,如此中立,如此文雅,但我們要永遠當心,冤枉一個無辜的人,不言而喻就已經在替有罪之人開脫。這是墮胎,而不是流產。)
如果你讀左拉讀得仔細,那么對于之后——從凡爾登到維希——席卷法國乃至整個歐洲的種種愚蠢和罪行:例如假公審??、拘留營、閱兵和永遠正確的領袖等,就不會那么驚異了。你也更能明白,為什么羅馬教廷現在像是每天都要炮制些新的說法,掩飾自己過去對猶太人、新教徒和非信徒的所作所為。而要領會所有這一切,只需要一個堅定、有原則的人實踐自己說“不”的權利,而且在被告席中(我們常說在“法庭上”,也同樣太“中立”了)立場不改,就像左拉做到的一樣。
另一條源遠流長的道理是,雖然勇氣不能算最重要的美德,但沒有勇氣,其他美德也無法踐行。于是討論就不僅僅只限于“智識”了。伽利略的發現或許推翻了基督教傳統中沾沾自喜的宇宙觀,但刑虐的工具一出,他立馬放棄了自己的主張。日月星辰自然是不怕被他拋棄的,不管梵蒂岡怎么說,行星依舊圍繞著太陽旋轉。(伽利略念完聲明,可能低聲補了一句:“epur si muove.”——“它依然在轉。”)
不過,伽利略的楷范作用,不體現在他違抗教派的勇氣,而在于不問結果的探求之心。其他人必須替他勇敢,就像左拉替德雷福斯所做的那樣。(順便提一句,我們現在似乎越發確信,左拉是被人謀殺在自己床上的,而不是失火再加煙囪恰好被堵塞;偉人大多不在自己的時代和國家里被尊崇,這又是一個例子。)
我時常想起一個已故的朋友,羅恩·萊登諾爾(Ron Ridenhour);他參加過越戰,因為收集、披露了1968年3月美萊村大屠殺的證據,還曾一時間小有名氣。“自己”的一方在戰爭里做錯了事,這個結論誰都很難面對。保持沉默、集體主義都是實在的壓力,因為一旦表示異議,很快就會被指責為怯懦或變節。“背后捅刀子”“給敵人提供彈藥”這樣的陰毒短語,最初怕就是在這樣的抉擇中產生的,而且永遠可以用來讓人不敢打破一致。萊登諾爾抵住這種壓力,堅持美國的軍人和百姓都要遵守通行的戰爭法則,很多比他更少后顧之憂的人應該為此感到羞慚。他曾告訴我,自己成長在亞利桑那州一個窮苦的白人家庭,一家的老實孩子,少書卷氣,沒有書生的多愁善感,可能也塑造了他的性情。他回憶自己作為一個沒有受過什么教育的新兵躺在床鋪上,偶然聽見幾個戰友正籌劃著夜里要如何欺負一下營房里唯一的黑人士兵,這是后來所有事情的開端。羅恩坐了起來,只聽得自己說道:“你們要這么干,得先把我放倒。”很多時候,個人的決心能擊潰烏合之眾互相慫恿而來的所謂勇氣。但不要忘了,在關鍵時刻到來之前,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會那樣行事。
我曾經有幸見過、采訪過幾個其他國家和社會中勇敢的異見者。他們的事業(從某種意義上是事業選擇了他們,而不是被他們選擇)不少可以追溯到早年的一件小事,當時他們所選擇和堅持的立場幾乎都是不由自主的。有時候,是他們收獲的某條箴言扎根在了心里。伯特蘭·羅素在自傳中說他祖母是個嚴厲的清教徒,“給了我一本《圣經》,扉頁上抄著她最喜歡的經文,里面有一句是:‘你不可隨著眾人作惡。’她對這句話的看重讓我在之后的人生里再沒有懼怕過成為那‘極少數人’”。未來敲打基督教的大錘當年是這樣接受“洗禮”、確立“信仰”的,讓人感慨。這也證明了在最意外的地方也可能出現可靠的真理。
一位日后的異見者接受“洗禮”往往是在某件偶發之事上,很多是下意識反抗欺凌或偏見,有時是挑戰師長的愚昧;這樣的反應與其說是被灌輸的,我們倒更有理由相信那是種與生俱來的本能:危急關頭到來之時,尼克爾貝自己也不知道他會替斯麥克出頭***。喬姆斯基憶起年輕時聽到廣島毀于一夕之間,只想走開、獨處,因為身邊無人可供他傾吐心聲。想到這樣的反應是天生的,對我們是種鼓舞,因為我們就能確信這樣的事情還會不斷發生,不管有沒有榜樣或訓誡故事去傳播。
或許你,親愛的X,在這些事例中讀到了你自己的影子;或許性格里對于專斷的權威和盲目的大眾或多或少總有些抗拒,或許是某個自由的心智打磨出了精妙的語句讓你心有戚戚。如果是這樣,那就讓我們繼續通信,就在你恭維我,希望從我的經歷里學到東西之時,其實我也可以從你的經歷中收獲新的體會。現在,我只提醒一點,那些犬儒主義者看輕“把說‘不’當飯吃”的人,或許也不是完全無意義的。做一個反對者并不是信仰虛無主義。要以此為生也找不出任何有章可循的體面途徑。這并不是你做或不做的事情,而看你是或不是這樣的人。
*原文依次為:maverick,loose cannon,rebel,angry young man,gadfly。
?E. P. Thompson在其著作《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The Making of English Working Class)的序言中,用這個說法批評后來者把工人階級只當作歷史前進的犧牲品,指出他們是自主的。
?原文依次為:fanatic,troublemaker,misfit,malcontent。
§此處原文為斜體字,本書中相應采用仿宋體字,以作強調。后同。
?Harold Rosenberg(1906—1978),美國著名藝術史學家、批評家。
**原文為“the herd of independent minds”,herd用于形容人群,有貶抑、譏諷之意。
??Latin Quarter,位于塞納河南岸,巴黎大學等高等學校和許多科研機構均設于此,是大學生、學者和藝術家的麇集處。
??拉丁文,取自斯威夫特在自己墓碑上所作的詩文,可譯作“兇殘的怒意”。
§§原文為miscarriage of justice,意為“錯判、誤判、司法不當”,miscarriage字面意思為流產。
??Show trial,也譯為“擺樣子公審”“公審大會”,出于宣傳目的而舉行的公開審判,判決結果預先已確定。
***狄更斯《尼古拉斯·尼克爾貝》(Nicholas Nickleby,或譯《少爺返鄉》)中,尼克爾貝為斯奎爾斯校長工作,卻發現他虐待學生,其中一個就是頭腦愚笨、身體虛弱的斯麥克。斯麥克逃跑被抓回,正要被毒打之時尼克爾貝出手相救,還將斯奎爾斯暴打了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