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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莊生曉夢迷蝴蝶》:仇人之子

  • 九歌秘事
  • 徐曉季
  • 4074字
  • 2024-01-16 16:46:26

蘇寶兒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

建元十二年,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

汴京宮城內(nèi)外,皆為張燈結(jié)彩。

在皇爺爺?shù)膶嫷罡帉m門口,她能看見不遠處天邊綻放的絢爛煙火,以及鋪天蓋地而來的箭矢。

“快去找母妃!快去!”

她的兄長,大梁的嫡皇太孫蕭少瑋,以披風(fēng)為盾,掩護著她一路后撤。

可是,箭矢太密集了。

她似乎看見了兄長嘴角的血絲。

“太子謀逆,證據(jù)確鑿!皇上下令,太子余孽,格殺勿論!”

“快走啊!”

兄長護著她一路躲進宮墻之后,大吼一聲,一口黑血從他嘴中噴涌而出。

就在這時,一根箭狠狠地貫穿了他的胸膛,他目眥欲裂,勉力撐住墻沿,對她咧出一個笑容:“別怕,沒事。”

她一路往東宮的方向跑,沒命地跑,她時不時地回頭去看兄長,他還站在那里,一直對著她笑。

只是那笑,滲著血。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一個拐角后,年僅十二歲的少年才脫力倒下。

萬箭穿心。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淚水仿若結(jié)了冰,糊了滿臉,耳邊只有煙火在空中不斷炸開的聲音,和甲胄摩擦碰擊的聲音。

她終于回到了東宮。

可是東宮內(nèi)卻是一片低泣。

她就站在殿外,殿內(nèi)橫梁上的白綾刺目非常。

“太子妃娘娘歿了!”

剛才在福寧宮,東宮內(nèi)侍太監(jiān)便是這么向她通傳的,她還不信。

母妃,真的懸梁自縊了。

“太子余孽,格殺勿論!捉拿寶慶公主蕭妙琛!”

她慌不擇路,專往偏僻小道逃竄,路上掉了一只鞋子,她也無暇去撿,深一腳淺一腳地在結(jié)了霜的地面上狂奔,寒氣濡濕了她腳上繡了桃李海棠的白襪。

那是她的母妃親手為她繡的襪子,她的母妃曾是汴京天衣閣最好的繡娘,是當年父王攻破汴京城,取下前朝齊帝狗頭后,第一時間策馬去接的女子。

可是,天下第一的繡娘,卻再也無法為她繡衣了。

“找到了!”

她被兩個侍衛(wèi)堵在一座假山里,一人拽住了她的腿,一人扯住了她的披風(fēng),披風(fēng)系扣勒在她的脖子上,令她喘不過氣來。

她旋身飛踢,一腳踹在身后侍衛(wèi)的褲襠上,鬼哭狼嚎聲頓起。

她是練過武的,雖然年紀小,但也有點力氣。

可很快她便被掀翻在地,白嫩如雪團的小臉多了幾個掌印,又紅又腫。

“寶慶公主,對不住了,上命不可違,冤有頭債有主,您到了地下,要怨便去怨今上吧。”

那侍衛(wèi)一腳踏在她的身上,腳力之重,竟是讓她胸腔間氣血翻涌,利劍倒映著月亮的寒光,直指其喉。

就在這時,大刀破風(fēng)之聲有如雷霆,雪刃在她眼前乍亮,只一眨眼間,面前兩人便被斬斷了胳膊,慘叫著倒了下去。

利劍在空中打著旋,倒插進遠處的地縫當中。

高大魁梧的黑影持刀向她走來,鮮血順著刀上的凹槽,滴了一地。

寶兒捂著胸口,害怕地往后縮了縮,可這黑影卻像抓小雞一樣抓起她的衣領(lǐng),帶她翻越重重宮闕樓墻。

“你是誰?”

烈風(fēng)撲面,寶兒艱難地抬頭問道。

那人的臉在煙火閃爍中,倒映著光和影。

他偏頭看了她一眼,濃密的胡須里,露出一雙清亮的眸子,令人生不出懼意。

“九歌,山鬼。”那人答道。

——

一晃八年。

廬陵城,春滿樓。

茶樓里高朋滿座,人聲鼎沸。

內(nèi)院偶有絲竹之音,堂外則有醒木拍桌。

說書人搖頭晃腦,口若懸河,醒木一拍,羽扇一遞,臺下便叫好連片。

此說書人乃廬陵城的“凈街金板凳”,書座往往是一票難求,如今他得了個新本子,名叫《大梁英雄演義》,說的是太祖皇帝帶領(lǐng)各路豪杰打天下的故事。

太祖皇帝蕭曄,那是何等氣概的人物,當年前朝齊帝不仁,蕭曄振臂一呼,江湖朝堂應(yīng)者云集,流傳下來的佳話數(shù)不勝數(shù),惹得不少文人墨客爭相稱頌,市井間的崇拜者自然也層出不窮。

自打春滿樓請了這位說書先生說這新本子后,那風(fēng)姿綽約的老板娘便一天到晚只夠顧著數(shù)錢了。

堂上雅座憑欄處,身著藕荷色衣裙的蘇寶兒,正七倒八歪地抖著雙腳,百無聊賴地繡著一個小荷包。

她繡得并不認真,一半注意力在那狂噴唾沫星子的說書人身上,一半注意力則在面前擺放的傳世棋譜上,可即便如此,那荷包上的蝶戀花圖案也已繡得初見雛形,栩栩如生。

前些日子,那常家當家的約了她賭棋,還口出狂言,要讓她輸?shù)眠B滾帶爬,哭著回桃仙寨找少當家領(lǐng)板子吃。

簡直猖狂!

她蘇寶兒明兒就得讓那鼠目寸光的家伙見識見識,什么叫桃仙寨第一,不,是南嶺第一賭神!

不讓這老小兒輸?shù)霉蛳聛砗八婺棠蹋值惯^來寫!

“太祖有子,名喚蕭淵,十五歲隨父從軍,大梁開國后即封太子。此人平日里表現(xiàn)得豁達仁厚,實際上狡詐鉆營,心機深沉,乃徹頭徹尾的偽君子是也!”

聽到這里,蘇寶兒手上動作一頓,她倚著欄桿往樓下望去,見樓下聽書人無不摩拳擦掌,橫眉瞪眼,便知這廢太子蕭淵在百姓心中是個何等丑惡的形象。

“世人皆被蕭淵的虛假面孔所蒙蔽,唯獨除了凌云大俠。”

“這凌云大俠何許人也?他正是二十年前,憑借一桿凌空刺云槍,入江湖,上戰(zhàn)場,封侯拜相的信陵侯林云烈是也!”

“當年洮水之畔,梁齊雙方血戰(zhàn)七天七夜,在戰(zhàn)局已然明朗之時,蕭淵率軍橫空搶功,竟還想將已然重傷的己方功將斬于劍下,以穩(wěn)其戰(zhàn)功。”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呔!”說書人醒木一拍,聲量猛地一提,“一桿紅纓槍登時挑開蕭淵的利劍,林云烈縱馬而來,將蕭淵踢翻下馬,槍指其喉,大喝:‘卑鄙小人!’”

眾人無不歡呼雀躍:“林侯威武!”

可蘇寶兒卻手上一抖,銀針扎破了手指,鮮血落在了那藍色蝴蝶的翅膀上。

林侯威武?

威武個屁!

她盯著手指上滲出來的血,仿佛透過那滴血珠回到了八年前的元宵節(jié)。

那晚,她被山鬼所救,還未來得及喘口氣,便有密信來報。

北狄迂回繞西,攻破久泉南部三鎮(zhèn),三面夾擊久泉關(guān)。戰(zhàn)報有誤,疾風(fēng)軍被困久泉,彈盡糧絕,勉力支撐半月有余。

南部三鎮(zhèn)之將領(lǐng)乃父王門人,此人臨陣脫逃,誤傳軍情,又有與父王書信往來之證,直指她父王——太子蕭淵通敵叛國。

她疾馳千里,垂髫之年卻要忍受著極寒風(fēng)霜,只為向那已是信陵侯的林云烈求援。

可是,林云烈為何沒有及時出兵?

那鎮(zhèn)守北地的信陵侯林云烈,那被世人尊稱一聲“凌云大俠”的林云烈,那個曾與父王義結(jié)金蘭的林云烈,為何要將跋涉千里的義弟之女拒之門外?

但凡林云烈在她求援后便出兵久泉,又何至于疾風(fēng)軍首將夫婦身首異處,頭顱高懸于城門口三天三夜,又何至于久泉千萬百姓被屠戮殆盡,血流成河?

而她的父王,便是因為此事,蒙冤受辱,受盡酷刑。

太祖蕭曄竟是連一句辯解都不愿聽,草草將其賜死后才撒手人寰。

“林侯威武!”

聲聲聽眾高呼將她拉回現(xiàn)實,她收回目光,快速用紅線將蝴蝶翅膀上的血跡蓋去,試圖以此來掩蓋她心中的憤恨。

那說書人越講越離譜,竟說到蕭淵如何下跪懇求林云烈饒他一命,如何恬不知恥地背后偷襲,又如何被林云烈踹入泥濘中暴打一頓。

蘇寶兒聽得忍無可忍,拍案而起,正當她擼起袖子,準備跳下去把說書人的兩撇內(nèi)八胡子揪下來時,老板娘送來了一盤她最愛的豬肘子。

老板娘問:“寶兒,你這是怎么了?”

“九姑,你來得正好。”寶兒雙手叉腰,強迫自己不去看那還冒著熱氣的豬肘子,“你這請的什么狗屁說書先生,凈胡謅八扯!”

“市井中的閑言八卦,多有夸大其詞之處,你就當聽個熱鬧唄。”

蘇寶兒不依,拉著九姑衣袖勢要好好理論一番:“這回不一樣!那林云烈能有今天全靠太子提攜,如此忘恩負義之徒,也配叫英雄?”

九姑不知她為何情緒如此激動,剛要出言附和兩句,卻陡聽隔壁雅座傳來一男子聲音:

“姑娘,慎言。你可知若有人將你剛才那番話報了官,你可是要被拖去吃板子的。”

蘇寶兒怒極反笑:“怎么,你要去報官?便是真把我拖去打板子,我還是要說,林云烈才是真真正正足金的偽君子,假一不賠十!太子就是被他害慘的。”

“哦?姑娘似乎很是為廢太子打抱不平啊。”

那男子聲音里也隱隱有了怒氣。

“可你無法否認的是,當年正是太子通敵叛國,才害得久泉關(guān)伏尸百萬,害得疾風(fēng)將軍夫婦身首異處。也正是林侯出面才能奪回失地,大敗北狄。”

蘇寶兒一時語塞。

她深知父王絕無可能通敵叛國,一切必定是奸人設(shè)計陷害,可她偏偏又拿不出證據(jù),以至于這場口舌之爭她無從回辯。

見蘇寶兒久久不答,那人乘勝追擊,嘲諷道:“如此是非不分,實乃無知小兒。”

雅座之間隔著紗幔,她看不清那男子的樣貌,可這句“是非不分”著實觸碰到了她的逆鱗。

少當家平常總是教育她:瀟灑恣意是吾輩中人的人生態(tài)度,刀槍劍戟是吾輩中人的立身之本,而當有人蹬鼻子上臉踩到頭上時,干他娘的就是吾輩中人的處世原則。

蘇寶兒謹遵教誨,深以為然。

擼起袖子就是干!

她一掌震起一個盛滿滾燙熱茶的茶碗,朝紗幔后的男子擲了出去,那男子折扇一展,竟是將茶碗一滴不漏地推了回來,她被迫空手去接,雖也未將茶水濺出,但碗壁燙手,五指連心,灼燒之痛簡直痛徹心扉。

她咬牙切齒,又抄起一盤油膩膩的醬豬肘子,將紗幔一把掀起,看清人后微微一怔。

紗幔后的雅座上有兩人,其中一年輕男子發(fā)簪鶴羽,美目含春,唇若桃花,端的一副清雅疏闊的模樣。

可他卻坐在一副輪椅上。

瘸子?

男子見她闖了進來,猛然收起桌上各式圖紙,蘇寶兒也顧不上這是不是欺凌病殘,只想給這出言不遜的家伙一點教訓(xùn)看看。

她剛要將盤子扔出去,那男子的輪椅手柄里便突然彈出一個巨長彈簧,彈簧頭包了鐵塊,準確無誤地砸在她的手腕上,也不知他按了什么按鈕,彈簧突然上拐,將醬肘盤子打到了天上。

蘇寶兒抬頭去望,旋轉(zhuǎn)著避開降落的油水,飛踢一腳,借力打力,用托盤將肘子紛紛擊向男子。

男子所乘輪椅疾速向后退,椅背后方伸出兩個機械手,機械手由刀、劍、剪、錘、斧五種兵器組成,它將肘子紛紛接下攪碎,拋擲在外。

但此過程中飛濺出來的油,卻污了他潔白如雪的衣袍。

蘇寶兒深深地被這神奇的機關(guān)輪椅所折服,但很快這份贊嘆便被得意取代。

因為她肉眼可見那男子額上冒起了青筋。

“蘇寶兒,你知道他是誰嗎你就動手,還不快道歉!”

與男子同座的另一名中年男人腆著個大肚皮,按著她的頭讓她道歉。

蘇寶兒好不容易掙開他套著檀木佛珠的大肉手,驚訝道:“老常你怎么在這兒,你不應(yīng)該在家里積極地為明天的賭局備戰(zhàn)嗎?”

“我備你個頭,打你個黃毛丫頭還不輕輕松松。快道歉,這可是知閑山莊少莊主,莫鶴生。”

莫鶴生?

蘇寶兒一愣。

是她認識的那個莫鶴生嗎?

或者說,她該稱他還未改姓前的名字——

林玄之,字鶴生。

小時候,這個人是宮里為數(shù)不多有空陪她玩鬧的大哥哥,可他總是做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嚇她。

有時候是會動的假螳螂,有時候是九結(jié)蛇,有時候是吊絲蜘蛛……

她那時便討厭得他不行。

如今這份討厭,早已轉(zhuǎn)化為了厭惡。

因為莫鶴生,是林云烈的親生兒子。

那個對義兄見死不救,害得她家破人亡的,林云烈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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