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晝短，眼見夕陽方才落山，不一時天便已擦黑。昏暗的天光下，一支官軍的隊伍蹣跚于道路，好像沾染了傍晚時的暮氣，人人都無精打采。

孫堅駐馬道旁，打量著自己屬下的軍隊，既有些怒其不爭的憤然，又有些無計可施的無奈；現(xiàn)在的孫堅，無比懷念當(dāng)初的那些老部下。從他初任縣吏討伐山賊開始，一步一步拉扯起一支精悍敢戰(zhàn)的隊伍來，到最后在黃巾之亂中大放光彩；那一支人數(shù)不多的軍隊，傾注了孫堅無數(shù)心血。可自從來到?jīng)鲋荩佣B三的慘敗，他的心腹嫡系早已經(jīng)喪失殆盡。

眼下的這支隊伍，是他在武功之戰(zhàn)后新接手的。雖然也都是參加過黃巾之亂的老卒，但是比起當(dāng)初那些老兄弟來，總覺得少了一點精氣神；用程普、韓當(dāng)這些老部下的話來說，如今這支軍隊，勝不得，也敗不得；勝則易驕，敗則氣餒，一點都比不上當(dāng)初一路跟隨孫堅走來，經(jīng)歷過千錘百煉的精兵；必須好好捶打一番，才能得力。

就好像要佐證程普他們的評價，從今日午間得到輜重營被襲，全軍覆沒的消息之后，從周慎以下一干將士，原本還為了平叛大功即將告成而興高采烈，登時就像當(dāng)頭挨了一瓢冷水，一個個都慌了神。吵吵嚷嚷了一個下午，直到夕陽西下時也沒吵出一個結(jié)果來。最后周慎下令，讓孫堅帶著本部人馬到東山路口布防，偵測叛軍動向，除此之外，竟也是一籌莫展。

前頭一騎飛來，卻是前鋒韓當(dāng)，來到近前稟道：“文臺，前面就是路口，再往里進就是東山山路，現(xiàn)在天色已晚，是不是先停下來，明日天明再進？”山路崎嶇狹小，地形復(fù)雜，大軍夜行山路容易出事，是以韓當(dāng)有此一問。

孫堅沒有立即回答，而是轉(zhuǎn)回頭往榆中城的方向看了看；此時相隔已遠，自然看不清什么，只能見到大營所在處，一派火光映紅了天際。

孫堅輕蔑地一笑，不只是對周慎還是對誰，而后才才下令道：“讓眾軍就地扎營，夜間嚴加防備。”韓當(dāng)領(lǐng)命欲走，又被孫堅叫住：“義公，扎營之后，你多派斥候巡視四方，另外……多派些人，密切注意大營動向。”

韓當(dāng)愕然道：“夜間派斥候巡哨自然是常理，可是要我監(jiān)視大營動向，又是何意？”

孫堅冷笑一聲，壓低了聲音道：“沒什么，只不過，是不想讓你我兄弟糊里糊涂就做了別人的擋箭牌、替死鬼。”

韓當(dāng)面色劇變，下意識地壓低聲音道：“文臺你此言何意，莫非周蕩寇欲對我們不利？”

“周慎或許不是存心謀害我等，不過是想讓我們替他擋災(zāi)，好方便他跑路罷了。”孫堅說起周慎時滿臉不屑之色，“你我兄弟一心為國平難，卻不能稀里糊涂為周慎這等人送了自家性命；你且莫多問，先去將營盤安好，而后去尋德謀、公覆一起過來，我有話商議。”

韓當(dāng)面色凝重，應(yīng)了一聲，打馬離去。

安扎營盤，布置巡哨等事，自然有韓當(dāng)這樣的下屬去做，孫堅一個人默然立馬，遙對著黑暗的群山四野，眉頭緊蹙。自從武功城下一戰(zhàn)之后，孫堅就已經(jīng)看透了周慎的為人；此人不僅才具不足，更是膽小怯懦，同樣身為武人，孫堅自覺，居于此人帳下，實在是平生一大恥辱。而周慎現(xiàn)在打的那點小算盤，孫堅自然也是明明白白看見眼里，洞若觀火。

一個人做了一次賊沒有被抓住，就會忍不住做下第二次；周慎當(dāng)了一次逃兵沒有被問罪，自然還會想著做第二次。在武功城下時，他敢扔下三萬大軍不管，自己跑路，如今自然也不會忌憚于犧牲孫堅所部三千人，為自己擋災(zāi)。

“你要逃出生路，你自去便是，偏偏要拿我孫文臺做擋箭牌，當(dāng)我孫某人看不穿你那點小心思么？卻把我看得忒輕了。”

孫堅滿懷義憤地思酌著；但忽然間，他感覺到有一絲異常的響動自遠處傳來。作為久經(jīng)沙場的老行伍，孫堅的警覺性是敏銳的，一覺有異，驀然驚起，立時便發(fā)現(xiàn)，自己胯下的戰(zhàn)馬有些焦躁不安，搖頭晃腦，兩只前蹄不停地在地上刨著。很快，一陣陣輕微的震動自地面?zhèn)鱽恚絹碓酱螅Ｑ坶g便厲害了十倍不止。

孫堅大驚失色，拍馬急趨后陣，放聲大呼道：“敵襲，敵襲，全軍戒備——”

孫堅不向前陣而向后陣，自有他的道理。敵軍自前方而來，來勢既快且猛，轉(zhuǎn)眼間就到眼前，不用猜就知道，必定是一支強大的騎兵隊伍。敵軍如此迅捷，即便孫堅趕去前軍，也來不及了，反倒是后軍還有機會布開陣勢。至于前軍，一切都只能仰仗韓當(dāng)自己了。

事實不出孫堅所料，前軍韓當(dāng)所部在虎字營的突襲面前一觸即潰。小老虎領(lǐng)銜沖鋒，就好像刀穿豆腐一般，輕而易舉地切開了官軍的隊伍，將韓當(dāng)?shù)那败姏_為兩段。

眼前這支軍隊已經(jīng)沒有了當(dāng)初美陽城下孤軍面對虎字營時的鋒銳，更沒有了武功城下浴血奮戰(zhàn)，敢于面對十倍強敵逆勢而進的悍勇。接二連三的敗仗，原本那支堅韌和勇猛并存的軍隊早已喪失殆盡，原先那種百折不回的氣質(zhì)，也徹底消失了。

小老虎一路直撲進敵軍的腹心處，才遭遇了一點微弱的抵抗。看到面前沖出來的敵將，小老虎眼前一亮，神情中帶有一點詫異，更多的卻是止不住的笑意：“哈哈，居然還是老熟人。怎么，你有打出一桿新的長矛來了？”

來人正是當(dāng)初在美陽城下被小老虎打翻在地的程普程德謀，話說，他當(dāng)初的兵器現(xiàn)在可還在小老虎手中呢。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程普自知單打獨斗不是對手，指揮著一群部下圍裹上來，滿心只想拿下小老虎，碎尸萬段。

小老虎當(dāng)初一人面對孫堅部下數(shù)將圍攻尚且不懼，如今身旁有兵有將，兵力更多于程普，更懼何來？虎字營鐵騎縱橫，很快就將程普所部撕成碎片。英字營緊隨其后，數(shù)千鐵騎，如墻而進，輕易地碾碎了孫堅好不容易組織起來的抵抗。

孫堅身在陣中，看著涼州鐵騎往來縱橫，將他的部下分割包圍，一點一點地吞噬，只覺心如刀絞。如果是當(dāng)初的那一支強兵，何至于一觸即潰？如果是當(dāng)初那一支強兵，何至于讓叛賊如此張狂。

耳聽得小老虎在陣中大呼小叫，孫堅氣得雙目充血。自入涼州以來，那個叛軍小賊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讓自己蒙受恥辱。數(shù)千袍澤死在他的刀下，老兄弟祖茂更是因為那小賊，而慘死于自己眼前。那小賊，仿佛就成了他孫文臺命中的克星一般。而今夜一戰(zhàn)，更是一筆化不開的血債！

小老虎并不知道孫堅已經(jīng)將自己恨之入骨；當(dāng)然，即便知道了，他也不會有絲毫在意——雖然就他自己而言，并不會對戰(zhàn)場上的敵人抱有太多的私人恩怨。眼下的小老虎，心思已經(jīng)不在孫堅這支偏師身上；他的目光，正牢牢盯著遠在榆中城下的周慎所部。

“他娘的，這里一開打，周慎那邊就該知道消息了，也不知還有機會沒有？”小老虎滿心恨恨，下手更重了三分。“虎字營，跟我走，不要停下，不要停下，跟我抓大魚去！”小老虎殺盡身旁官軍，舉矛大喝。眼前這支官軍已經(jīng)被殺得潰散，不足以對虎字營構(gòu)成威脅，放過也無妨——可不能讓真正的大魚給溜掉了。

當(dāng)然，小老虎敢于扔下孫堅大軍不管，也是因為身后還有一支英字營。以成公英的細致，加上兩個人之間的默契，自然會替小老虎收拾好身后的殘局。即便小老虎不管，孫堅也難免得在成公英手里被扒掉一層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