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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墜落

一 趕了一天路

一八一五年十月初的一天,太陽落山前一小時,一個步行的旅客來到了迪涅這個小城。此刻,只有少數幾個市民站在門口或窗前,不安地看著這個人經過。像這樣衣衫襤褸的行人實在少見。他中等身材,健壯結實,正值盛年。他可能有四十六七歲。一頂皮鴨舌帽壓得低低的,遮住了半個臉;這張因風吹日曬而變得黝黑的臉上淌滿了汗水。他穿著黃粗布襯衫,領子上系著一個小銀錨,露出了毛茸茸的胸部;領帶扭得像根繩子,藍斜紋布的褲子已經磨損,一個膝頭已發白,另一個已有破洞,灰色的工裝破爛不堪,一只胳臂肘上用麻線縫了塊綠呢;他背了個簇新的軍用包,鼓鼓囊囊,并且扣得緊緊的,手里拿了根疙里疙瘩的粗棍子,光著腳穿了雙釘了釘的鞋子,頭發很短,胡須很長。

汗水、炎熱、步行、塵土,給這破爛的一身增添了一種難以名狀的骯臟。

頭發雖然很短,但根根豎著,因為剃光的頭發重新長了出來,似乎有一些時候沒有理了。

沒有人認識他。顯然只是個過路客。他從哪里來?從南方。可能是從海邊。因為他進入迪涅時,和七個月前拿破侖皇帝從戛納去巴黎走的是同一條街。他想必趕了一整天路,看上去疲憊不堪。在城郊的老鎮上,有幾個婦女見他在加桑迪大馬路的樹蔭下歇了歇,又在街盡頭的水池里喝了點水。他一定渴極了,因為跟在他后面的幾個孩子,見他走了二百步,在集市廣場的水池旁又停下來喝了水。

到了普瓦施韋街拐角處,他向左拐,徑直朝市政府走去。他走進市政府,一刻鐘后從里面出來。一個憲兵坐在門口的長石凳上;三月四日,德魯奧將軍[78]曾站在這個長凳上向驚慌失措的迪涅市民宣讀過茹安灣宣言[79]。那人經過時,脫下帽子,恭敬地向憲兵行了個禮。

憲兵沒有理他,只是仔細地將他打量了一番,又用目光送了他一程,然后進市府里面去了。

那時候,迪涅有一家豪華旅館,名叫科爾巴十字架。旅館老板叫雅甘·拉巴爾,迪涅市的人都說他是另一個拉巴爾的親戚。那另一個拉巴爾曾是拿破侖的近衛騎兵,在格勒諾布爾開了一家三太子旅館。拿破侖登陸時,當地對這家三太子旅館曾有許多傳聞。人們傳說,那年一月,貝特朗將軍曾喬裝車夫,多次來這家旅館,給一些士兵頒發十字勛章,向一些市民們散發拿破侖金幣。事實上,拿破侖來到格勒諾布爾后,堅持不下榻在省政府大廈;他謝過市長,說是去他認識的一個正直人那里,結果去了三太子旅館。三太子旅館的拉巴爾真是蓬蓽生輝,他那份殊榮反射到百公里外的科爾巴十字架旅館的拉巴爾。迪涅城里有人說,他是格勒諾布爾那位拉巴爾的表兄弟。

那人向這家旅館走去,那是當地最好的旅館。他走進廚房,廚房的門正好臨街。所有的爐灶都生了火,壁爐里大火熊熊,燒得很歡。店主同時也是領班,忙得不亦樂乎,既要照管壁爐,又要照應燒菜,正在為運貨馬車夫們準備一頓豐盛的晚餐。車夫們喧鬧的說笑聲從隔壁屋里傳進廚房里。旅行過的人都知道,誰也沒有運貨馬車夫吃得好。一只肥肥的旱獺,夾在一串白鷓鴣和松雞中間,穿在一根鐵釬上,在壁爐的柴火上轉動。爐子上正在燒著兩條洛澤湖的大鯉魚和一條阿洛茲湖的鱒魚。

店主聽見門打開,又來了一位客人,頭也沒抬地問道:

“先生要來點什么?”

“吃飯和過夜。”那人說。

“再容易不過了。”店主回答。這時,他才回過頭,將來人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又加了一句:“……要付錢。”

那人從工裝口袋里掏出一只很大的皮錢包,回答說:

“我有錢。”

“那好,請稍候。”店主說。

那人把錢包放回口袋,取下背包,放在門邊的地上,手里仍拿著那根棍子,去坐到壁爐旁的一張小矮凳上。迪涅是山區。十月的夜晚非常寒冷。

然而,店主走來走去,眼睛卻在審視這位客人。

“就好了嗎?”那人問。

“就好了。”店主說。

新來的客人背對著店主在烤火,可敬的店主雅甘·拉巴爾從口袋里掏出一支鉛筆,從窗旁的小桌子上拿起一張舊報紙,撕下一個角,在頁邊的空白處寫了一兩行字,折起來,但沒封口,然后把這張破紙交給一個孩子,看來是店里的學徒和小伙計。店主在孩子的耳邊嘀咕了一句,那孩子就一溜煙朝市府跑去了。

這一切,那旅客全沒看見。

他又問了一遍:“就好了嗎?”

“就好了。”店主說。

孩子回來了。他帶回了那張字條。店主急忙打開,就像在等待答復一樣。他似乎很用心地讀了字條,然后搖了搖頭,沉思片刻。最后,他向旅客走了一步,那旅客似乎在沉思默想,有些心神不寧。

“先生,我不能留您住宿。”店主說。

那人微微直起身子。

“怎么!怕我不付錢?要不要先付?我有錢,我跟您說。”

“不是這個。”

“那么是什么?”

“您有錢……”

“是的。”那人說。

“可我沒有房間。”店主說。

那人心平氣和地說:“讓我住馬廄好了。”

“不行。”

“為什么?”

“地方全給馬占了。”

“閣樓上有個角落也行,”那人又說,“給我一捆麥秸。吃完晚飯再說吧。”

“我不能給您吃的。”

他說這話的語氣挺有分寸,但很堅決,外鄉人感到問題嚴重了。他站了起來。

“啊!我都快餓死了,我。天一亮我就上路了。走了十二里。我付錢嘛。我要吃飯。”

“我什么也沒有。”店主說。

那人哈哈大笑,把身子轉向爐灶。

“什么也沒有!這是什么?”

“這都是有人訂的。”

“誰?”

“趕大車的先生們。”

“多少人?”

“十二個。”

“這都夠二十個人吃。”

“他們全包了,錢也付過了。”

那人又重新坐下,仍然低聲地說:

“我是在旅館里,我餓了,我不走。”

這時,店主俯身湊到他耳邊說:“離開這里!”那語氣使他打了個寒戰。

旅客此刻正彎著腰,用一頭包了鐵皮的棍子撥弄著幾根火炭。他驀地轉過臉,正要張口反駁,那店主眼睛看著他,依然低聲地對他說:“聽著,別啰唆了。您要我說出您的名字嗎?您叫讓·瓦讓。現在,您要我說出您是誰嗎?看見您進來,我就有些懷疑了,我叫人去了市政府,這就是人家給我的答復。您認不認得字?”

說著,他把那張已經打開的從旅館到市廳來回轉了一圈的字條遞過去。那人瞟了一眼。店主停了會兒又說:

“我向來以禮待人。離開這里!”

那人低下頭,撿起他放在地上的背包,離開了旅館。

他上了大街,沿著房屋,漫無目的地朝前走去,就像受了侮辱的人,神情非常憂郁。他一次頭也沒有回。假如他回頭的話,就會看見科爾巴十字架旅館的老板站在門口,正用指頭指著他,激動地說著話,旅館里的所有客人和街上的所有行人都圍在他身邊。他如果看到那群人不信任和慌張的目光,就會猜到,他的到來馬上會在迪涅傳得滿城風雨。

這一切,他什么也沒看見。心中憂郁的人是不會朝后看的。他們深深知道,厄運總跟在他們后面。

他像這樣走了一陣,一次也沒停下,漫無目的地穿過一條條陌生的街道,忘記了疲倦,人悲傷時常常會這樣。突然,他感到饑餓難忍。黑夜正在降臨。他四下張望,看看有沒有地方可以過夜。

漂亮的旅館已向他關上大門。他想找一家簡陋的酒店,一家寒磣的咖啡館。

恰好街盡頭亮起了燈光。一根松枝,掛在一個直角鐵架上,顯露在黃昏灰蒙蒙的天空中。他向那里走去。

果然是家小酒店。在夏福街上。

旅客停了一會兒,從玻璃窗往里面張望。酒店的大廳又低又矮,一張桌子上放著一盞燈,壁爐里大火熊熊,燈光和火光照亮了屋子。有幾個顧客在喝酒。店主在烤火。一只鐵鍋掛在一個吊鉤上,大火燒得它吱吱響。

這家酒店似乎也是客棧,可從兩個門進去。一個門臨街,另一個通往一個小院子,院子里到處是糞。那旅客不敢從臨街的門進去。他溜進院子,又停了停,然后怯生生地提起碰鎖,把門推開。

“誰?”店主問。

“一個想吃飯和住宿的人。”

“很好。這里可以吃飯和睡覺。”

他走進酒店。正在喝酒的顧客都回過頭來。一邊是燈光,另一邊是火光,把他照得清清楚楚。趁他解包的時候,大家把他打量了一番。

店主對他說:“這里有火。晚飯正在鍋里煮著呢。過來暖暖身子吧,老兄。”

他走過去坐到爐子邊。他把兩只累壞了的腳伸到火前。一股香味從鍋子里溢出。他的鴨舌帽壓得很低,從他露出的那部分臉上,隱約可見一種愜意的神情,同那因飽經風霜而形成的令人心碎的神情混合在一起。

此外,這張臉顯得堅強剛毅,但郁郁不樂。這是一種復雜而奇特的神情,乍一看覺得挺謙卑,最后又覺得很嚴肅。眼睛在眉毛下炯炯發光,猶如一堆火光在荊棘叢中閃爍。

可是,喝酒的人中有一個魚販子,他在進夏福街的這家酒店之前,先去把馬寄存在拉巴爾旅館的馬廄里了。碰巧,那天早晨,他遇見過這個滿面倦容的外鄉人,那是在從阿斯灣到……(我忘記是哪里了,可能是埃斯庫布隆)的路上。他們相遇的時候,那外鄉人似乎疲憊不堪,要求搭一段車。可魚販子沒予理睬,反而加快了步伐。半小時前,他也是圍在雅甘·拉巴爾身邊的那些人中的一個,他還把上午這場不愉快的相遇,向科爾巴十字架旅館的那些人做了敘述。這時,他從座位上向酒店老板做了個難以覺察的手勢。老板走到他跟前。他們低聲交談了幾句。那外鄉人早已陷入了沉思。

店主回到壁爐旁,粗暴地拍了拍他的肩,對他說:

“你得離開這里。”

外鄉人轉過臉,和氣地問道:

“哦!您知道了?……”

“對。”

“那家旅館把我攆出來了。”

“這里也要把你攆出去。”

“您要我去哪里?”

“別的地方。”

那人拿起棍子和背包,離開了酒店。

他出去的時候,有幾個孩子向他扔石頭,他們是從科爾巴旅館跟過來的,好像在等他出來。他生氣地回過頭,舉起棍子嚇唬他們。孩子們小鳥般地四散了。

他從監牢前面走過。門口掛著一根鐵鏈,下面系著一口鐘。他敲鐘。

門上的一扇小窗打開了。

“獄卒先生,”他恭恭敬敬地摘下帽子,說道,“您能給我打開門,讓我住一夜嗎?”

一個聲音回答:

“監牢不是旅館。讓人把您抓住,我就給您開門。”

小窗又合上了。

他走進一條小街,那里有許多花園。有幾個花園只用綠籬圍著,使這條街顯得生氣勃勃。在這些花園和綠籬中間,他看見一座二層小樓房,窗口亮著燈光。他像在那家小酒店里那樣,從窗口向里面望了望。這是一間粉刷得雪白的大臥室,一張床上鋪著一塊印花布床單,一個角落里放著一只搖籃,幾張木椅,墻上掛著一支雙響獵槍。房間中央有一張桌子,桌上擺著飯菜。一盞銅燈照亮了粗布做的臺布,錫酒壺閃著銀光,里面裝滿了酒,褐色的湯罐冒著熱氣。桌旁坐著一個四十來歲的男子,有一張快樂和開朗的臉,一個孩子在他膝上蹦跳。他身邊有位少婦,在給另一個孩子喂奶。父親在大笑,孩子在歡笑,母親在微笑。

看著這溫馨祥和的情景,外鄉人出了一會兒神。他心里閃過什么念頭?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也許他在想這個快樂的家庭可能會接待他,在這洋溢著幸福的地方,也許能找到一點兒同情。

他輕輕叩了叩窗玻璃。

沒人聽見。

他又叩了一下。

他聽見那少婦說:“老公,好像有人敲門。”

“沒有。”丈夫回答。

他又叩了第三下。

丈夫站起來,拿起燈,走到門口,把門打開。

此人高頭大馬,既是農民,又是手藝人。他圍著寬大的皮圍裙,一直圍到左肩膀,圍裙下端撩起,用腰帶束著,就像是一個口袋,里面鼓鼓囊囊,放著各式各樣的東西:一把鐵錘、一塊紅手帕、一個火藥壺。他仰著頭,翻領襯衣敞開著,露出了白凈光滑、如公牛般粗壯的脖子。他長著濃濃的眉毛,蓄著黑黑的絡腮胡子,眼珠凸出,口鼻活像野獸的吻部,臉上露出一種難以言表的稱心如意的神態。

“先生,”那過路人說,“對不起。您能給我一盆湯,讓我在花園那邊的棚子里過一夜嗎?我付錢。您說行不行?我付錢,行不行?”

“您是誰?”主人問。

那人回答:“我從皮伊——穆瓦松來。我走了整整一天。走了十二里。行不行?我付錢,行不行?”

“我不會拒絕留宿一個肯付錢的規矩人。”那農民說。“不過,您為什么不去客店呢?”

“都客滿了。”

“算了!怎么可能?今天又不是趕集,也沒有廟會。您去過拉巴爾那里了嗎?”

“去過。”

“怎么樣?”

旅客尷尬地回答:

“不知道,他沒讓我住。”

“沒去夏福街的那家什么酒店?”

外鄉人更尷尬了。他結結巴巴說:

“也沒讓我住。”

農民的臉上出現了不信任的神態。他從頭到腳把那人打量了一遍,突然,他戰栗著喊道:

“您就是那個人?”

他又看了一下外鄉人,后退三步,把燈放在桌上,從墻上取下獵槍。

他剛說完“您就是那個人”,他妻子就站了起來,把兩個孩子摟在懷里,趕緊躲到丈夫的身后,驚恐地看著外鄉人,露著胸脯,睜大著驚慌的眼睛,喃喃地說:“Tso-maraude[80]。”

這不過是一瞬間的事。屋主人像審視毒蛇一般將那人打量了一會,然后又回到門口,對他說:

“快滾!”

“行行好,給我一杯水。”那人又說。

“給你一槍!”那農民說。

接著,他砰地關上門,外鄉人聽到他插上了兩重門閂。過了一會兒,百葉窗也關上了,還聽見用鐵桿加固的聲音。

天越來越黑。阿爾卑斯山的寒風呼呼地刮著。在暮色中,外鄉人依稀看見街邊的一個花園里有一間小茅屋,像是用草皮塊壘成的。他毅然跨過木柵欄,進了花園里。他走近小茅屋。門又矮又窄,很像養路工人在路邊建造的小棚屋。他可能真以為是某個養路工人的住處。他又冷又餓。肚子餓就不去管它了,但至少可以在里面避風寒。這種棚子一般晚上是沒有人的。他趴下來,爬進屋子。里面挺暖和,還有一張相當不錯的麥秸床。他在這床上躺了一會,動也動不了,因為太疲倦了。但他還背著背包,躺著不舒服,再說,這是一個現成的枕頭,他就開始解下一條背帶。這時,他聽到一聲兇惡的吼叫。他抬起頭,一只大狗的腦袋出現在昏暗的門口。

原來這是狗窩。

他本來就身強力壯,令人望而生畏,這時他掄起棍子當武器,把背包當盾牌,好歹離開了狗窩。他那身破衣服撕得更破了。

他走出花園,是倒退著出去的。為了嚇唬那只狗,他不得不揮動木棍,劍術教練們把這種棍術稱作“隱蔽的玫瑰”。

他好不容易跨過柵欄,回到街上,舉目無親,沒有住處,無家可歸,無處藏身,連那張麥秸床和那個可憐的狗窩也不容他棲身。他坐到——不如說跌到——一塊石頭上,有個行人好像聽見他喊了一句:“我連一條狗都不如!”

他很快又站起來,繼續往前走。他出了城,希望能在田野里找到一棵樹或一個草垛,好在那里避避風寒。

他這樣慢慢地走了一陣,始終沒有抬頭。當他感到已遠離人的住所,才抬起頭來,四下張望。他已在一塊田里。前面是一個布滿麥茬的低丘。莊稼收割完后,那山丘就像剃光頭發的腦袋。

天邊黑沉沉的;那不只是天色,還有一團團低云,仿佛貼在山丘上,冉冉上升,漸漸布滿天空。但是,因為月亮即將升起,而且,天穹上還殘留著黃昏的余暉,這些云團在上空形成白蒙蒙的拱穹,向大地投下一片微光。

因此,地上比天空更亮一些,造成一種特別陰森可怖的效果,而那荒涼貧瘠的山丘,白蒙蒙一團,呈現在黑暗的天際。這一切是那樣丑惡、渺小、凄涼和狹隘。田野里,山丘上,只有一棵歪歪扭扭、丑陋不堪的孤樹,在離旅客幾步路的地方索索發抖。

這個人顯然不會有細膩的智力和思想,不會像別人那樣對事物神秘的外表產生感覺,可是,這天空,這山丘,這平原,這孤樹,是那樣荒涼凄慘,那人佇立沉思一會后,就突然往回走了。有時候大自然似乎也會充滿敵意。

他從原路返回。迪涅的城門全都關閉了。迪涅在宗教戰爭中受過多次圍困,但到了一八一五年仍圍著舊城墻,側翼有方形箭樓,但后來全都拆毀了。他從一個缺口進了城。

那時可能是晚上八點鐘。因為他不認識街道,便又開始漫無目的地轉悠。

他這樣轉到了省政廳,而后來到了神學院。經過大教堂廣場時,他向教堂揚了揚拳頭。

在這廣場的角上,有一個印刷廠。當年,拿破侖皇帝和帝國近衛軍致軍隊的宣言書,就是在這家印刷廠首次排印的。那些宣言書是由皇帝親授,從厄爾巴島帶到迪涅的。

他已精疲力竭,也不再抱任何希望,就躺在印刷廠門口的長石凳上。

這時,一個老太太從教堂里出來。她見這個人躺在黑暗中,便問道:“您在這里干什么,朋友?”

他粗暴而怒氣沖沖地回答:“您沒看見嗎,老太太?我在睡覺。”

這個名副其實的老太太,是R侯爵夫人。

“在這石凳上?”

“我睡了十九年木板床,”那人說,“今天要睡一睡石板床。”

“您當過兵?”

“是的,老太太。當過兵。”

“為什么不去住客店?”

“沒錢。”

“唉!”R夫人說,“我錢包里只有四個蘇。”

“四個蘇也好啊。”

那人接過錢。R夫人又說:

“這幾個錢是不夠您住店的。您總試過了吧?您在這里過夜是不行的。您現在肯定又冷又餓。就沒有人出于憐憫讓您住一夜?”

“我敲遍了所有的門。”

“怎么樣?”

“到處碰壁。”

那“老太太”碰了碰那人的胳膊,指了指廣場對面主教府旁邊的那座小樓。

“所有的門您都敲了?”她說。

“是的。”

“那個門敲了嗎?”

“沒有。”

“那就去敲吧。”

二 聰明人要謹慎

那天晚上,迪涅的主教先生在城里散完步后,就把自己關在房里,一直到很晚。他正在寫一部關于“義務”的巨著,遺憾的是這本書沒有完成。他把神甫和圣師們關于這個嚴肅問題的論述仔細地研讀。他的書分兩部分,第一部分是人人應盡的義務,第二部分是每個人根據自己所屬的階層應盡的義務。人人應盡的義務是最重要的義務。共有四種。圣馬太指出,一是對上帝的義務(《馬太福音》第六章),二是對自己的義務(《馬太福音》第五章第二十九和三十節),三是對同胞的義務(《馬太福音》第七章第十二節),四是對創造物的義務(《馬太福音》第六章第二十和二十五節)。至于其他義務,主教在別的著作中發現有闡述和規定:君王和臣民的義務,在《羅馬人書》里;法官、妻子、母親和青年男子的義務,在圣保羅的著作中;丈夫、父親、子女和奴仆的義務,在《以弗所書》中;信徒的義務,在《希伯來書》中;處女的義務,在《哥林多書》中。他煞費苦心,想把這些規定編成一個和諧的整體,介紹給世人。

八點鐘他還在工作,膝頭攤著一本厚書,很不舒服地在一些小方紙上寫著什么。這時,馬格盧瓦太太進來了,按照她的習慣,將放在床邊壁櫥里的銀餐具拿走。過了一會兒,他感到餐具已擺好,他妹妹可能在等他了,便合上書,起身去飯廳。

飯廳是個長方形的屋子,內有壁爐,門臨街(這在前面說過了),窗向著園子。

果然,馬格盧瓦太太就快擺好餐具了。

她邊忙著開飯,邊同巴蒂斯蒂娜小姐聊天。

壁爐旁有張桌子,桌上放著一盞燈。壁爐里火燒得很旺。

這兩個女人都已年逾六十,不難想象她們的模樣:馬格盧瓦太太又矮又胖,性情急躁;巴蒂斯蒂娜小姐溫和瘦弱,比她的兄弟稍高一點,穿著一條褐色的絲裙,那是一八〇六年的流行色,還是在巴黎買的,一直穿到現在。讓我們借用通俗的字眼來對她們做一概括:馬格盧瓦太太像“農婦”,巴蒂斯蒂娜小姐像“貴婦”;這兩個表達方式言簡意賅地說出了要用一頁紙才能表達的思想。馬格盧瓦太太頭戴一頂白禮帽,脖子上掛著金十字架——主教家里唯一的首飾,穿一身黑粗呢連衣裙,袖子又寬又短,領口露出雪白的圍巾,圍一條紅綠方格棉布圍裙,腰間系一根綠帶子,另外還有一塊相同布料的胸巾,兩枚別針別住上面的兩個角,腳上穿著馬賽婦女常穿的大鞋和黃襪子。巴蒂斯蒂娜小姐的連衣裙是照一八一六年的圖樣裁剪的,上身短短的,腰圍緊緊的,墊肩厚厚的,紐扣用狹帶扣住。她戴著孩童式卷發套,以遮住她的灰發。馬格盧瓦太太看上去聰明、急躁和善良;兩個嘴角一高一低,上唇比下唇厚,這使她顯得急躁而容易沖動。只要主教大人不說話,她就講個不停,既畢恭畢敬,又無拘無束;但只要主教一說話,正如大家看到的,她就和那老小姐一樣,立即變得唯命是從。至于巴蒂斯蒂娜小姐,她什么話也不說,只滿足于服從和迎合她的兄長。她年輕時也不漂亮。她有一雙鼓鼓的藍眼睛,一個長長的鷹鉤鼻;但是,她的整個臉,整個人,我們在一開始說過了,散發著一種難以名狀的善良。她生來就溫和善良,但信仰、慈悲、希望這溫暖人心的三大美德,漸漸把她的善良升到圣潔的高度。造化使她成為一頭綿羊,而宗教把她變成了天使。可憐的圣女!一去不再復返的美好回憶!

那天晚上發生在主教府的事,巴蒂斯蒂娜小姐后來無數次講起過,有幾個人現在還活著,對那件事的細枝末節仍記憶猶新。

主教先生進入飯廳時,馬格盧瓦太太正講得起勁。她所談的事,“小姐”早已聽慣了,主教也聽得耳朵生繭了。那就是大門上的碰鎖。

看來,馬格盧瓦太太去買晚餐的食物時,在好幾個地方聽到了議論。說是一個外表像壞蛋的人在城里逛游,一個形跡可疑的流浪漢來到了迪涅,現在大概在城里的某個地方,今天夜里有人想晚回家,可能會倒霉。還說現在的治安很不好,因為省長和市長不和,都想弄出點事來損害對方。因此,聰明人必須自己搞好治安,自己保護自己,要小心謹慎,關好門窗,上好鎖,插好閂,“緊閉門戶”。

馬格盧瓦太太特別強調最后一句話。但主教是從房間里來,身上有點冷,便坐到壁爐跟前烤起火來,心里在想別的事。馬格盧瓦太太說那句話是想引起主教的重視,但主教卻沒有反應。她又重復了一遍。這時,巴蒂斯蒂娜小姐既想使馬格盧瓦太太高興,又不想得罪她的兄長,便怯生生地試探性地說:

“哥哥,您聽見馬格盧瓦太太說的話了嗎?”

“模模糊糊聽到一點。”主教回答。

說完,他把椅子轉過來一些,兩只手放在膝蓋上,抬頭看著老女仆,下面的爐火照亮了他那張友善而快樂的面孔:“好吧。怎么啦?出什么事了?我們有什么大的危險了?”

于是,馬格盧瓦太太又把那故事從頭到尾講了一遍,無意中又添了些油加了些醋。據說有一個波希米亞人,一個流浪漢,一個危險的叫花子,現在正在城里游蕩。他到雅甘·拉巴爾的客店投宿,拉巴爾沒讓他住。有人看見他是從加桑迪林蔭大道過來的,傍晚時分,他在城里轉悠。一個面目猙獰、作惡多端的壞蛋。

“真的嗎?”

主教這么一問,馬格盧瓦太太便來了勁;她覺得這表明主教也有點緊張了,于是得意地繼續說:

“是的,大人。這是真的。今天夜里,城里會出事的。大家都這么說。還有,現在治安很不好(重復這點很重要)。住在一個山區,夜里連路燈都沒有!晚上怎么出門?黑洞洞的,像在烘爐里。我這樣說,大人,小姐也這樣說……”

“我,”妹妹打斷她說,“我什么也沒說。我哥哥做什么都是對的。”

馬格盧瓦太太就像沒聽見抗議似的繼續往下說。

“我們說,我們的屋子很不安全。大人同意的話,我去把鎖匠保蘭·米茲布瓦找來,讓他把原來的門閂重新裝上去。那些東西都在,一會兒就好了。我說得要有門閂,大人,哪怕就今天一夜;因為,我說,大門只用碰鎖,外面來的人一推就開,沒有比這更可怕的了。而且,大人總習慣說‘進來’,哪怕是深更半夜,啊!上帝!不用征得同意……”

這時,有人用力敲了一下門。

“進來。”主教說。

三 唯命是從的英雄氣概

門開了。

門開得很猛,很大,似乎推門的人使了很大的勁兒,下了很大的決心。

一個人走了進來。

這個人,我們已認識了。就是剛才那位到處求宿的外鄉人。

他進來后,向前走了一步就又停下了,讓他身后的門敞開著。他肩上背著背包,手里拿著棍子,眼里露出粗魯、堅定、疲倦和暴躁的神態。壁爐里的火照著他。他面目可憎。他的出現是個不祥之兆。

馬格盧瓦太太連喊的力氣都沒了。她愣在那里,渾身顫抖。

巴蒂斯蒂娜小姐轉過頭,看見那人進來,嚇得差點站起來,然后,她又慢慢地將腦袋轉向壁爐,開始看她的哥哥,她的臉又變得異常平靜而安詳了。

主教用平靜的目光看著那個人。

他正要開口,可能想問來人需要什么,那人卻雙手按在棍子上,挨個看了看主教和兩個女人,不等主教說話,便大聲說:

“聽著。我叫讓·瓦讓。我是苦役犯。我在苦役牢里待了十九年。四天前剛釋放,我要去蓬塔利埃,那是我的目的地。我從土倫來,走了四天了。今天走了十二里。傍晚來到這里,我去過一個客棧,被趕了出來,因為我向市政府出示了我的黃通行證。我是照章辦事。我又去了另一個客棧。人家對我說:‘滾開!’兩家都一樣,誰都不讓我住。我去過監獄,獄卒沒有開門。我到過狗窩。那條狗咬了我,把我趕了出來,就像是人似的。好像它知道我是誰。我又跑到田野里,打算露宿一夜。但天上沒有星星。我想要下雨了,又沒有仁慈的上帝來阻止下雨。我回到城里,想找個門洞過夜。我到了那個廣場上,正想睡到一塊石頭上。一個老太太給我指了您的房子,對我說:‘去敲那家的門。’于是我就敲了門。這是什么地方?是旅館嗎?我有錢,我積存的錢。一百零九法郎十五蘇,是我在苦役牢里干了十九年苦活掙的。我會付錢的。這有什么?我有錢。我累極了,走了十二里,我餓壞了。您能讓我留下嗎?”

“馬格盧瓦太太,”主教說,“再放一副餐具。”

那人向前走了三步,走到桌上的燈旁邊。

“聽著,”他像沒聽懂主教的話似的說道,“不要這樣。您沒聽見嗎?我是坐過牢的,是個苦役犯。我是從苦役牢里來的。”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黃紙,把它打開。

“這是我的通行證。您看到了,是黃的。這讓我到哪里都會被人趕走。您要看看嗎?我認得字,我。我是在牢里學會的。那里有所學校,誰愿意去就可以去。聽著,這就是通行證上寫的:‘讓·瓦讓,刑滿釋放犯,原籍……’這同您沒關系……‘服了十九年苦役。破門盜竊,五年。四次企圖越獄,十四年。此人十分危險。’這就是上面寫的。大家都把我趕了出來。您愿意接待我嗎,您?這里是旅館嗎?您愿意給我吃和住嗎?您有馬廄嗎?”

“馬格盧瓦太太,”主教說,“給凹室的床鋪上白被單。”

前面說了,這兩個女人的服從已到了盲目的程度。

馬格盧瓦太太出去執行命令了。

主教向那人轉過身。

“先生,坐下來暖暖身子。一會兒就開飯,您吃飯時,就給您鋪床。”

這時,那人全都明白了。他的臉,一直是那樣陰沉和嚴肅,此刻露出了滿意、懷疑和快樂的神色,變得非常奇特。他就像一個精神失常的人,喃喃自語:

“真的嗎?什么!您留我下來?您不趕我走?一個苦役犯!您叫我先生!您不用‘你’稱呼我!別人總對我說:‘滾開,你這條狗!’我原以為您會趕我走的。因此,我一上來就說明我是誰。呵!真是個好女人!是她給我指了這里!我有晚飯吃了!我有一張床了!一張有褥子、有被單的床!和大家一樣!我有十九年沒睡過床了!您真的不趕我走嗎?你們一家都是好人!再說我有錢。我一定會付錢的。對不起,店主先生,您貴姓?您要多少,我就付多少。您是個好人。您是店主,是不是?”

“我是這里的神甫。”主教說。

“神甫!”那人又說。“呵!您是一個好神甫!那么,您不要我付錢了?是本堂神甫,對不對?這個大教堂的神甫?嘿!真的,您看我多笨!我沒看見您頭上的教士帽!”

他邊說邊把背包和棍子放到一個角落里,然后把通行證放進口袋,坐了下來。巴蒂斯蒂娜小姐溫和地看著他。他又說:

“本堂神甫先生,您很人道。您不歧視人。一個善良的神甫,實在難得。那么,您不要我付錢了?”

“不要,”主教說,“留著您花吧。您有多少?您不是對我說有一百零九個法郎嗎?”

“再加十五蘇。”那人補充說。

“一百零九法郎十五蘇。用了多少時間掙來的?”

“十九年。”

“十九年!”

主教深深嘆了口氣。

那人接著又說:“這些錢我都還沒動呢。四天來,我只花了二十五蘇,那是我在格拉斯幫人卸車掙的。既然您是神甫,我就告訴您,我們牢里有一個指導神甫。有一天,我還見過一個主教。大家都叫他‘大人’。那是馬賽馬若爾教堂的主教,是領導神甫的神甫。您知道,對不起,我說的話不好聽,可是,對我來說,離我實在太遠了。——您明白,我們這些人!——他在監牢中央的一個祭壇上做彌撒,頭上戴著個尖尖的玩意兒,是金的。那東西在中午的太陽底下閃閃發光。我們排著隊,三面有大炮瞄著我們,引爆線也點著了。我們看不清楚。他對我們講話,但他站得太靠里,我們聽不見。這就是主教。”

在他講話的時候,主教去把大門關上了,因為它一直開著。

馬格盧瓦太太又進來了。她拿來一副餐具,放在桌上。

“馬格盧瓦太太,”主教說,“把這副餐具放到最靠近火的地方。”接著,他又轉身對那人說:“阿爾卑斯山區夜里風很大。您大概冷了吧,先生。”

每當主教用溫和而低沉的聲音,彬彬有禮地喊“先生”時,那人的面孔就會一亮。稱一個苦役犯為“先生”,不啻賜給美杜莎號[81]的遇難者一杯水。人在恥辱中渴望尊重。

“這盞燈不大亮。”主教說。

馬格盧瓦太太心領神會,就去主教大人的臥室里取來了那副銀燭臺,點著后放在桌子上。

“本堂神甫先生,”那人說,“您是個好人。您不鄙視我。您讓我住在您家里。您為我點蠟燭。而我明確告訴了您我從哪里來,我是個不受歡迎的人。”

主教坐在他身旁,輕輕拍了拍他的手。“您本可以不對我說您是誰的。這不是我的家,這是耶穌——基督的家。這個門不問進來的人有沒有名字,而是問他有沒有痛苦。您有痛苦,您又餓又渴,您就是受歡迎的人。不用感謝我,不要對我說我讓您住在我家里。在這里,除了需要庇護的人,誰都不是在自己家里。您來這里,我要對您說,您在這里比我更是在自己的家里。這里的一切都是您的。我有什么必要知道您的名字呢?再說,在您告訴我您的名字之前,我就知道您的一個名字了。”

那人驚訝得睜大了眼睛。

“真的?您知道我叫什么?”

“是的,”主教回答,“您叫我的兄弟。”

“瞧,本堂神甫先生!”那人大聲說,“我進來時餓極了,可是,您對我那么好,我現在都不餓了,全都過去了。”

“您吃了很多苦吧?”

“呵!穿著紅號衣,腳上拖著鐵球,睡覺只有一塊板,挨熱挨冷,受苦受累,囚徒,棍棒!動不動就給你套上雙重鎖鏈。一句話說得不對,就要關黑牢。即使臥床不起,也要套上鎖鏈。連狗都比我快樂!十九年!我都四十六歲了。現在還背著黃通行證!就這樣。”

“是的,”主教說,“您出來的地方的確很悲慘。聽我說。在天上,一個滿面是淚、悔過自新的罪人,要比一百個穿白袍的善人還要快樂。如果您帶著對人類的仇恨和憤怒走出那個痛苦的地方,那您值得可憐;若是懷著仁慈、愉快、平靜的想法出來,那您比我們任何人更可貴。”

馬格盧瓦太太已擺好晚飯了。一盆用水、食油、面包和鹽煮成的清湯,一點兒肥肉,一塊羊肉,幾只無花果,一塊新鮮的奶酪和一大塊黑麥面包。她還自作主張,在主教先生的日常飯菜之外,加了一瓶莫夫陳酒。

主教突然喜形于色,那是好客的人特有的神態。他高興地說:“開飯!”每當有外人來吃飯,他總讓客人坐在他右邊,這次仍然這樣。巴蒂斯蒂娜小姐平靜而自然地坐到他的左邊。

主教先做禱告,然后,按習慣親自給大家盛湯。那人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突然,主教說:“我覺得桌上還少點什么。”

的確,馬格盧瓦太太只放了三副必須用的餐具。但是,主教留客吃飯時,總習慣在桌布上面擺六副銀餐具,這是無辜的擺闊。在這個把清苦升華到神圣的溫馨而嚴肅的家里,這種優雅的擺闊,是一種不無魅力的孩子氣。

馬格盧瓦太太心知其意,一句話也沒說就出去了。不一會兒,主教要的另外三副銀餐具已對稱地擺到三位就餐者面前,在桌布上閃閃發光了。

四 蓬塔利埃的奶酪制造業

為使大家對餐桌上發生的事有所了解,最好還是轉錄一段巴蒂斯蒂娜小姐寫給德·布瓦舍弗龍夫人的信,它樸實而詳細地敘述了苦役犯和主教之間的談話:

……那人旁若無人,狼吞虎咽地吃著。可他喝完湯后卻說:

“仁慈上帝的神甫先生,這一切對我來說真是太好了,但我得說,那些不愿讓我同他們一起吃飯的馬車夫吃得可比您好。”

私下里說說,這句話我聽了有點不舒服。我哥哥回答說:

“他們比我辛苦。”

“不,”那人又說,“他們比您有錢。您很窮,我看得出來。您大概連本堂神甫都不是。您是本堂神甫嗎?啊!假如仁慈的上帝公正的話,您應該是本堂神甫。”

“仁慈的上帝何止公正。”我哥哥說。

過了一會,他又說:

“讓·瓦讓先生,您去蓬塔利埃,是不是?”

“那是規定的路線。”

我相信那人是這樣說的。接著他又說:

“明天天不亮我就要上路。旅途很艱難。夜里很冷,白天卻很熱。”

“您去的地方很不錯。”我哥哥說。“大革命時期,我家毀了,我先逃到了弗朗什——孔泰,在那里待了一段時間,靠雙手勞動過日子。那時我很有毅力。我找到了活干。活兒很多,有造紙廠、制革廠、酒廠、大鐘表廠、煉鋼廠、煉銅廠,煉鐵廠就至少有二十個,其中四個分別在洛德、夏蒂永、奧丹庫和伯爾,規模都很大……”

我想我沒說錯,這正是我哥哥提到的地名。接著,他停住話頭,對我說:

“親愛的妹妹,那里不是有我們的親戚嗎?”

我回答說:

“以前是有的。有一個德·呂斯內先生,革命前,他是蓬塔利埃的守將。”

“不錯,”我哥哥說,“但到了九三年,什么親戚也沒了,只剩下自己的雙手。我做過工。在蓬塔利埃,就是您要去的地方,讓·瓦讓先生,有一種非常古樸、非常迷人的工業,我的妹妹。那就是奶酪工場,那里的人稱作果品廠(Fruitières)。”

于是,我哥哥邊叫那人吃,邊向他詳細介紹蓬塔利埃的奶酪工場。“有兩種。一種叫大倉,那是富人的工場,有四五十頭奶牛,一夏天能產七八千塊奶酪。還有一種叫奶酪合作工場,那是窮人的工場,住在半山腰的農民把他們的奶牛集中起來,共同分享產品;他們雇用一個制奶酪的人,叫作‘格呂蘭’;格呂蘭每天向合作社員收三次奶,把數量記在一塊雙面木板上;四月底開始制造奶酪,六月中旬制奶酪的人把他們的奶牛牽進山里。”

那人吃著吃著恢復了精神。我哥哥讓他喝了點莫夫酒,他自己從來不喝,說那酒太貴。我哥哥以您所熟悉的輕松愉快的神情向他做了詳細介紹,言談間透著在我看來和藹可親的禮貌。他多次提到了“格呂蘭”的優越地位,仿佛想讓那人明白這是他的一個歸宿,但又不直截了當地勸他這樣做。有件事使我很吃驚。那人的身份我對您說過了。可我哥哥只是在他進來時提到過耶穌,在吃晚飯的整個過程中,在整個晚上,他一句話也沒影射那人的身份,也沒告訴他自己是誰。這顯然是說教的好機會,拿主教的威風來壓一壓苦役犯,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換了別人,既然這個可憐人落到你的手上,就會逮住機會,在為他的身體提供食糧的同時,也為他的心靈提供養分,對他進行一些訓誡和勸導,或者憐憫同情一番,勉勵他今后好好做人。我哥哥甚至沒問他的籍貫和身世。因為在他的經歷中,必定犯過錯誤,我哥哥似乎盡量避免使他回憶過去。因此,當我的哥哥談到蓬塔利埃的山民離上天如何近,工作如何愉快,還說他們如何幸福,因為他們清白純潔,說到這里,他突然停了下來,擔心他脫口而出的這句話會傷害那個人。我反復思考,終于明白了我哥哥的心思。他心里可能想,那個叫讓·瓦讓的人,心里只有痛苦,最好給他排憂解愁,使他相信——哪怕是暫時的——他和別人是一樣的人,在他眼里是普通的人。這難道不是慈悲心腸嗎?仁慈的夫人,他這樣體貼入微,堅持不說教,不訓誡,不含沙射影,這里面難道沒有真正福音的意味嗎?當一個人內心有痛苦,最完美的同情,難道不是不去觸及他的痛處嗎?我覺得,這就是我哥哥內心的想法。不管怎樣,我可以說的是,就算他有這些想法,他也絲毫沒有流露出來,哪怕是對我。那天晚上,他自始至終跟平時沒有兩樣,他和這個讓·瓦讓共進晚餐時,他的神態和舉止,同他和熱代翁院長先生或本堂神甫先生共進晚餐時完全一樣。

晚餐快結束時,大家正吃著無花果,有人叩門了。是熱博大嬸,懷里抱著她的孩子。我哥哥吻了吻孩子的額頭,又向我借了十五蘇給熱博大嬸。那人沒大注意。他不再說話,看上去十分疲倦。可憐的熱博大嬸走后,我兄弟念了飯后經,然后轉身對那人說:“您大概很想睡覺了。”馬格盧瓦太太很快撤掉餐具。我明白我們應該離開,好讓那旅客睡覺,于是,我和馬格盧瓦太太上樓去了。過了一會兒,我又讓馬格盧瓦太太把我房里那張黑森林的狍子皮給那人送去。夜里很冷,這張狍子皮能御寒。可惜已舊了,毛全脫光了。這還是我哥哥在德國的圖特林根買的,那里離多瑙河的發源地很近。我吃飯時用的那把象牙柄小刀,也是在那里買的。

馬格盧瓦太太差不多立刻就回來了,我們在晾衣服的屋子里做了禱告,然后沒有說什么,各自回房里去了。

五 心境恬然

和妹妹道過晚安后,比安維尼大人從桌上拿起一個銀燭臺,把另一個遞給他的客人,對他說:

“先生,我領您去房間。”

那人跟在他后面。

前面曾講過房子的布局,去那間有凹室的祈禱室,或從里面出來,必須經過主教的臥室。

他們經過這個房間時,馬格盧瓦太太正在把銀餐具塞進床頭的壁櫥里。這是她每天就寢前留心做的最后一件事。

主教把客人安頓在凹室里。一張潔白干凈的床已鋪好。那人把燭臺放到小桌子上。

“行了,”主教說,“好好睡一覺。明天早晨動身前,喝一杯我們家自產的熱牛奶。”

“謝謝,神甫先生。”那人說。

他剛說完這句非常平和的話,卻突然而毫無過渡地做了個奇怪的動作,那兩個圣女在場的話,一定會嚇得魄散魂飛。即使是今天,我們也很難理解他當時為什么這樣。是想警告還是威脅?或者僅僅出于一種本能的連他自己也若明若暗的沖動?他突然轉向老人,交叉雙臂,粗野的目光盯著他的房東,嘶啞著嗓門喊道:

“噯!真的!您讓我住在您家,像這樣,離您那么近!”

他停了停,令人毛骨悚然地哈哈大笑,繼而又說:

“您想清楚了嗎?誰對您說我沒殺過人?”

主教抬頭望望天花板,回答道:

“那是上帝的事。”

然后,他莊嚴地翕動著嘴唇,像是在祈禱,又像是自言自語,伸出右手的兩個指頭為那人祝福,可那人頭也不低。接著,他回自己的房里去了,沒有回頭,沒有朝后看一眼。

當凹室有人住時,就把嗶嘰布料的大帷幔拉上,遮住祭壇。主教經過帷幔前面時,跪下來做了個簡短的禱告。

過了一會兒,他來到園子里。他散著步,遐想著,沉思著,他的心靈和思想完全沉浸在上帝專為黑夜中醒著的人展示的偉大而神秘的世界里。

至于那人,他實在累極了,甚至連潔白舒服的被單都沒用上。他用鼻孔吹滅燈(這是囚犯們的習慣),和衣倒在床上,立即就呼呼睡著了。

主教從園子回屋時,已是半夜。

幾分鐘后,小樓里的一切都熟睡了。

六 讓·瓦讓

快到半夜時,讓·瓦讓醒了。

讓·瓦讓出生在布里的一個貧苦農民家庭。幼時沒念過書。成年后,他在法弗羅勒當修樹工。他母親叫讓娜·馬蒂厄,父親叫讓·瓦讓或弗拉讓。這個姓可能是綽號,由Voilà Jean[82]縮合而成。

讓·瓦讓生來喜歡沉思,但并不憂郁,這大概是感情豐富的人特有的性格。然而,讓·瓦讓多少有點無精打采、無所作為的樣子,至少表面如此。他從小父母雙亡。母親因患產褥熱,沒得到治療而撒手人世。父親也是修樹工人,是從樹上掉下來摔死的。讓·瓦讓只剩下一個姐姐,是個寡婦,帶著七個孩子,有男孩也有女孩。讓·瓦讓是姐姐養大的,姐夫活著時,他吃住都在姐姐家。后來姐夫去世了。七個孩子中,老大八歲,最小的一歲。那時,讓·瓦讓剛滿二十五歲。他代行父職,扶持姐姐,以報撫育之恩。這是很自然的事,就像是一種義務,但讓·瓦讓多少有點抱怨的情緒。就這樣,他在艱苦而報酬微薄的勞動中消磨著自己的青春。他家鄉的人從沒見過他有“女朋友”。他沒時間談情說愛。

晚上,他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里,悶頭吃飯,一聲不吭。他吃飯時,他的姐姐讓娜大嬸常常把他湯里最好的東西,如瘦肉、肥肉、菜心,都撈出來給她的一個孩子吃。他任其這樣做,只當什么也沒看見,頭也不抬地吃著,腦袋幾乎埋在湯里,長長的頭發遮住了他的眼睛,散落在湯盆周圍。在法弗羅勒,街對面離瓦讓家的茅屋不遠的地方,有個叫瑪麗——克洛德的農婦,瓦讓家的孩子常常挨餓,有時他們會以母親的名義,去向瑪麗——克洛德借一升牛奶,躲到某個籬笆后面或路角上,你爭我奪地喝起來,喝得匆匆忙忙,弄得小女孩們的圍裙和脖子上都是奶。母親若知道了這種欺騙行為,總要狠狠懲罰他們。讓·瓦讓盡管性情粗暴,喜歡咕噥,但他還是瞞著姐姐,將奶錢付給瑪麗——克洛德,孩子們也就免挨一頓懲罰。

在修樹的季節里,他一天可掙二十四蘇,在其他時候,他就給人收割,做小工,放牛,干苦力活。他盡自己所能。他姐姐也干活,帶著七個孩子,有什么辦法呢?這是悲慘的一家,被貧困包圍,越包越緊。有年冬天非常難熬。讓·瓦讓找不到活干。家里斷了糧。沒有面包。一點也沒有。可有七個孩子哪!

一個星期日的晚上,在法弗羅勒的教堂廣場,面包鋪老板莫貝·伊扎博正要睡覺,忽聽得裝了鐵柵的玻璃櫥窗發出一聲巨響。他及時趕到,只見玻璃櫥窗被拳頭敲出一個窟窿,一只手從窟窿里伸進來。那只手抓起一塊面包就跑。伊扎博連忙追出去,小偷拼命逃跑,伊扎博緊追不放,終于逮住了他。小偷已扔掉面包,但他的胳膊還在流血。這就是讓·瓦讓。

這事發生在一七九五年。讓·瓦讓因“夜間破門盜竊民居”罪,被送上當時的法庭。他有一支槍,槍法賽過世上任何槍手,多少也是個偷獵者,這些都對他很不利。人們對偷獵者抱有成見,這也是合情合理的。偷獵者和走私者一樣,同強盜相差無幾。不過,順便說一句,這些人和城里兇惡的殺人犯相比,還是有根本區別的。偷獵者生活在森林里,走私者生活在山里或海上。城市造就腐敗的人,也就產生了兇惡的人。高山、大海、森林造就野蠻的人。它們助長人的野性,但常常不毀滅人性。

讓·瓦讓被宣判有罪。法律的條文是很明確的。在我們的文明中,有一些極其可怕的時刻;那是刑法宣告罪犯毀滅的時刻。一個有思想的生靈,遭到社會無可彌補的徹底拋棄,這是多么悲傷的時刻啊!讓·瓦讓被判五年苦役。

一七九六年四月二十二日,巴黎全城歡呼意大利方面軍總指揮在蒙特諾特[83]大獲勝利,共和四年花月二日,督政府在致五百人院的咨文中,把那位總指揮的名字寫成了布奧拿巴[84]。就在同一天,在比塞特監獄,一批犯人被銬上了一條長鐵鏈。讓·瓦讓就在這條鐵鏈上。當時的一位獄卒,現已年近九旬,仍清楚地記得這個不幸的人,他被銬在大院北角第四條鏈子的末端。他和其他囚犯一樣坐在地上。他對自己的處境一無所知,只知道非常可怕。在這對一切懵然無知的可憐人的思想上,可能也朦朧感到有過火的東西。當有人給他套上枷鎖,用錘子在他腦后梆梆地敲釘子時,他哭了,哭得透不過氣,說不出話,只是不時地重復:“我是法弗羅勒的修樹工人。”然后,他一面嗚嗚咽咽,一面伸出右手,逐次降低地按七次,仿佛在觸摸七個高矮不一的腦袋。這個動作似乎告訴人們,他做的任何事情,都是為了養活那七個孩子。

他被押往土倫。他脖子上套著鐵鏈,坐著一輛大車,行走了二十七天。在土倫,他穿上了紅囚衣。他生命里有過的一切都消失了,甚至連姓名也沒有了。他不再是讓·瓦讓,而成了24601。他姐姐怎樣了呢?七個孩子怎樣了呢?誰會管這些事呢?幼樹齊根鋸掉,它那撮嫩葉會變成什么呢?

千篇一律的故事。這些可憐的生靈,上帝的創造物,從此無依無靠,無人引導,無處棲身,聽憑命運的擺布。誰知道呢?也許各自隨處漂泊,漸漸陷入寒冷的迷霧中,孤獨的命運被迷霧吞噬,在人類悲慘的道路上,像所有不幸的人那樣,漸漸消失在凄涼的黑暗中。他們離鄉背井。家鄉的鐘樓已把他們遺忘。地邊的界石已把他們遺忘。在苦役牢里待了幾年后,讓·瓦讓自己也把他們忘了。這顆心里曾有過傷口,現在有一個傷疤。如此而已。他在土倫服刑的過程中,只有一次聽人提起過他的姐姐。我想,那是在他囚禁第四年的年底。我已記不清他是通過什么途徑得到消息的。他家有個熟人見到過他姐姐。她在巴黎,住在圣蘇皮斯教堂附近的一條窮街上,叫然德爾街。她身邊只有一個孩子,一個小男孩,最小的。其他六個在哪里?她自己也未必知道。每天清晨,她去木鞋街三號的一個印刷廠,她在那里當折頁工和裝訂工。早晨六點就得到達廠里,冬天時,天還沒有亮。印刷廠里有所學校,她把七歲的小男孩先送到學校。只是她六點要到廠里,學校七點才開門,那孩子要在院子里等一個小時;要是冬天,黑咕隆咚的,在外面,待一個小時!孩子不讓帶進廠里,說是會礙手礙腳。工人們早晨經過,看見一個可憐的孩子坐在石板地上,困得東倒西歪,常常在黑暗中趴在書籃上睡著了。遇到下雨天,門房老太太可憐他,就把他叫進她的陋室,里面只有一張破床、一個紡車和兩張木椅,孩子便在一個角落里睡覺,懷里摟著貓,這樣可以暖和一些。七點鐘,學校開門,他就進去。這便是讓·瓦讓聽到的關于他姐姐的事。一天,有人同他談了這些事,這不啻一道亮光,就像一扇窗子突然打開,他看到了他愛過的親人的命運,但隨即又合上了;從此再沒聽人談起過,那一次就成了永遠。他再也沒有他們的消息,再也沒有看見過他們,再也沒有遇見過他們。在這令人肝腸寸斷的故事里,我們也不會再看見他們了。

在這第四個年頭快結束時,輪到讓·瓦讓越獄了。他的牢友們幫助他逃走,在這悲慘的地方這是常有的事。他逃了出去,在田野里自由地游蕩了兩天。可那是怎樣的自由啊!后面有人追捕,一步一回頭,稍有動靜便渾身顫抖,整日提心吊膽,怕看到冒煙的屋頂、過路的行人;怕聽見狗吠聲、馬蹄聲、鐘鳴聲;怕天亮,因為看得見,怕黑夜,因為看不見;怕大路、小道、樹叢、睡眠。第二天晚上,他又被抓獲。他已三十六個小時沒吃沒睡了。港口法庭因越獄罪加判他三年徒刑,前后加起來就成了八年。到了第六年,又輪到他越獄了。他仍利用了,但沒成功。晚點名時他不在。人們鳴炮示警,夜巡隊在一條正在建造的大船的龍骨里找到了他。他奮力抵抗,但最終還是被苦役牢的看守們抓住了。越獄加拒捕。根據特別法的規定,他又被加刑五年,其中兩年要戴雙重鐵鏈。十三年。第十年,又輪到他越獄,他又一次利用。又沒有成功。這一回又加刑三年。十六年。最后,我想是他入獄后的第十三年,他試了最后一次,四小時后就又被逮住了。這四個小時,使他又加刑三年。十九年。一八一五年十月,他刑滿釋放。他是一七九六年因敲碎一塊玻璃拿走一塊面包而鋃鐺入獄的。

這里插一段題外話。本書作者研究過刑法以及法律如何將人罰入地獄的問題,在研究中,曾兩次碰到過因偷一塊面包而造成終身悲劇的案情。克洛德·格[85]偷了一塊面包;讓·瓦讓偷了一塊面包。據英國的一份統計,在倫敦,五次偷竊中,有四次是因饑餓直接引起的。

讓·瓦讓入獄時哭泣顫抖,出獄時無動于衷。進去時悲痛絕望,出獄時憂郁陰沉。

在這個人的心靈中有什么變化呢?

七 絕望背后

我們試圖作一剖析。

社會既然造成了這些問題,就應該加以正視。

我們前面說過,讓·瓦讓沒有知識,但并不愚笨。他的思想天生也被智慧的光輝照亮。厄運也會放出光芒,使他思想的微光變得更亮。在棍棒下,在鐵鏈下,在黑牢里,在疲勞時,在苦役場的烈日曬烤下,躺在囚犯的木板床上,他沉思默想,反省自己。

他自己組成了法庭。

他首先審判的是自己。

他承認,他并非無罪,并沒受到不公正的懲罰。他承認自己做得太過分,應該受到譴責;假如他向人家要一塊面包,人家不一定會拒絕;無論如何,他應該等待,或求得憐憫,或找一份工作;以“肚子餓了能等嗎?”為理由,是站不住腳的;首先,真正餓死的人是很少的;其次,不幸也罷,快樂也罷,人生來就有頑強的忍受力,可以長期忍受精神和肉體上的痛苦卻不會死亡;因此他應該耐心等待,哪怕是為了那幾個可憐的孩子;像他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可憐人,去和整個社會搏斗,以為去搶去偷便可擺脫貧困,無疑是一種失去理智的行為;無論如何,通往罪惡的大門,是擺脫貧困的危險之門;總而言之,他錯了。

接著他又想:

在他不幸的遭遇中,有錯的難道就他自己?首先,他很勤勞,卻沒有工作,他很勤快,卻沒有面包,這難道還不嚴重?其次,自己雖然做錯了事,且供認不諱,但懲罰是不是太殘忍,太過分了?法律判刑的過分,比起罪犯犯罪的過分來,是不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在天平的秤盤上,刑罰這一端的砝碼是不是太重了?判刑過重,不就等于抵消了罪行,使情況轉了個向,懲罰者的錯誤取代了犯罪者的錯誤,犯罪的人成了受害的人,債務人成了債權人,侵犯權利的人反而有了權利?因為一次次越獄,刑罰就一次次加重,最終會不會成為一種最強者對最弱者的謀殺,一種社會對個人的罪行,一種每天周而復始的罪行,一種延續十九年的罪行?

他思量,人類社會難道有權使它的成員一方面要忍受它的毫無遠見,另一方面又要忍受它的太有遠見,讓一個窮人永遠處于缺乏和過分之中,要么缺乏工作,要么過分懲罰?財富的分配全憑偶然,社會如此對待得到的最少,因而也最應該照顧的成員,是不是有失偏頗?

當他提出并解決了這些問題后,便對社會進行了判決。

他判決社會應該承受他的仇恨。

他把自己遭受的命運歸罪于社會。他暗暗思忖,有朝一日,他會毫不猶豫地找它算賬。他對自己說,他造成的損失,同他遭受的損失相比,兩者之間是不平衡的。他得出結論,他受的懲罰事實上不是不公平,而是極不公正。

人可以毫無道理地發怒;人可以毫無情由地生氣;但是,人若無理由,是不會憤慨的。讓·瓦讓感到憤慨。

況且,人類社會從來只會傷害他。它從來只讓他看到發怒的面孔,即所謂的正義,它總向打擊的對象出示這副面孔。人們同他接觸,只是為了傷害他。他同人的每次接觸,對他都是打擊。從他孩提時代起,從他的母親和姐姐開始,他從沒聽到過一句友好的話,也沒遇到過一道仁慈的目光。經過一次次痛苦,他漸漸確信生活是一場戰爭,在這場戰爭中,他慘遭失敗。他只剩下仇恨這個武器了。他決定在苦役牢里把這武器磨得又尖又快,出獄時一起帶走。

無知兄弟會[86]在土倫為苦役犯辦了一所學校,向那些有志學習的不幸人教授最必需的課程。讓·瓦讓是那些有志者中的一個。他上學時四十歲,他學習讀、寫、算。他感到,智慧增加了,仇恨也增加了。在某些情況下,教育和智慧可為惡推波助瀾。

還有一件令人悲傷的事:他審判了給他造成不幸的社會之后,又開始審判上帝,因為是上帝創造了社會。

他也對上帝進行了判決。

就這樣,在十九年的折磨和奴役中,他的靈魂在升華的同時,也墮落了。一邊進入的是光明,另一邊進入的是黑暗。

我們已看到了,讓·瓦讓并非生來就是惡人。初進苦役牢時,他還是善良的。他在判決社會時,感到自己變兇惡了;在判決上帝時,感到自己已不再相信宗教了。

這里,我們很難不好好思考一下。

人的本性能像這樣徹頭徹尾地改變嗎?上帝創造的性本善良的人,能被人變成惡人嗎?人的靈魂可能被命運徹底改變,命運不好靈魂也會變壞嗎?人的心靈可能被巨大的不幸壓得蜷曲萎縮而變得丑陋無比,正如在低矮的拱門下脊椎會變畸形一樣嗎?在人的心靈中,尤其是在讓·瓦讓的心靈中,有沒有一點基本的火星,一種神圣的成分,在人間不怕腐蝕,在另一個世界永生不滅,善可以使它發育成長,把它點燃,使它熊熊燃燒,發出燦爛的光輝,但惡決不能把它完全撲滅?

這是些嚴肅而深奧的問題。對這最后一個問題,任何一個生理學家,只要在土倫見過讓·瓦讓休息時的神情,都會毫不猶豫地做出否定的回答;對讓·瓦讓來說,休息的時間,也就是沉思默想的時間,他雙手交叉在胸口,坐在絞盤的橫桿上,鐵鏈的末端放在衣袋里以免拖在地上,這個憂郁嚴肅、沉默寡言、沉思默想的苦役犯,這個被法律遺棄的人,用憤怒的目光看著人類,這個被人類文明罰入地獄的人,以嚴厲的目光看著上天。

當然,而且我們也不想隱瞞,這個去土倫觀察的生理學家,可能會看到一種不可救藥的痛苦,也許會為這個受法律傷害的人鳴冤叫屈,但他絕不會試一試醫治的辦法;他可能會看到那人的心靈上有傷口,但他會掉過頭去,不予理睬;他會像地獄門口的但丁,盡管上帝在每個人的腦門上寫著“希望”二字,他會把這兩個字從這個人的生命中抹去。

剛才,我們試圖剖析了讓·瓦讓的心態,以便使我們的讀者有所了解,可是,讓·瓦讓自己是否也和我們一樣清楚呢?構成他內心痛苦的種種因素,在它們形成之后以及形成的過程中,他是否看得一清二楚呢?他的思想是一步步發展的,他隨著思想的變化時起時伏,漸漸變得心緒郁結,多少年來,他的內心世界一直處于這種郁悶的狀態中,這個粗野而沒文化的人,是否明確知道自己思想的這種演變呢?是否清楚意識到他內心曾有的變化以及現在所有的騷動呢?對此,我們不敢肯定,甚至認為是不可能的。讓·瓦讓太愚昧無知了,即使經歷了那么多苦難,他對許多事依然稀里糊涂。有時候,他甚至不知道他有什么感覺。讓·瓦讓處在深深的黑暗中,他在黑暗中痛苦,他在黑暗中仇恨,可以說,他仇恨面前的一切。他習慣生活在這種黑暗中,像瞎子和夢游者那樣在黑暗中摸索。不過,他有時會因自身或外界的緣故,而突然怒火沖天,或痛不欲生,一道慘淡的光線一閃而過,剎那間照亮了他的整個心靈,他在一種可怖而凄然的光線下,看到了他的周圍,他的前后左右,看到他的命運布滿了險惡的深淵,前途一片漆黑。

那道光閃過后,他又沉入了黑暗,他在哪里?他又全然不知了。

這樣的刑罰,起支配作用的是冷酷無情,會使人變得粗野,使人發生令人瞠目結舌的變化,漸漸變成一頭野獸。有時會變成一頭猛獸。讓·瓦讓執拗地幾次三番地企圖越獄,就足以證明法律對于人的心靈產生的這種奇特的作用。讓·瓦讓一而再,再而三地越獄,那樣毫無用處,那樣缺乏理智,可只要有機會,他就逃跑,全然不顧及后果,不考慮以前失敗的教訓。猶如一頭狼,發現籠子開著,就難以抑制地沖出去。他的本能對他說:“快逃出去!”可理智卻會對他說:“不要逃跑!”可逃跑的欲望不可抗拒,理智已不存在,只剩下本能,只剩下獸性起作用了。一旦又被抓住,他所遭受的新的嚴厲的懲罰,只會使他更加驚恐不安。

有一個細節不應漏掉,那就是他力大無比,苦役牢里無人比得上他。干苦活累活時,比如放纜繩,卷絞盤,讓·瓦讓一個頂四個。他的背可以扛起和頂起很重的東西,必要時可以代替千斤頂,那工具從前被稱為“驕子”。順便說一下,巴黎菜市場附近有條驕子山街,就源于這個工具的名稱。他的牢友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他千斤讓。有一次,土倫市政府的陽臺正在維修,支撐這個陽臺的令人嘆為觀止的女像柱出自皮熱[87]之手,可是其中一根脫了開來,快要掉下來了。讓·瓦讓碰巧在那里,他用肩膀頂住那根柱子,使工人有時間趕來修理。

他不僅力大無窮,更是身手敏捷。有些苦役犯日夜夢想越獄逃跑,最終把力量和靈巧結合在一起,形成了一門真正的學問。這是肌肉的學問。那些羨慕飛蟲飛鳥的囚犯們,每天都在練習這種神秘的靜力學技能。爬垂直的墻壁,在常人幾乎看不見凹凸的地方找到支點,這是讓·瓦讓的拿手好戲。在一個墻角處,他利用背力和腿力,胳膊肘和腳后跟緊貼著石頭的凹凸處,令人不可思議地一直爬到四樓。有時,他像這樣一直爬到監牢的屋頂上。

他很少說話,也很少笑。一年中他只笑一兩次,那也必須有特別激動的事;那是苦役犯凄慘的笑聲,猶如魔鬼大笑時的回聲。看他笑的神情,會以為他正在全神貫注地凝望一個可怕的東西。

他的確全神貫注。

他的性格殘缺不全,他的智力受到壓抑,通過這病態的理解力,他依稀感到有一種可怕的東西壓在他的身上。他在有點兒慘淡光線的半明半暗中匍匐前進,每每轉動脖子,盡量抬起頭時,總是恐怖而又憤怒地看到,在他的頭頂上方,壓著許多可怕的東西,法律、偏見、人和事,那是些崇山峻嶺,層層疊疊,無邊無際,分不清它們的輪廓,黑壓壓的一堆使他望而心悸;那不是別的,而是被我們叫作奇妙的金字塔的人類文明。在這烏七八糟、丑陋無比的一堆東西中,在一些高不可攀的高原上,這里那里,忽近忽遠,他辨出了個別的人群,個別的細節,被強烈的光線照亮,這兒是獄卒及其棍棒、憲兵及其屠刀,那邊是戴主教冠冕的大主教,最高處,在類似太陽的東西中間,是頭戴冠冕、令人眼花目眩的皇帝。他感到,這些遙遠的光輝,不僅不能驅散他的黑夜,反而使黑夜更加陰沉,黑上加黑。所有這些,法律、偏見、一件件事、一個個人、一樣樣東西,按照上帝賦予人類文明的復雜而神秘的運動方式,在他頭頂上走來走去,把他踐踏、壓扁,殘酷中帶著說不出的安詳,冷漠中帶著說不出的無情。那些被法律擯棄的人,所有落入厄運深淵、打入十八層地獄、無人關心的可憐人,無不感到人類社會的全部重力壓在他們頭上;這個社會,在地獄外面的人看來,是多么美好,但在底層的人看來,卻是多么可怕。

讓·瓦讓在這種境況下思索,那會是一種什么性質的思索呢?

假如磨盤下的谷粒有思想的話,那它想的也許正是讓·瓦讓所想的。

凡此種種,充滿鬼怪的現實,充滿現實的幻景,最終為他創造了一種難以言表的內心世界。

他在做苦役時,常常會停下來。他開始沉思。他的理智比從前更成熟,但也更混亂,常常會產生反抗情緒。他感到,他所發生的一切是多么荒唐,他周圍的一切是多么怪誕。他常對自己說,這是一場夢。他望著站在幾步路以外的獄卒,覺得那獄卒就像個幽靈,突然,那幽靈給了他一棍子。

眼前的大自然對他來說幾乎不存在。可以說,對讓·瓦讓而言,無所謂太陽、晴朗的夏日、燦爛的天空,無所謂四月涼爽的拂曉。他心靈的一點光,通常不知是從哪里照進來的。

最后,假如把剛才所談的事情中可做概括的進行概括,做出肯定的結論的話,那么我們只能指出,讓·瓦讓,法弗羅勒的從不傷人的修樹工,土倫的令人恐懼的苦役犯,經過十九年苦役生活的造就,具備了做兩種壞事的本領:第一種壞事是快速的、不假思索的、糊里糊涂的,完全是本能的反應,是對所受苦難的報復;第二種壞事是認真的、嚴肅的,是在良心上經過反復掙扎,并用苦難造成的錯誤觀點深思熟慮過的。他預謀干壞事時,要連續經過說理、下決心和堅持三個階段,只有性格剛毅的人才能走完這三個階段。他的動力是長期積累的憤憤不平,心靈的郁郁不樂,對不公正待遇的耿耿于懷,對他人,甚至對善良的、無辜的和正直的人所抱的對抗情緒,如果真有這種人的話。他思想的出發點和歸宿,是對人類法律的仇恨。這種仇恨,如果沒有神意加以阻止,到一定時候會發展成對社會的仇恨,繼而是對人類的仇恨,再變成對天地萬物的仇恨,表現為一種朦朧的、延綿的、野獸般的危害欲,不問是誰,見到人就要危害。——正如我們看到的,那張通行證上說讓·瓦讓是“非常危險的人”,不是沒有道理的。

年復一年,讓·瓦讓的心漸漸地,卻又是不可避免地變得越來越干涸。心一干涸,眼睛也隨著干涸。他出獄時,已有十九年沒掉過一滴淚了。

八 海濤與黑夜

有人掉進海里了!

這有什么!船是不會停的。風在呼嘯,這黑蒙蒙的船有一條航道,它不得不按既定方向繼續前進。它駛走了。

那人時隱時現,時沉時浮,他呼叫著,他伸出胳膊,人們卻聽不見;船在專心操作,在暴風雨中顛簸前進,水手和乘客已看不見那落水的人;在茫茫無際的波濤中,那人的頭不過是一個黑點。

他在深淵發出絕望的呼叫。那駛去的帆船,多么像幽靈!他望著它,發瘋似的望著它。它駛遠了,越來越淡,越來越小。剛才他還在船上,他是其中的一個船員,他和其他船員一起,在甲板上走來走去,他有他的一份空氣和陽光,他活著。可是,發生什么事了?他滑了一下,跌入海里,于是就完了。

他在洶涌的海水中。他腳下的一切都在躲避和崩裂。海濤被大風撕碎撕裂,可怕地將他團團包圍,把他卷進深淵,海水猶如襤褸的衣衫,在他頭上波動,波濤猶如低賤的民眾,向他口吐唾沫,黑乎乎的巨洞就要把他吞沒。每次下沉,他都隱約看見黑沉沉的深淵;一些見所未見的可怕植物抓住他,纏住他的腳,把他拉過去;他感到自己變成了深淵,變成了浪花,浪頭把他拋來擲去,他喝著苦澀的海水,卑劣的海洋定要把他淹沒,龐然大物在拿他垂危的生命尋開心。他覺得,這整個大海便是仇恨。

然而,他奮力搏擊,他試圖自衛,他試圖挺住,他竭盡全力,他劃動著雙臂。他很快就精疲力竭,但仍和永不疲勞的大海進行搏斗。

那條船在哪里?在那里。在灰暗的天際,依稀可辨它的影子。

狂風在呼嘯,浪花一股腦兒壓到他身上。他抬起頭,只見灰蒙蒙的云層。他奄奄一息,望著發瘋的大海。他已被瘋狂的大海置于死地。他聽到人類聞所未聞的聲音,仿佛來自塵世之外,來自不知什么可怕的地方。

云層中有鳥兒,正如苦難人生的上空有天使,可它們又能為他做什么?它們飛著,唱著,翱翔著,可他卻在發出垂死的喘息。

他感到他被兩個無限埋葬,一個是海洋,一個是天空,海洋是墳墓,天空是裹尸布。

夜幕降臨。他已游了好幾個小時了,他已精疲力竭;那條船,那遠處的載著人的東西,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獨自一人在黃昏可怕的深淵中,他在往下沉,他越來越僵硬,他扭動著,他依稀感到他身底下是冥冥世界中的妖魔鬼怪,他大聲呼叫。

沒有人了。上帝在哪里?

他呼叫著。來人哪!來人哪!他不停地呼叫。天邊什么也沒有。天上什么也沒有。

他向空間、波濤、海藻、暗礁發出哀求,但它們是聾子;他向暴風雨發出哀求,但暴風雨沉著堅定,只服從無限的指揮。

在他周圍,是黑暗、輕霧、孤獨,是無知無覺的狂風暴雨的喧囂,是無邊無際的洶涌澎湃的波濤。在他心中,是恐怖和疲勞。在他腳下,是墜落。沒有支點。他想象著尸體在漫無邊際冥府中的種種神秘的歷險。無盡的寒冷凍得他不能動彈。他的手痙攣著,緊緊握住,但握住的是虛無。狂風、烏云、漩渦、氣流、無用的星星!怎么辦?絕望的人會自暴自棄,萬念俱灰的人會決心一死,心灰意冷,不再反抗,聽憑命運的擺布,從此沉入凄惻的深淵,被大海吞噬。

啊,永不改變行程的人類社會!它在行進中,拋下多少生命和靈魂!那是怎樣的海洋啊,多少被法律拋棄的人墜入其中!那里陰森可怖,毫無救助!啊,道義的淪喪!

大海是社會法律拋擲受苦人的冷酷無情的黑夜。大海是無盡無止的苦難。

靈魂在這深淵中漂泊,會變成一具僵尸。誰來使他起死回生呢?

九 新的創傷

讓·瓦讓出獄的時刻到了,他耳朵聽到一句奇怪的話:“你自由了。”這一時刻真是異乎尋常,難以置信,一道強烈的光線,一道活人世界真正的光線,突然射進他的心里。可這道光很快就黯淡了。讓·瓦讓想到自由,不禁目眩神迷。他以為將會有新的生命。但他很快就明白拿一張黃通行證的自由意味著什么。

在獲得自由這件事上,他遇到了許多辛酸事。他計算過,他在苦役牢里的積存金,總數可達一百七十一法郎。應該指出的是,他忘了把節假日休息扣除了,十九年,共要扣除二十四法郎。總而言之,這筆錢七扣八扣,最后只剩下一百零九法郎十五蘇,這就是他出獄時拿到的錢。

他什么也不明白,以為吃了虧。說得明白些,他有被搶的感覺。

出獄的第二天,在格拉斯,他看見一家橙花精廠門口有人在卸貨。他提出幫忙。這活很急,人家同意了。他干了起來。他聰明、強壯、靈活,他盡量把活干好,老板似乎很滿意。他正干得起勁,一個憲兵經過,見他面生,問他要證件。他只好出示黃通行證。接著,讓·瓦讓又繼續干活了。在這之前,他問過一位工人,干這活一天掙多少。那人回答:“三十蘇。”因為第二天一大早還得趕路,那天晚上,他去找橙花精廠老板要工錢。老板沒有說話,給了他二十五蘇。他提出抗議。老板回答:“給你這么多夠好的了。”他堅持。老板看著他,對他說:“當心班房!”

他又一次感到受到了搶劫。

社會和國家克扣他的積存金,將他大偷大搶了一次。現在,輪到個人來對他小偷小搶了。

釋放不等于解脫。他走出了監獄,但并沒有走出判決。

這就是他在格拉斯的遭遇。他在迪涅的遭遇,我們已經知道了。

十 那人醒了

大教堂的時鐘敲響半夜兩點時,讓·瓦讓醒了。

他這么早醒來,是因為床太舒服了。他快二十年沒睡床了,雖然沒脫衣服,但他的感覺實在太新鮮,不可能不影響他的睡眠。

他睡了四個多小時,疲勞已經消除。他已養成習慣,睡覺時間不長。

他睜開眼,在黑暗中看了看四周,然后又合上眼想再睡一會兒。

人在白天受了太多的刺激,那些事擾得你心緒不寧,你可以睡著,但醒后就不容易再睡著了。睡意來過一次,很難來第二次。這正是讓·瓦讓所處的情況。他再也睡不著了,于是開始胡思亂想。

他的思緒正是混亂的時候。一群模糊不清的東西在他的腦海里翻騰。往事新事浮上心頭,雜亂無章,毫無條理,它們不再有形狀,無限膨脹,繼而仿佛突然消失在洶涌的濁水中。他想起了許多事,但有一件事反復出現,將其他事趕跑。這件事,我們現在就作交待:他注意到了馬格盧瓦太太放在桌上的六副銀餐具和那個大湯勺。

那六副銀餐具縈繞在他心頭——它們就在那里——近在咫尺——他穿過隔壁的房間,到這間屋里來睡覺時,老女仆正在把它們放進床頭的小壁櫥里——他注意到了這個壁櫥——從飯廳進來,就在右邊——它們是實心的——是舊銀器——加上那把大湯勺,至少可賣二百法郎——是他在牢里十九年所掙的兩倍——說實話,假如“官府”沒有“搶”他的話,他還可以多掙些。

他腦海里猶豫著,斗爭著,折騰了足足一小時。三點鐘敲響了。他又睜開眼睛,猛地坐起來,伸手摸了摸扔在凹室角落里的背包,然后垂下雙腿,腳踩在地上,不知怎的,就坐在了床邊上。

他這樣坐著沉思了好一會;如果有人看見他像這樣呆坐在黑暗中,沉睡的屋子里只有他一人醒著,會感到有種不祥的意味。突然,他彎下腰,脫掉鞋,將它們輕輕放在床前的草墊上,接著又陷入了沉思,坐著一動也不動。

在這丑惡的沉思中,剛才提到的那些念頭,在他的腦海里不停地翻騰,進進出出,出出進進,對他施加著壓力。不知怎么的,就像人們在遐想時會機械而頑固地出現同一個想法那樣,他也想到了在牢里認識的一個名叫布勒韋的苦役犯,那人的褲子只用一根針織棉背帶吊著。背帶的格子圖案不斷地浮現在他的腦海里。

他就這樣坐著想著,要不是時鐘敲了一下,報告一刻或半點鐘,他也許會像這樣坐到天明。這鐘聲仿佛在對他說:“行動吧!”

他站起來,又猶豫了一會兒,豎起耳朵聽了聽。屋里毫無動靜。于是,他慢步徑直朝依稀可辨的窗口走去。夜色并不很黑,天上有一輪圓圓的月亮,風兒驅趕著大片烏云從月亮上奔跑而過。因此,屋外,月亮時隱時現,時暗時明,屋內,籠罩著薄暮般的微光。這昏暗的亮光,足以使人在里面辨清方向。由于月亮不時被烏云遮蔽,那微光忽強忽弱,就像從氣窗里射進地窖里的光線,因為氣窗前不斷有行人來來往往,地窖里的黯淡光線也斷斷續續。讓·瓦讓走到窗邊,把窗子仔細看了看。窗外是園子,窗上沒有鐵條,按照當地的習慣,只用一個小小的插銷扣住。他打開窗,一股寒風奪窗而進,他趕緊把窗關上。他凝視園子,那目光與其說在凝視,不如說在研究。園子圍著白墻,墻很低,很容易翻過去。園子盡頭,圍墻外面,依稀可見幾個樹梢,間距相等,這說明園子外面是一條林蔭大道,或是一條種著樹的小街。

觀察完畢,他做了個動作,表示決心已定,回到床邊,拿起背包,把它打開,在里面摸了摸,掏出一樣東西,把它放在床上,又把鞋子塞進一只衣袋里,扣好背包,背在肩上,戴上帽子,把帽舌壓到眼睛上,伸手摸他的棍子,把它放到窗角上,然后又回到床邊,堅定地抓住剛才放在床上的東西。好像是一根短鐵棒,像長矛那樣一端磨得很尖。

黑暗中,很難看清這鐵棒是用來干什么的。是一根撬棒?或是大頭棒?

若是白天,就能認出這其實是礦工用的燭臺。那時候,苦役犯常被派去開采土倫周圍山上的巖石,使用采礦工具屢見不鮮。礦工的燭臺是鐵制的,下端是尖的,以便能插進巖石里。

他用右手拿著燭臺,屏氣息聲,躡手躡腳,向隔壁的房間走去。我們知道,那是主教的臥室。走到門口,他發現門虛掩著。主教根本就沒關門。

十一 他做什么

讓·瓦讓側耳細聽。沒有一點動靜。

他推門。

他用手指輕輕推了推,就像想進門的貓兒那樣,鬼鬼祟祟,提心吊膽。

門在推力下,微微地無聲地動了動,門縫也就擴大了一點。

他等了等,接著又推了推,這次膽子更大了些。

門繼續打開,不發出一點聲音。現在,門縫已大到可以過人了。可是門邊有一張小桌子,與門形成一個角度,妨礙他過去。

讓·瓦讓意識到這個問題。得用力把門開得再大些。

他打定主意,又推了一下,比前兩次用的力氣更大。這一次,一個不夠潤滑的鉸鏈在黑暗中突然發出長長的嘶啞的叫聲。

讓·瓦讓嚇了一跳。這鉸鏈的聲音傳進他的耳朵,那樣洪亮,那樣巨大,不啻向他吹起了最后審判的號聲。

最初,那聲音被無限夸大,他差點以為那鉸鏈活了,突然獲得了異乎尋常的生命,像狗一樣狂吠起來,向大家發出警告,想把熟睡的人喚醒。

他停下來,渾身發抖,驚慌失措,原先踮著腳尖,現在腳跟著了地。他聽見太陽穴里像有兩把鐵錘在砰砰地敲打,他感到胸腔里呼出的氣息聲,就像巖洞里沖出的風聲那樣呼呼作響。他覺得,這怒氣沖沖的鉸鏈發出的可怕吼聲,猶如地震,會把全屋子的人震醒;門被他推開后,驚慌失措,連呼救命;那老頭就要醒來,兩位老婦就要大呼大叫,右鄰左舍就會來救助;不到一刻鐘,消息會傳遍全城,憲兵隊就會出動。有那么一會兒,他真以為自己完蛋了。

他呆若木雞,不知所措,不敢移動腳步。幾分鐘過去了。門開得很大。他壯膽看了看房間。一切如舊。他側耳諦聽。屋里毫無動靜。銹鉸鏈發出的聲音沒有把任何人驚醒。

第一個危險過去了,但他依然心慌意亂。不過他沒有后退。就在他以為自己完蛋時,他也沒有后退。他只想趕快完事。他邁前一步,走進了房間。

房里寂然無聲。這里那里,可以辨出一團團模糊不清的東西,若在白天,就可看到,那是散亂在一張桌上的紙張、幾部打開的書、堆在一張小板凳上的幾本書、放在一張安樂椅上的衣服、一張禱告用的跪凳,可那些東西此時此刻就成了一個個黑乎乎的角落和白花花的廣場。讓·瓦讓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以免碰到家具。他聽見房間深處,傳來熟睡的主教均勻而安詳的呼吸聲。

他戛然止步。他已來到床邊。沒想到這樣快就到了。

有時候,大自然會巧妙而陰沉地、恰到時候地用其效果和景致來干預我們的行動,仿佛要我們多加思考。半個小時以來,大片烏云遮住了天空。可是,當讓·瓦讓走到主教床前時,那片烏云仿佛故意撕裂,一道月光透過長窗,驀然照亮了主教蒼白的臉。他睡得非常安詳。下阿爾卑斯山一帶夜間非常寒冷,主教躺在床上,似穿非穿著一件棕色羊毛衣,從肩上一直蓋到手腕上。他腦袋仰臥在枕頭上,一副沉睡的樣子。一只手垂在床邊,這只戴著主教戒指的手做過多少善事和圣事。他臉上閃耀著滿足、希望和快樂。那不只是微笑,而是一種光輝。一種看不見的光照在他額頭上,發出難以言表的反光。善人睡覺時,心靈在瞻望神秘的天空。

那神秘的天空在主教臉上有一道反光。

主教同時也像光一樣透明,因為那天空就在他心里。那天空,就是他的信仰。

當月光與這內心的光輝可以說重疊的時候,熟睡的主教仿佛被一圈光包圍。然而,這圈光非常柔和,朦朦朧朧,難以形容。這天上的月亮,這似睡非睡的大地,這靜謐的園子,這寧靜的屋子,這一時間,這一時刻,這寂靜,都給這智者令人肅然起敬的睡眠,增添了一種莊嚴而難以言喻的東西,使他銀白的頭發、緊閉的雙眼、充滿希望和信任的面孔、老人的腦袋和孩子的睡容,籠罩在壯麗而寧靜的光環中。

他這種無意展示的莊嚴神態,幾乎可與神靈爭艷斗麗。

讓·瓦讓在黑暗中,手里拿著鐵燭臺,呆呆地站著,被這燦爛的老人嚇得不敢動彈。他從沒見過這樣的情景。老人的信任使他驚恐萬分。一個意識混亂、心緒郁結、處在作惡邊緣的人,瞻望一個善人睡眠,這壯麗的情景,是精神世界從未見過的。

主教一個人睡在房里,有這樣一個人為鄰,卻睡得如此深沉,這里面有一種崇高的東西,讓·瓦讓也模模糊糊地,卻又是不可抗拒地感覺到了。

誰也說不清楚他內心的想法,恐怕連他自己也未必知道。要了解他此刻在想什么,就必須想象一下最狂暴的人遇到最溫和的人時會怎樣想。就是從他的臉上,也很難明確地看出什么。那是一種驚訝愕然的神色。他只是望著。僅此而已。至于他在想什么,是不可能猜到的。但有一點很清楚,他很激動,很震驚。但這是什么性質的激動呢?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老人。從他的面部表情和神態中唯一可以看到的,是一種令人費解的猶豫不決。似乎他在兩個深淵之間躊躇不定,一個是自絕,一個是自救。他好像已做好準備,要么敲碎主教的腦袋,要么吻主教的手。

過了一會兒,他左手慢慢舉起,脫掉帽子,又慢慢放下。他左手拿著帽子,右手拿著鐵燭臺,粗野的腦袋上豎著亂蓬蓬的頭發,他又陷入了沉思。

在這可怕的目光注視下,主教依然睡得很安詳。

壁爐上方有一個耶穌受難十字架,在月光照映下依稀可辨,受難的耶穌仿佛向他們張開雙臂,為一個人祝福,為另一個人赦罪。

突然,讓·瓦讓重新戴上帽子,不再看主教一眼,沿著床快步朝床頭旁的模糊可見的壁櫥走去。他舉起鐵燭臺,好像要撬鎖。鑰匙就在鎖上。他打開鎖,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放銀餐具的籃子。他拿起籃子,大步穿過房間,不再小心翼翼,也顧不得會弄出聲音。他到了門口,走進祈禱室,打開窗子,拿起棍子,跨過樓下的窗臺,把銀餐具放進背包里,扔掉籃子,穿過園子,猛虎似的越墻逃跑了。

十二 主教拯救靈魂

翌日,比安維尼大人迎著初升的太陽,在園子里散步。馬格盧瓦太太慌里慌張地向他跑來。“大人,大人,”她喊道,“大人知道銀餐具的籃子到哪里去了嗎?”“知道呀。”主教說。“謝天謝地!”她說,“我還以為丟了。”主教剛在一個花壇上撿到了籃子。他把它交給馬格盧瓦太太。“喏!”“怎么?”她說,“空的!銀餐具呢?”“啊!”主教又說,“原來您問的是銀餐具?我不知道它們在哪里。”“仁慈的上帝!被人偷走了!是昨晚的那個人偷的。”

說完,她用一個驚慌的老人可能有的敏捷,一轉眼跑到祈禱室,跑進凹室,又跑了回來。主教已彎下腰,心疼地察看一棵辣根菜,那籃子掉到花壇上時,把它壓斷了。聽到馬格盧瓦太太大叫大嚷,他又站了起來。

“大人,那人走了!把銀餐具偷走了!”

她叫嚷著,視線落到園子的一個角上,那里有越墻的痕跡。墻頭的人字架拉掉了。

“瞧!他是從那里跑掉的。他翻過墻到了科什菲萊街!啊!真該死!他偷走了我們的銀餐具!”

主教沒有吭氣,過了一會兒,他抬起嚴肅的眼睛,和顏悅色地對馬格盧瓦太太說:

“首先,這銀餐具是我們的嗎?”

馬格盧瓦太太瞠目結舌。又是一陣沉默,接著,主教繼續說:

“馬格盧瓦太太,這銀餐具我長期占有,這是不對的。它們屬于窮人。那人是誰?顯然是窮人。”

“耶穌!”馬格盧瓦太太當即反駁,“又不是為了我和小姐。我們無所謂。是為了大人。現在大人用什么吃飯呢?”

主教驚訝地瞧著她。

“這有什么?不是還有錫餐具嗎?”

馬格盧瓦太太聳了聳肩。

“錫有股臭味。”

“那就用鐵的。”

馬格盧瓦太太做了一個意味深長的鬼臉。

“鐵有股怪味。”

“那好,”主教說,“就用木頭的。”

過了一會兒,主教在讓·瓦讓昨夜吃飯的桌子上用早餐。他妹妹一言不發,馬格盧瓦太太低聲嘀咕,比安維尼大人邊吃,邊樂呵呵地對她們說,面包蘸牛奶,連木勺和木叉都用不著。

“不知是怎么想的!”馬格盧瓦太太一邊來回忙著,一邊喃喃自語,“招待這樣一個人!還讓他睡在自己身旁!幸虧只偷了些東西!啊,上帝!想起來都后怕!”

兄妹二人正要離開餐桌,突然聽到有人敲門。

“請進。”主教說。

門打開了。一群奇怪而粗暴的人出現在門口。其中三個人揪著第四個人的衣領。那三個人是憲兵,另一個是讓·瓦讓。

門外還有個憲兵班長,可能是帶隊的。他進了屋,走到主教跟前,行了個軍禮。

“主教大人……”他說。

讓·瓦讓神情憂郁,顯得垂頭喪氣,一聽到這個稱呼,大吃一驚,便抬起頭。

“主教大人?”他喃喃地說,“這么說,他不是本堂神甫……”

“不準說話!”一個憲兵說,“這是主教大人。”

這時,比安維尼大人以他這樣歲數的人可能有的最快速度,趕緊迎上去。

“啊!是您!”他看著讓·瓦讓,大聲說,“看到您很高興。怎么!那對燭臺我不是也送給您了嗎,也是銀的,可以賣二百法郎哪。您怎么沒同餐具一起拿走?”

讓·瓦讓張大眼睛,看著年高德劭的主教,那神情是任何人類語言都難以描繪的。

“主教大人,”憲兵班長說,“這人說的是實話嗎?我們遇到了他。他就像在逃跑似的。我們攔住他檢查了。發現了這套銀餐具……”

主教微笑著打斷他說:

“他沒給你們說,這是一個神甫老頭送給他的嗎?他還在他家里過了一夜。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你們把他帶回來了?這是個誤會。”

“既然這樣,”班長又說,“我們可以放他走了吧?”

“當然。”主教回答。

憲兵們放了讓·瓦讓,可他卻往后退。

“真的放我走了嗎?”他說,聲音含糊不清,仿佛在說夢話。

“是的,放你走了,你沒聽見?”一個憲兵說。

“我的朋友,”主教又說,“走之前,別忘了您的燭臺。拿上吧。”

他走到壁爐跟前,拿起那對銀燭臺,交給讓·瓦讓。那兩個婦人看著他,不說一句話,不做一個手勢,也不用眼色打擾主教。

讓·瓦讓渾身顫抖。他神態迷惘,機械地接過那對銀燭臺。

“現在,您放心走吧。”主教說,“對了,朋友,以后再來時,不必從園子里進來。您隨時可以從街上的那個門進出。它白天黑夜都只用碰鎖關著。”

他又轉身對憲兵們說:

“諸位也可以走了。”

憲兵們走遠了。

讓·瓦讓好像要昏過去了。

主教走到他跟前,低聲對他說:

“您答應過我,您要用這錢使自己變成一個誠實的人,可不要忘了啊,千萬不要忘了啊。”

讓·瓦讓想不起來有過什么承諾,一下愣住了。主教說這些話時,加重了語氣。接著,他又鄭重地說:

“讓·瓦讓,我的兄弟,從今往后,您不再屬于惡,而是屬于善了。我是在贖您的靈魂,我把它從陰暗而墮落的思想里贖回來,交還給上帝。”

十三 小熱爾韋

讓·瓦讓逃跑似的出了城。他在田野里匆匆走著,不問大路小路,遇到路就走,也沒察覺走來走去卻在走回頭路。他這樣游蕩了一上午,沒有吃飯,也不覺饑餓。許多新的感受折磨著他。他感到有點生氣,卻不知道在同誰生氣。他說不清楚是受到了感動,還是遭到了侮辱。他不時感到有一種受感動的怪怪的感覺,他斗爭著,用他在過去二十年中養成的冷酷無情來與之對抗。這種心緒使他厭倦。他遭遇到的不公正的命運,早已使他心如死灰,現在,他不無憂慮地感到,這種可怕的平靜已開始動搖。他問自己,取而代之的將是什么呢?有時他想,倒不如仍在監獄里待著,和憲兵們在一起,而不是現在這個樣子,那樣,他會少一些心煩意亂。盡管已是深冬,但在樹籬中間,這里那里,仍有一些遲開的花朵,他經過時,聞到一股香味,勾起了他對童年的回憶。這些往事,好久沒在他腦海里出現了,使他感到幾乎難以忍受。

在整整一天中,一些難以表達的想法,在他頭腦中越積越多。

太陽西斜,地上最小的卵石也拉長了身影。讓·瓦讓坐在一叢灌木后面,周圍是荒無人煙的橙黃色的原野。只有阿爾卑斯山矗立在天際。甚至望不見遠處村莊的鐘樓。讓·瓦讓離迪涅可能有三里地。一條小路穿過原野,從灌木叢不遠處經過。

他在沉思。這種沉思的神情,加上他襤褸的衣衫,會使過路人嚇得魂不附體。忽然,他聽到一個歡快的聲音。

他轉過頭,看見小路上走來一個薩瓦[88]小孩,十來歲,唱著歌,腰里掛著一把手搖弦琴,身上背著一個旱獺箱。他是一個四鄉漂泊的流浪兒,生性溫和快樂,褲腿上的窟窿里露出了膝蓋。

孩子唱著歌,不時地停下來,用手里的幾枚硬幣,玩拋小骨游戲。這幾枚硬幣大概是他的全部財產了。其中一枚是四十蘇的角子。

孩子停在灌木叢旁,卻沒看見讓·瓦讓。他把那些硬幣拋起來。之前拋硬幣,他每次都相當靈巧地用手背接住了。

悲慘世界這次,那四十蘇的角子沒有接住,滾向樹叢,停在讓·瓦讓腳邊。

讓·瓦讓把腳踩在上面。

可是,孩子的眼睛一直跟著那枚錢幣,看見讓·瓦讓把腳踩在上面了。

他毫不驚訝,朝那人走去。

這地方很偏僻。縱目遠望,平原和小路上沒有人影。只有一群鳥兒從高空飛過,傳來微弱的鳴叫聲。孩子背朝太陽,陽光給他的頭發披上縷縷金絲,血紅的光輝把讓·瓦讓蠻橫粗野的臉染成了深紅色。

“先生,我的角子呢?”小薩瓦人說,語氣充滿了孩子特有的天真無知的信任。

“你叫什么?”讓·瓦讓問。

“小熱爾韋,先生。”

“走開!”讓·瓦讓說。

“先生,”孩子又說,“還我角子。”

讓·瓦讓低下頭,不做回答。

孩子又說:

“我的角子呢,先生?”

讓·瓦讓仍然看著地上。

“我的角子!”孩子嚷了起來,“我的銀角子!我的錢!”

讓·瓦讓仿佛沒聽見似的。孩子抓住他的衣領,使勁搖他。同時,他想用力踢開踩著他那枚錢幣的釘了鐵掌的大鞋。

“我要我的角子!四十蘇的角子!”

孩子哭了。讓·瓦讓抬起頭。他仍然坐著。他目光模糊。他驚訝地打量孩子,然后伸手拿起棍子,駭人地大叫一聲:“誰?”

“是我,先生。”孩子回答,“小熱爾韋!是我!是我!請把四十蘇還給我!抬抬腳!”

接著,盡管是個孩子,他被激怒了,幾乎以威脅的口吻說:

“您抬不抬腳?抬抬腳!聽見沒有?”

“呀!又是你?”讓·瓦讓說,他驀地站起來,但腳依然踩在錢幣上。他又加了一句:“還不快逃走!”

孩子驚恐地看看他,渾身哆嗦起來。他愣了幾秒鐘,就拔腿逃跑了,不敢回頭,也不敢叫喊。

可他跑了一段路,就喘不過氣來了,只好停下來。讓·瓦讓雖在沉思,仍聽到了孩子的慘哭聲。

過了一會兒,孩子消失了。

太陽已然落山。

暮色籠罩著讓·瓦讓。他一天沒吃東西了,可能還發著燒。

他站著不動。孩子逃走后,他沒有改變過姿勢。他呼吸間時長,不均勻,胸膛一起一伏。他目光停在前面十一二步遠的地方,仿佛在專心研究掉在草叢里的一塊藍色碎陶片的形狀。突然,他打了個寒戰。他感覺到了夜晚的寒意。

他把帽子往下拉了拉,下意識地把工裝的前襟拉攏,扣好扣子,邁前一步,彎腰從地上撿起棍子。

這時,他看見了那四十蘇的角子,被他的腳踩得一半陷進地里,正在石子中間閃閃發光。他像被電擊了一下。

“這是什么?”他喃喃而語。

他向后退了三步,又停下來,眼睛盯著剛才他腳踩著的地方。這個在黑暗中閃爍的東西,仿佛是一只眼睛,睜得大大的在望著他。

過了幾分鐘,他抽搐著猛地撲向銀幣,抓住它,站起來,開始眺望遠處的原野,朝天際四下張望。他站著,瑟瑟發抖,有如一只受驚的野獸在尋找避難所。

他什么也沒看見。夜幕降臨。原野朦朦朧朧,冒著寒氣,紫色的霧靄在暮色中冉冉升起。

他“啊”了一聲,急忙朝孩子消失的方向走去。走了百來步,他停下來,看了看,還是什么也沒看見。

于是,他用全力高喊:“小熱爾韋!小熱爾韋!”

他停住叫喊,等了等。

沒有應答。

曠野荒涼陰沉。他被廣闊的原野包圍。四周什么也沒有,只有望不穿的黑暗,吼不破的寂靜。

凜冽的北風呼嘯著,使得周圍的一切生氣蕭索。灌木猛烈搖動著細弱的胳膊,仿佛在威脅和追逐著一個人。

他繼續往前走,接著又跑了起來。他跑跑停停,在孤寂的原野上喊叫著,聲音之大之悲痛,是從未聽到過的。他喊著:“小熱爾韋!小熱爾韋!”

那孩子如果聽見他的喊叫,一定會感到害怕而躲起來。但他可能已走遠了。

他遇見一個騎馬的神甫。他上前對他說:

“神甫先生,您看見有個孩子經過嗎?”

“沒有。”神甫回答。

“一個叫熱爾韋的孩子?”

“我什么人也沒遇到。”

他從背包里拿出兩枚五法郎的錢幣,交給神甫。

“本堂神甫先生,這錢給您的窮人。——本堂神甫先生,那孩子大概有十歲,我想,他有一只旱獺,還有一把手搖弦琴。他朝那邊去了。是個薩瓦孩子,您知道嗎?”

“我根本沒看見。”

“小熱爾韋?會不會是附近村子里的?能不能告訴我?”

“照您說的樣子,我的朋友,那就是一個外鄉孩子了。他們是過路客。誰也不認識他們。”

讓·瓦讓急忙取出另外兩枚五法郎錢幣,交給神甫。

“給您的窮人。”他說。

而后他又失態地說:

“教士先生,叫人把我抓起來吧。我是小偷。”

神甫用馬刺狠狠刺了刺馬,嚇得逃跑了。

讓·瓦讓又朝剛才的方向繼續奔跑。

他這樣跑了一段路,尋找著,呼喚著,叫喊著,但沒有遇到一個人。有兩三次,他向原野上的某一個點跑去,以為是一個臥著或蹲著的人,結果卻是匍匐在地的灌木或巖石。最后,他來到了一個三岔路口,停了下來。月亮已經升起。他朝遠處張望,最后又一次高喊:“小熱爾韋!小熱爾韋!”他的喊聲消失在夜霧中,連回聲都沒有。他又低聲呼喚:“小熱爾韋!”但聲音微弱,含含糊糊。這是他最后一次努力。他突然雙腿一軟,仿佛他的內疚驟然變成了無形的壓力,壓在他的身上。他精疲力竭,癱倒在一塊大巖石上,手揪住頭發,臉埋在雙膝中間,大聲喊道:“我是混蛋!”

他心里非常難過,哭了起來。十九年來,他這是第一次哭。

大家知道,讓·瓦讓從主教家中出來時,他的思想已不再是從前那樣了。他無法弄明白他內心發生的變化。他對主教超凡的行為和溫和的言語,采取抗拒的態度。“您答應過我要成為誠實的人。我是在贖您的靈魂。我把它從邪惡的思想中拯救出來,交給仁慈的上帝。”這些話不斷地在他耳畔回響。他用傲慢來對抗這非凡的寬容,這傲氣是我們身上罪惡的堡壘。他朦朦朧朧地感到,主教的寬恕是使他產生動搖的最猛烈的襲擊和最可怕的進攻;如果他抵抗這一寬恕,他就將永遠冷酷無情;如若讓步,就要放棄多年來別人的行為使他日積月累的、他自得其樂的滿腔仇恨;這一次必須決出個勝負來,在他的惡和那人的善之間,一場戰斗已經開始,這是一場大決戰。

他腦海里閃著這些朦朧的思想,一面像醉漢那樣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當他像這樣目光迷亂地向前走時,是不是清楚地看到了他在迪涅的奇遇可能帶來的后果呢?在人生的某些時候,會有一些神秘的聲音來警告或騷擾我們,他是不是也聽到了這些嗡嗡的聲音呢?是不是有個聲音在他的耳畔說,剛才他經歷了命運的莊嚴時刻,再沒有中間道路可走,從今以后,要么成為最好的人,要么就做最壞的人;也可以說,現在,他要么做得比主教更好,要么比苦役犯更壞;他想變好,就得成為天使,如果堅持為惡,就得變成魔鬼?

在此,我們要把前面說過的問題再提一下:在他的思想中,是否也朦朦朧朧有一丁點兒這樣的想法呢?誠然,我們說過,不幸會使人變得聰明,但讓·瓦讓是否就能弄清楚我們指出的這一切,那就很難說了。即使他有這些想法,那也只是模模糊糊,而不是清清楚楚,而且只會使他陷入一種難以忍受的、幾乎是痛苦的惶惑不安中。他剛從苦役牢這個丑惡和黑暗的怪物中出來,主教就給他的靈魂帶來了苦惱,正如從黑暗中出來,強烈的亮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一樣。未來的生活,一種有可能實現的純潔而燦爛的生活,展現在他眼前,使他惶惶不安,渾身顫栗。他的確茫然不知所措。正如貓頭鷹驟然看見太陽升起會目眩神迷,這個苦役犯也因看到了美德而眼花繚亂,暈頭暈腦。

有一點可以肯定,也是他未曾料到的,那就是他已不再是從前那個人了,他身上的一切都發生了變化,主教同他講過話,而且深深打動了他的心,這個事實他是無法推翻的。

就在這種思想狀態下,他遇見了小熱爾韋,搶走了他的四十蘇。為什么?他肯定無法解釋。是因為他從牢里帶出來的丑惡思想在起最后的作用,做最后的掙扎?是一種殘余的沖動,力學上所謂的“慣力”在起作用?的確如此,不過也可能沒這么復雜。簡單地說,搶錢的不是他,不是人,而是野獸;當心智被無數新奇的念頭糾纏,正在苦苦掙扎時,那野獸出于習慣和本能,糊里糊涂地把腳放到了那枚硬幣上。當心智清醒過來,看見這一野蠻行徑時,讓·瓦讓不安地后退幾步,發出了恐怖的叫聲。

因為,搶那個孩子的錢這種事,他本來是不可能再做的了。這個奇怪的現象,只有在他那種思想狀況下才會發生。

不管怎么說,他做的這件壞事,對他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它突然穿透并驅散了他心智上的混亂,把黑暗和光明分放兩邊,對他混亂的內心產生了影響,正如某些化學試劑能對某種混合物發生作用,使一種物質沉淀,另一種物質變得清晰可見。

最初,他還沒來得及反省和思考,就像要逃跑似的,發狂般地奔跑起來,想找到孩子,把錢還給他。后來,當他發現這是白費力氣,他便絕望地停了下來。當他大聲吼叫“我是混蛋”時,他已經看到了自己的丑態,他已離開自己,覺得自己成了幽靈,他看見了那個活生生的、面目猙獰的苦役犯讓·瓦讓,手里拿著棍子,腰里束著工作服,背上背著背包,里面塞滿了偷來的東西,臉色堅定而憂郁,滿腦子罪惡的計劃。

我們已看到,由于遭受太多的不幸,讓·瓦讓常常幻覺叢生。因此,他剛才似乎又產生了幻覺。他真的看見讓·瓦讓出現在他面前,看到了那張兇惡的嘴臉。他差點問自己那人是誰,他感到非常厭惡。

當人們陷入深深的幻覺中時,就會脫離現實。那是洶涌澎湃,又是極其平靜的時刻。讓·瓦讓就處于這樣的時刻。他已看不見周圍真實的事物,他所看到的外界事物,正是出現在他腦海里的影像。

可以說,他面對面地注視著自己。同時,穿過幻覺,在神秘的心靈深處,他仿佛看見有個亮光。他起初以為是火炬。他更仔細地注視這出現在他意識中的亮光,發現它是個人,這個火炬便是主教。

他的意識輪番注視面前的兩個人,一個是主教,一個是讓·瓦讓。要削弱第二個人的氣勢,非得主教才行。這種神思恍惚,有一種奇異的效果,他的幻覺越是延長,主教在他眼里就變得越來越高大,越來越燦爛,而讓·瓦讓則愈來愈渺小,愈來愈模糊,到后來就只剩下一個影子,最后突然消失了。只剩下主教一人了。他用燦爛的光輝,照亮了這可憐人的整個心靈。

讓·瓦讓哭了很久。他淚如雨下,號啕大哭,比一個女人更軟弱,比一個孩子更恐懼。

他哭著哭著,腦子越來越明亮,那亮光是異乎尋常的,既令人陶醉,又使人害怕。他從前的生活、第一次犯罪、漫長的贖罪、外表變得遲鈍、內心變得冷酷、出獄、復仇計劃、主教家發生的事、最后干的一件壞事——搶了一個孩子四十蘇,這個罪行發生在主教對他寬恕之后,更顯得卑鄙和丑惡——所有這一切,都回到了他的腦海里,他看得清清楚楚,他從沒看得這樣清楚過。他審視自己的一生,感到他的一生丑惡無比;他審視自己的靈魂,感到他的靈魂令人厭惡。但是,和煦的陽光照亮了他的生命和靈魂。他仿佛在天堂的照耀下,看到了撒旦。

他像這樣哭了多久?哭完后他做了什么?他去了哪里?沒有人知道。只有一點似乎可以肯定:有個到格勒諾布爾去運貨的車夫,那天夜里三點鐘到達了迪涅,當他經過主教府所在的街時,看見有個人在黑暗中跪在比安維尼大人家門口的石頭路面上,好像在做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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