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漸漸過去,司馬遷的眉頭越皺越深。
他只感覺胸口郁結著一股悶氣,堵得心里發(fā)慌,隨后憤憤地將竹書置在案上。
為了編寫孔子列傳,他周游多地,打聽多時。
方知孔子少時貧賤,一生困頓,甚至因為被困險些餓死。
司馬遷當年師從孔安國時,孔安國便時常拿孔子之言告誡他: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
現(xiàn)在擺在眼前的論語,居然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魚餒而肉敗不食,色惡不食,失飪不食,不時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醬不食。
這哪里會是孔子!
分明就是無所事事,飯飽等死的無聊之輩!
潛心治學的司馬遷頓時氣的跳腳,再看向面前竹簡時,眼神里滿是厭惡。
這根本就不是論語,從只言片語上司馬遷就可以斷定,眼前的竹書絕對不可能是孔博士當年獻出的古籍譯本。
想來應該是當下流行的幾大儒家學派的產物,具體是哪一家,司馬遷自己也不知道。
他從書案前起身,在不大的空間里來回踱步,心中愈發(fā)變得有些急躁。
眼下的事情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陛下繼位以來,大肆傳揚“罷黜百家,獨尊儒術”。
天下儒門學子皆歡欣鼓舞,而諷刺的便是在這偌大的皇家書庫中,居然找不到一本真《論語》!
這一日,司馬遷在書庫中待了整整一天。
中午時分,江德端進來一份午食,見司馬遷正在翻閱書籍,未作打擾,悄悄將吃食放在書案旁,向司馬遷躬身行了一禮,就準備退出去。
司馬遷瞧見他的舉動,倒也沒了先前那般拘謹。
他放下書卷,抬頭向江德看去,詢問道:“在書庫當值是否比在宮內輕松一些。”
江德年紀不大,卻極為機靈。
他低垂著眉眼,答道:“回大人的話,卻也不是那么輕松。”
“哦?尋常時除了太常,博士與我,其他人也無權來此查閱,照理說應該輕松才對,難不成還有其他人經常出入書閣?”
司馬遷不由有些好奇,看向江德又提醒道:“若是真有人出入,你千萬要當心一些,畢竟壞了禮法,若叫有心人報了上去,你難免會有失職之罪。”
經歷了這么多事情,司馬遷也不敢再冒冒失失。
言語間夾雜著些“小聰明”試探問道,畢竟二人關系并不算熟絡,而且被指派到這里的書監(jiān),大多是宮里受信任的內臣。
他們在未央宮內也有著錯綜復雜的關系。
江德聞言,身子不由得抖了抖。
司馬遷說的沒錯,自打他書閣當職以來,過的并不算輕松,每日都會有小黃門前來清查書籍,詢問當日有沒有人來此查閱書冊。
他不想多問,也不敢多問。
腦袋里只想著前幾任書監(jiān),一個個皆沒有得到好下場。
想到這里,江德心中止不住的害怕。
雖然他迫不得已進宮當了內臣,但是誰都害怕死亡,能活著誰又愿意去死呢。
司馬遷將吃食拉到面前,再次看向有些發(fā)怔的江德,笑了聲:“怎么?要是沒有什么事情就去歇著吧,今日我還要查閱其他書籍,恐怕要到深夜,無事莫要來打擾我。”
“大人先前說前幾任書監(jiān),大多下場如何?”江德聞言急忙問道。
司馬遷吃了一口粟米飯,疑道:“此事在宮內稍做打聽便知,你問我作甚?”
“不瞞大人,卑職不敢胡亂打聽。咱們身處宮內,規(guī)矩還是懂的,打聽得多了,傳到有心人耳朵里,稍微不慎就遭了腹誹之罪,哪里敢多問。”
“那你向我打聽,難道就不害怕?”
江德小聲回道:“太史令大人性情耿直,一直以來都是卑職敬佩的人。”
“你倒是會說話。”
司馬遷失聲笑了下,又道:“前幾任書監(jiān)皆被免任,具體后事如何我也不知,畢竟書監(jiān)品級不夠,未達到入史標準,所以任免故離皆不載入史書,你心中有個數(shù)便成。”
江德臉色倏然一變。
他從話里行間已然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朝司馬遷拜了拜后,便悄悄退了出去,又將大門關上。
司馬遷用完午食,在庫內踱步。
待行至先前那處石磚時,步子頓了頓,卻見那掀開翹起的一角并未恢復平整,料想是江德挪動書柜時,也未曾察覺。
他向后看了看,猶豫了很久,終于還是伸出手順著石塊邊角朝上掀了掀,卻紋絲未動。
司馬遷想了想,走到門前拉開大門。
江德正坐在位置上兀自發(fā)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聽見開門動靜才回過神,扭頭看去。
他起身走到司馬遷近前詢問:“大人是有什么吩咐?”
“適才想起我家御夫還在宮門處,勞煩書監(jiān)向戍衛(wèi)言語一聲,將他領到書閣伴讀,若不然叫他一個人等至深夜,倒有些過意不去。”
江德應了聲好,跟小黃門吩咐聲,便離開了天祿閣。
司馬遷回到書庫,坐回案前,繼續(xù)翻讀著《禮》。
......
槐里縣,今日城中忽然多了許多兵卒,沿街巡邏,挨戶搜查。
到處都是敲門聲,一時間雞飛狗跳,動響聲頗大。
周杜透過客房的窗戶,都可以聽見沿街動響。
可想而知聲勢是多么浩大。
他在心中暗罵了幾句,侯高這人到底是沒有長腦子的。
這般搜查,就算孔甲匿在附近,聽見動靜只怕早已經逃之夭夭了。
在這期間,龐宣敲響了周杜的房門。
他剛才接到城外留守的騎衛(wèi)傳來消息,十幾人圍著槐里縣城池仔細探查了一宿,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可能存在的出口。
現(xiàn)在眾人正駐扎在城外兩里處的一間破廟里。
面對著周杜不急不躁的態(tài)度,龐宣顯然坐不住了,長吁了口氣,重重地坐在席案前,自顧自給自己倒了碗水,一口氣飲完。
“大人,如今我們要怎么辦?”
街肆上兵戈聲漸遠,又過了半晌,周杜才低沉地道:“你莫要著急,靜觀其變就行。退一萬步來說,就算逃脫了孔甲,咱們也可以推脫至右扶風身上來減輕罪責。”
“可瞧他們這陣勢,萬一真的抓住了孔甲又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