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宣開了房門，店家輕吁口氣走了進來。
這時天已入了黃昏，街上攤販早已收攤，再要不了多久，城里就要起了宵禁。
方才伙計以添熱水為由挨個敲了客房，果真有兩間房內無人。
他這才匆匆來報。
進了門發現龐宣板著臉站在一旁，周杜坐在案前未動。
“大人。”店家走近了些躬身行禮。
“不要拘謹，有什么發現？”
周杜看著眼前年紀有些大的店家，朝他擺了擺手，示意其坐下再說。
店家連忙搖頭，嘴里嘟囔著“不敢”，左右推辭硬是不敢同席而坐，只躬身垂眸站在一旁。
對此周杜早已經見怪不怪。
這就是這個世界的人。
隨著董仲舒的思想被朝廷采納，儒風盛行之下，倫理綱常逐漸步入人心。
這些說教仿佛化成了一道枷鎖，牢牢地嵌在百姓心中，不敢逾越半步。
他倒是無所謂，只是覺得有些可笑。
兩個世界之間，有著不可逾越的鴻溝，將人的思想死死隔絕，再也沒有了百家爭鳴的盛況。
現如今，隨著時間的推移，越發變得可怕起來。
封建王朝治下的百姓，當真可憐。
周杜突然失去了很多氣勢。
他本就不是咄咄逼人之輩，見其不從便沒有繼續為難。
沉默片刻后再次問道：“適才見有伙計奔走，店家來此想必是有了消息。”
“是！”店家答道。
“你說說看。”
“回大人，有兩間客房無人居住。”
店家又取出店歷，躬身攤在案上，道：“就是這兩間，其中一間是單人，另外一間是那幾名客商，他們一共兩間房。”
“這單人小人有點印象，是名漢子。至于另外一間倒有些奇怪，明明有房間休息，偏要四人都聚在一間房內。”
這種事情根本就瞞不住，店家當即一五一十的為他細說。
“單人那間可是這人？”周杜手指著店歷上那一列小字，皺眉問道。
“正是這間，屋內褥子用具都整齊的很，可見這位客官投宿之后并未在里面休息。”
店家答道：“至于人倒是有些好奇，小人整日都在店中，對此人印象頗深，他進店之后便未見其外出過。”
“如何個深刻法？”周杜問道。
“這人相貌老成身材壯碩，一眼瞧去便是常年行走江湖的人，可他偏偏寫得一手好字，寫字時給人一種儒雅的感覺，小人這才印象深刻了一些。”
“你倒是聰明。”
周杜原本微微皺起的眉頭稍稍舒展了一些，繼續問道：“客店內可有小道，人既然未見外出，難道憑空消失了不成？”
“這......小人的確不知。”
店家的臉漲成了豬肝色，立馬惶恐應道。
他心里說不害怕都是假的。
今日這事連縣尉大人都驚動了，而且眼前這青年地位只怕比縣尉還要高。
周杜看著店歷，沉默了一瞬，揚起臉來：“你回去歇些吧，這玩意就留在這里，有人問起你直說被我取來便是。”
他指了指案上店歷。
店家見他并未刁難，不由松了口氣，連忙應聲。
等出了客房，才抬起衣袖擦了擦額頭。
他這般年歲，雖然沒有見過多少貴人，但是也算有些眼界。
房中這兩個，一個像鐵塔似的站在一旁神色凝重，另外一個盡管面帶笑意，可那雙眸子卻是實打實的讓人感到害怕。
仿佛只要他說了一句假話，對面就能立即察覺一般。
龐宣將屋門掩上，此時臉上已經沒有了先前的輕松愜意，神色凝重地朝周杜望去。
見他正盯著案上店歷出神，自己也不好打擾，于是就垂手候在一旁。
過了許久，周杜才抬起頭，向龐宣問道：“你怎么看？”
“大人是問什么？”
“我是說，你對那四名客商怎么看？”
四人開了兩間客房，卻不在屋內休息，空閑在那里，這就有些不正常了。
一貫小心的周杜不敢大意，心里想著等到必要時，就讓侯高好好徹查一番。
如今這個世道，三輔之外有著數不清的賊匪。
朝廷早已下了嚴令，全國各地都在不遺余力的清繳匪患，奈何他們就像原野青草，一波接著一波，殺之不盡。
甚至不少地方官員因為辦事不利，獲罪下獄。
“行腳客商南來北往太正常不過，眼下城池封閉，他們必然焦急，聚在一處談心倒也合理。”龐宣愣了一下，隨即應聲答道。
周杜瞥了他一眼，果真是個匹夫。
這般直來直去的性子，真不知道是如何爬到中丞位置上來的。
像這種性格只適合在軍伍中效力，遠離朝廷明爭暗斗，才能明哲保身。
龐宣張合了幾下嘴巴，詢問道：“大人，我說的難道不對？”
“不！你說的有道理。”
周杜不想和他多言，擺了擺手失聲笑道：“這幾日你就在客店中待著，有事我自會喚你，你眼下的任務就是將孔蟬給看好了。”
“大人不妥，騎衛都在城外，你身旁怎可無人。”
“知道你的心意，在我這就免了。此行本不該將孔蟬帶出來，等這件事情結束，回到長安我再幫你向上舉薦一番。”周杜收回目光，看向眼前中年。
他的臉龐之上滿是風吹雨淋的痕跡，皮膚談不上黝黑，但是也不白嫩。
畢竟是刀尖舔血的武人，怎么能比得上養尊處優的老爺們。
聽見周杜的話，龐宣表情有些意動，下意識道：“大人終于允我重回北軍，上陣拼殺了？”
“若是允你方便，將來可會感謝我？”周杜開玩笑道。
“卑職有恩必報！”龐宣心中一動，立刻回答。
他的聲音不大，卻字字珠璣，擲地有聲。
周杜微微頷首，正要揮手讓他回去，卻忽然鬼使神差般問了句：“你可知為何？”
龐宣沒有猶豫，回道：“卑職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大人安排自有用意。”
周杜沒有應他的話。
很早之前他就在琢磨著脫身泥潭，眼下發生的事情更讓他做出了決斷，萬不愿意在這池沼里繼續深陷。
原身是大將軍一手舉薦，與太子劉據有著說不清的關系。
不久之后的巫蠱之禍，到時必會受到牽連。
不僅僅是他自己，恐怕手下這一干老部下，也難逃禍事，而讓龐宣進入北軍，也算為他爭取一線生機。
畢竟在前世的記憶里，劉據起兵之時，北軍一直未動。
事后并未受到責罰。
想了良久，他才輕聲道：“待這趟回去，我便為你斡旋。”
龐宣抱拳：“大人提攜，卑職必報答大人。”
“如何報答？”
“以死報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