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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飛越帕米爾
  • 孫施
  • 3404字
  • 2024-01-09 11:32:16

第一章 轉場

沒有人說得清,帕米爾高原上的第一縷春風,是什么時候到來的。是枝頭第一朵杏花打出了花蕾時,還是在某個孩子許下綠色的愿望后,或者是從千百年的時光輪回中翻山越嶺歸來的?來點亮群山上的冰雪,來融化潺潺的葉爾羌河,來喚醒人們新一年的希望。當春風拂過塔什庫爾干,春的模樣便爭先恐后地顯現出來,每一片草甸都在吐露生長的渴望,每一株杏樹都在等待有人欣賞,每一個人都把欣喜和忙碌掛上了臉龐。

我和我的祖輩就生活在這片高原,這里是祖國的最西面,也是最接近天空的地方。在這片孕育著無數神話和傳說的美麗土地上,有數不盡的冰川雪嶺、瀚海戈壁,還有八百多公里的邊境線。

庫爾哥哥說:“帕米爾高原到處是嶙峋的山谷、堅利的冰川,牛羊沒有路可走,人更沒有路可走,邊境線嘛,那不是尋常人能走的路。”

我說:“咱們村子里的路,不就是給人走的嗎?”

“那是看得見的路,還有很多看不見的路。”

“看不見的路?你走過嗎?”

“走過,做夢的時候走過。”

庫爾哥哥是我的大哥,“庫爾”是山的意思。在我心里,庫爾哥哥就像山一樣高大,他說的話,像古老的信念指引迷路的牧人一樣指引著我,他說的話我都信。于是,我努力做夢,希望在夢里走走看不見的路。

庫爾哥哥還說:“什么時候你能騎馬繞咱們的村子一圈,就長大了。”

我們這里地廣人稀,人和人之間還沒有天上的星星離得近。村子很大,騎一匹快馬,花一個星期到十天,不一定走得完,一個居民點和另一個居民點,一般隔著一天的距離。所以,讓我一個人繞著村子騎馬走一圈,簡直太難了。


說起路,我倒是想起第一次跟著阿爸阿媽轉場的遷徙之路。

清晨,太陽還藏身在地平線下,只有一抹淡淡的晨曦在空中緩緩舒展。我們站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山峰上,對面的雪山被潔白無瑕的云霧纏繞。那些年復一年的積雪,宛如古老的戰士,靜靜守護著這塊凈土。

這是我們的出發點。我們準備遷徙,沿著蜿蜒的山路,經過一道道連綿不斷、寸草不生的高原,到達海拔兩千米的河谷。這是每年都會重復的旅程,一群群牛羊是我們的伙伴,也是我們要保護的重點。

凜冽的空氣帶著一絲春意,我們按照古老的傳統,對著雪山祈禱,希望遷徙能夠平安。羊群中不時傳出咩咩的叫聲,牛群則寧靜得像是與大地融為一體。在藍色的天幕下,帕米爾仿佛被一層神秘的面紗遮擋。

太陽漸漸升起時,我們開始趕路,除了腳下的回響和牛羊的叫聲,周圍一片寂靜。中午,陽光射下金黃的光束,映照在荒蕪的土地上,帶來一絲溫暖。我們停下來,找到一塊大石頭坐下,從背囊里拿出馕和肉干,簡單地吃了午餐。

夜幕降臨時,我們找到一處避風的地方,用樹枝快速搭起簡易的圍欄,將牛羊圈起。火堆燃起,噼啪的火苗聲打破了夜的寂靜。阿媽用雪水煮了香噴噴的奶茶,香氣飄散開來,溫暖著每一個人的心。

我們圍坐在火堆旁,一邊喝奶茶,一邊吃肉干和馕,這一刻,仿佛整個世界都只剩下我們和這片土地。

星空下的我們是那么渺小,但心中的期盼卻寬廣如海。

一口氣接連走了十天,河谷里響起帕米爾的嘆息——一陣微風刮了起來。很快微風長成了大風,呼號著席卷起河水,可是河水再兇猛,也阻攔不了我們回家的腳步。

阿爸拿出灰暗粗壯的牛毛繩,它雖質地粗糙,每一個結卻那么牢實,滿是歲月與經驗的痕跡。他將繩子打上活結,輕松套在羊的脖子上。每次,他會選擇十幾只年紀、體形相近的羊,引導它們過河。

準備就緒,阿爸騎上了最沉穩的牦牛,這頭牦牛是我們家的老伙伴,和阿爸一邊經歷了無數的風霜。牛背上的舊毯子有些磨損,卻是他們多次共同“作戰”的見證。繩子的另一頭緊緊地系在阿爸寬大的腰帶上,他全力拖著那些害怕的羊,同時用力踏著牦牛的兩側,鼓勵它快步前進。

激流如同一個頑皮的孩子,不斷拉扯牦牛和羊,但阿爸堅定的步伐使羊群始終跟著他朝對岸前進。他用結實的雙臂,抱起五六只出生不久的小羊羔,像抱著自己的孩子般牢實,保證它們在這短暫的過河途中都是安全的。

在岸邊,我、庫爾哥哥、阿媽,還有忠誠的牧羊犬加瑪,都在緊張地守護已經過河的羊群。阿爸的身影在河流中來回穿梭,一次次劃破順流而下的河。

和我們家一起遷徙的,還有村主任哈斯木一家。大人在忙碌的時候,我和哈斯木伯伯家的阿吉哥哥就唱歌給大家聽,我們從開始過河一直唱到結束。

庫爾哥哥說,我們的歌聲讓充滿羊糞味的風變得溫暖,讓奔騰的塔河跳著歡快的舞蹈遠去,讓干活的人像喝了加了鹽的奶茶渾身是勁,讓又苦又累的遷徙之路多了希望。

呼嘯的江河是你的手臂,

連綿的山川是你的身體,

有了你的護佑,

奶皮子上羔羊可以撒歡兒,

乳香滋潤我們的心田,

我們的牛羊在銀色的月光下,

啃著吃不完的嫩草……

哈斯木伯伯說:“唱吧,多多贊美帕米爾吧,他會保佑我們的。”阿爸說:“唱吧,祝福我們的草場長出多多的草,像女人手中的絲線,數也數不清。”

“好的!”我和阿吉哥哥接著唱起來:

我那雪白的小羊羔啊,

我那烏黑的小牦牛啊,

還有聰明的牧羊犬啊,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

想念著你們啊。

我慈祥的奶奶啊,

我親愛的爺爺啊,

還有我的兄弟姐妹啊,

我多久沒有見到你們啦?

我恨不得像雄鷹一樣飛翔,

飛到你們身旁……

在歡快的歌聲里大家都沉默了,大概是想念留在家中的親人了。哈斯木伯伯說:“再有兩天,我們就到家啦,就可以喝香噴噴的奶茶,擁抱我們的親人啦。”

我和阿吉哥哥唱得更起勁了:

仙女一樣迷人的古麗碧塔,

芬芳的鮮花呀比不上你,

笑容甜蜜的古麗碧塔,

最好的蜂蜜呀比不上你,

漫長的道路呀我不畏懼,

如今見到人間的仙女,

我是多么幸福。

等所有的牛羊都過了河,阿爸和哈斯木伯伯歡笑著加入了我和阿吉哥哥的行列,也唱起歌。阿媽抿著嘴,把亂跑的羊群往一起趕。我們塔吉克族,人人都會唱歌和跳舞。阿吉哥哥會很多歌,牧民唱的民歌,青年男女的四聯對唱,還有古老的柔巴依,他都會唱。可大人們都說他的嗓子沒有我好,說我將來會成為高原上嗓門兒最嘹亮的雄鷹。

我不僅會唱歌,還會吹鷹笛。我的鷹笛是爺爺送給我的,是用鷹的翅膀骨做成的。我常常吹著它,為阿吉哥哥伴奏。大人們說:“將來阿吉和夏提會成為高原上最會唱歌的牧民。”但庫爾哥哥說:“別聽他們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咱們的路在更遠的地方,那是看不見的路。”


回到山下的家,爺爺和奶奶像長了順風耳似的,早早就出來迎接我們。那次,爺爺因為生病,沒能隨我們一起轉場,和奶奶留在了冬牧場。我跳下牦牛,跑得飛快,兔子般蹦到奶奶懷里。奶奶撫摸著我的腦袋,說:“我的小羊羔長大了。”

我迫不及待地告訴奶奶:“我是騎馬下山的,一個人騎的,不用阿爸護著,也不用庫爾哥哥幫忙。”

奶奶夸張地張大了嘴巴,笑瞇瞇地說:“那你騎了有一百多公里啊,比穿過村子還要遠。我的夏提長大了,可以跟著奶奶去巡邊了。”

那一刻,我驕傲極了,也高興極了。因為在我們家,奶奶的阿爸是護邊員,奶奶很早就跟著一起去巡邊,后來我阿爸也加入了奶奶的隊伍,不過他們負責的是不同的工作。


我們家一年要轉場兩次,每次都走向更遠的草場,但草還是不夠牛羊吃。村子里各家各戶的情況都差不多。今年轉場回來后,阿爸阿媽忙著照顧大病初愈的爺爺和尋找新草場,沒有注意到庫爾哥哥一個人偷偷去了兩百多公里外的縣城。他留下紙條讓大家放心,說他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阿媽擔心庫爾哥哥,整日整日地掛念著他。她放羊時想庫爾哥哥,就跟小羊說話,比如:“庫爾現在在干什么?吃得飽穿得暖嗎?”阿媽每天念叨著,阿爸不耐煩地說:“他留下的紙條說得清清楚楚,他不想當牧民了,要去當城里人啦。你有什么好擔心的?”

爺爺說:“怎么能不擔心呢?我還是去問問哈斯木吧,他一定有辦法。”

我騎著我的小白馬,跟在爺爺后面,一起去哈斯木伯伯家。

爺爺和哈斯木伯伯說話的時候,我去找阿吉哥哥玩兒。

我問:“你又學啥新歌了沒?”

阿吉哥哥驕傲地說:“帕米爾的歌,我全都會唱了。”

“那你教我嘛。”

“你老是學不會,還是好好吹你的鷹笛吧。”

“鷹笛要吹,歌也要學。”

阿吉哥哥知道我的倔脾氣,我認真起來,可以不吃飯不睡覺地練。阿吉哥哥笑嘻嘻地教了我一首新歌,一首適合在肖貢巴哈爾節唱的歡快的歌。

爺爺從哈斯木伯伯家離開時,眉頭鎖得更緊了,我猜哈斯木伯伯一定沒有告訴爺爺找到庫爾哥哥的辦法。爺爺回家后,告訴阿爸,縣里要搞旅游開發,附近很多鄉村都有年輕人去找工作了。

一家人的主心骨奶奶說:“庫爾就是一只一心向往藍天的鷹,讓他飛吧,飛不動了他會回來的。”

有了她的話,一家人懸著的心似乎落了地。過了幾天,庫爾哥哥果然托人捎來了口信,說他已經安頓好,讓家里人不用擔心。

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樣的?庫爾哥哥走后,我總是忍不住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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