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聽到陳初九坦然接受的一刻,丘樓觀原本那冠玉一般云淡風輕仿佛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臉瞬間變得凝固了起來。
怎會如此?!
照他原本的所思所想,此刻這只化成人形的大妖,應該害怕,焦慮,盡力去思考對策,或者在他出手之前直接與自己拼死一搏,哪怕當場動手開打,也絕不可能接受讓鏡子去照它。
只要被照妖鏡一類的法寶籠罩任何一種法相,都會受到壓制,取決于被照之妖的妖力水平與照妖鏡本身的品級——
但天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目前已知品級最高成色最好的一面照妖鏡,同時也是白云觀祖祖輩輩傳下來的鎮觀法寶之一,由全真七子丘處機親手打造,名為“觀山”的寶鏡,正是在他長春真人的手里,這天下就沒有任何一只大妖,膽敢去直接承受那面由全真派一代代真人上千年淬煉的觀山。
他這一輩子見過了太多擁有法天象地的巨大法相的大妖,見了這面觀山,在神光壓制之下被破除法相,壓制妖力,當場變為籠中雀井底月,只能任自己宰割,無法還手。
那他是怎么回事?
他是什么荒郊野嶺里出來的沒見識的?是不知道自己的名號,還是不知道自己手中那一面觀山?
還是……他真的不是妖?
不可能,那不可能。
丘樓觀瞇起眼睛看著眼前之人,一雙原本威光凜凜的瞳目之間顯出許多猶疑之色。
不……他一定是在故作鎮定,裝作無所謂,動搖自己的道心,實則內心一定是在天人交戰,尋找破解之法,自己可不能著了他的道兒。
他如此想著,便仔細觀察起陳初九的神色。
在他那雙歷經上百年歲月,鑒別萬事萬物的灼灼瞳目之下,任何鬼魅魍魎,都無法遁形。
陳初九叼著煙嘴,它那只不受物理法則控制的煙斗不用外力作用就安然地待在他的嘴里,他笑瞇瞇地閉上眼睛張開雙臂,仿佛在對他說:讓我照照鏡子這點事兒,能怎么樣?
丘樓觀更加費解了。
從這人身上,竟然真的看不出來任何一絲一毫的恐懼,焦慮,猶疑,甚至連殺意與戰意也沒有。
他陷入了自我懷疑之中。
陳初九叼著煙嘴,雙眼之中透著些狡黠,語氣輕松地說道:
“哦對了,道長,我得先跟您知會一聲——給我照鏡子是可以,我也不覺得我外表丑到不能照鏡子,只是您這面鏡子,想來一定是件法器,而且品級不會差,我這人吧,有些奇怪,任何法器作用在我身上,都可能會出點毛病,既然您的這面鏡子珍貴,如果待會照了我,鏡子出了問題,您可別讓我賠,咱個沒錢,賠不起。”
張弗為拽了拽他衣服袖子,在一旁搭腔道:
“九哥,你還沒錢呢?我看嫂子一出手就是買棟茶樓,又是一身名牌,又是出手甩出幾千塊錢香火錢兒,這還叫沒錢,我是不是該改行要飯去了?”
陳初九抬起煙斗,在他腦袋上猛然一敲。
“你嫂子的錢是她的錢,跟我有啥關系,她有錢我就不能窮了?”
三清觀大師兄吃痛,捂著腦袋求饒。
“那不是夫妻共有財產嘛,怎么跟您沒關系……誒誒誒我錯了別打了別打了,我不敢多嘴了!”
陳初九隨手一揮,那桿靈動無比的煙槍才停下了對三清觀大師兄腦袋瓜每秒鐘三次的自動敲擊,回到主人手里。
他轉過腦袋看向丘樓觀,繼續像是過安檢那樣張開雙臂,大有一種“想來您就來,我無所謂”的意思。
丘樓觀雙眸迸發出精光,右腳向前一頓,三塊厚達兩寸的青石板磚在他腳下瞬間崩裂成蛛網狀。
“好!”
既然你主動讓我照,那就別怪我無情!
“白云觀弟子有請長春真人丘處機法寶!”
丘樓觀雙手結成一個法印,一面古樸華美,雕刻有山川湖海,飛禽走獸,陰陽八卦的青銅法鏡,便自他的大袖之間飄然而出。
他斷喝一聲,雙手雙指并于一處,猛然指向陳初九。
“鑒!”
一聲斷喝自他舌間迸放而出,如驚蟄時節春雷乍現,在玉皇殿前爆發。
隨著一聲春雷炸響,在那面由丘處機親手打造的寶鏡之內,迸放出一道如天庭神光般的金色光華,筆直照射在了陳初九的身上。
如果被照者是妖,那么那道神光就像刮骨之刀,無法忍受。
如果被照者是人,那么那道神光就與日光月華無異,沒有絲毫害處。
玉皇殿前的所有人,此刻的眾多目光盡數聚集在了那金色光華的落點之處。
正巧此時,一位手執掃帚的年老道士,從殿后緩步踱出,一步一掃,如孩童玩耍,驅趕著草葉行走。
在這一刻,那位從來不為外物吸引視線的老道人,也停下來了手中的掃帚,抬眼看向神光落處,不自覺地向后微微退了一步。
神光落處,陳初九沐浴于神光之內,全然沒有半分痛苦神色。
丘樓觀雙眼大睜。
張永原面無表情。
一旁觀看的張弗為沒有絲毫意外,又想起此前對他的懷疑,只覺得有些慚愧。
再下一刻——
那面由丘處機親手打制,自宋朝起供奉于白云觀中上千年的觀山寶鏡,鏡面之上竟然憑空燃起一股金紅色的灼烈熾焰,在鏡面上不斷燃燒!
丘樓觀大驚失色,雙手掐訣,想要對寶鏡施用法術去阻止那烈焰,卻全部無濟于事。
陳初九微微一笑。
“道長,別忙活了,我此前可是提醒你了,這火焰是你沒法熄滅的,我建議你別去觸碰,別沒救成鏡子,反倒搭了自己……哦,可別叫我賠你錢啊,后果自負,后果自負!”
在火焰燃燒幾息之后,一道銀瓶乍破的清脆聲響在玉皇殿前爆發,寶鏡鏡面登時碎裂成無數小塊,下一刻便在烈焰之中,盡數融化。
丘處機親手打制的天下第一照妖寶鏡觀山,竟然在幾息之間,消融于無形。
就仿佛它從未在世上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