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甲子又二十四載。

張永原心中一驚。

他貴為龍虎天師，無論是生辰八字亦或是出生年月，都是天師府的極大極密，他的真實年齡，與對外所傳相差有四年。

眼前之人，只是一眼就連這種事也能看得穿么？

天師府之內，在他眼中還有沒有秘密？

張永原想到這里，更是堅定了想法，將枯枝般手臂伸入袍袖之中，取出一張宣紙卷，遞向陳初九。

接過信紙，卻見上面濃重墨跡構成了一句簡單的話。

“龍虎天師府羅天大醮，邀道友共襄盛舉。”

陳初九嘴角一挑。

“張天師，這是什么意思？”

“下月天師府承辦的供奉一千二百位神仙的羅天大醮，小友你應該也知道，近些年妖禍四起，天下不寧，人間妖域，沖突不斷，各山道界高功將于天師府齊聚一堂，為蒼生祈福，小友你此次鼎力相助助龍虎山渡過難關，這次盛會之中，自然也該有你的一席之地。”

陳初九做仔細思考狀，一字一句地問道：

“那若是我不愿參與呢？”

張永原淡然道：

“本次大醮，各路高功齊聚，不只是要祈福祭祀，也是要商討人與妖之間的問題，這些話題其實也與小友你相關，如果我老眼所見不錯，你的身邊，也并非沒有妖在，我想，我也無需多說……”

陳初九不置可否地輕輕一笑，將左手輕柔地搭在了張永原肩膀上。

老天師面色一凝——只覺有一股莫大壓力自上而下地通貫了他的身體，重壓之下幾乎讓他雙膝一軟就要跪在地上。

但天師畢竟是天師，一口罡氣灌注經脈，支撐根骨，硬是將身軀挺得筆直。

胸中氣血翻涌，一口老血差點自口中吐出，張永原盡力壓制，才將這一口血壓回去。

他用盡力氣抬起頭來，看向陳初九的面龐。

那張俊逸面龐上，帶著一份狂妄與狠厲的笑。

龍有逆鱗，人亦如此。

老東西，若要威脅，恐怕我還更勝一籌！

天師雖年歲已高，但記憶并不消退。

就在不久之前，自己也是對他侄子這樣做的。

“閣下……這是……”

老天師這才發現，他已經連完整流暢地說話都很困難。

陳初九向前探出頭來，將嘴湊到張永原耳邊，就好像是晚輩照顧長輩的耳背那樣柔聲道：

“老天師，若要提起身邊人，那我也有話說——天師府自漢代以來綿延至今千年，歷代天師都看重傳承，若是綿延千年的傳承絕代于此，巍峨的天師府盡歸塵土，何其可惜，何其悲哀？”

張永原蒼老的身軀驟然爆發出一陣鋒銳罡氣，只是還未自經脈之內散出，就已經被陳初九強行壓了下去。

“大膽！你……你……想如何？”

陳初九搭在老天師肩膀上的左手悄然加上兩分力道，讓那口強行壓下去的血液一口噴出，沿著黃色法衣滴滴答答地滴落。

“我啊，其實根本沒什么所求所要，算是個清心寡欲之人，與我而言的寶貴之物，只有身邊的人和妖，旁人也說我是護短之人，若是我身邊人出了什么狀況，我如果無法補救，那就只能……老天師，您能明白么？”

“我……曉得了……”

聽到老人如此說，陳初九才移開了那只手臂后退兩步，向著老天師揚了揚那張請柬，咧嘴一笑。

“如此千年難遇的盛會，有機會的話，我怎能不參加？多謝天師給予晚輩這樣的好機會，多謝，多謝！”

張永原只覺得身上的恐怖重壓瞬間消失，這才能勉強呼出一口氣來，用只有二人能聽到的聲音道：

“年輕娃兒……我勸你一句，鋒芒太露，必要早夭，貧道雖老朽，但你也知道我年歲，這許多歲月，并非全是虛度！”

原本已經轉身向紫鳶琉璃她們走去的陳初九聞言站定，回過頭來冷冽一笑，將八個字清清楚楚地吐出，如同包裹著冰碴兒。

“神龜雖壽，猶有竟時。”

淡淡地向著老天師甩下了那么一句話后，陳初九對著侄子使了個眼色，便將黃銅煙斗叼回到了嘴里，一邊哼著完全不在調上的小曲兒從三清觀門口向著下山階梯踱步過去。

陳靈運向師父以及諸位師兄弟抱拳告退，隨后便跟隨著陳初九離開了三清觀。

張永原兩次吐納運息調整內息，才勉強穩住身形控好經脈，不至于在后輩面前有損天師的尊嚴。

天師枯槁手掌按在鮮血淋漓的黃袍上，低聲喘息。

神龜雖壽，猶有竟時。

這八個字仿佛成為了壓在他脊梁上的鉛墜，讓他經脈之中靈氣的流動都凝滯了。

看著那個帶著親友悠然離去的年輕人的背影，天師只覺心臟痛了起來。

衰老果然是沒有絲毫好處的。

白希之一雙長眉緊皺，他已經在一旁觀察了好一會，剛剛陳初九和天師的沖突他也都看在眼里，此刻他和一眾龍虎山道人的心中，都是五味雜陳。

沉思半晌，他還是快步走向張永原。

“師叔，您怎樣……”

“希之，我沒啥，回去吧，回去吧……”

張永原向他豎起手掌，擺了擺，示意他不要靠近，清咳了兩聲，緩緩轉過身，只留下給眾人一個背影，便要離去。

三清觀眾人目光相互交纏，神色各異。

今夜的劫中求生虎口脫險，雖然可說是萬幸中的萬幸，只是，龍虎山妖禍看似得到解決，卻也留下了一大堆的問題。

他們都看到了，在那酒潮漩渦的最深處，那初云真人張月凡被酒水消融肉身剿滅神魂，最終只剩下了一只玉如意。

這是怎么回事？

張月凡平時在天師府是個不顯山不露水，云淡風輕閑云野鶴似的人物，怎么就突然與妖禍勾結一處？他的真身竟然是一件法器所化？

為何一個法器化出的“器靈”，能身背北斗之名，在天師府身居高位這許多年？

張弗為更是心亂如麻。

為何在前一天晚上答應出手相助的老天師，到了關鍵時刻卻將他們棄之不管？

張月凡又為何說自己是“下任天師”？

他想破了腦袋，也只覺眼前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