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得像油膏一樣,將夜空和荒原糊成一團,一串奔雷般的馬蹄聲,將寂靜撕碎。
馬是好馬,車是好車,馬車上的人更是好得不得了。
云在天好像天生就該去迎賓一樣。一路上,他臉上的笑容沒停過,他的話也沒停過。無論你問出什么樣的問題,他都能找出好幾句話來回答,而且也肯定答得讓人滿意。
就在剛剛,他才講完了萬馬堂的四老板,馬空群的結義兄弟公孫斷,公孫大俠獨斗二十八馬賊的故事,講得那叫一個蕩氣回腸,講得人忍不住鼓掌連連。
李長歌嘆道:“直到見了你,我才有些后悔了哩。”
云在天問道:“不知李姑娘為何事后悔?”
李長歌說道:“如果早些見了你,哪怕打斷我的腿,我也要爬到正廳去,去和你坐一桌,再多聽幾個故事。”
云在天笑著說道:“姑娘若是愛聽故事,云某當然求之不得。”
葉開也突然說道:“我也有些后悔了,為什么你要去那偏廳,就留我一個人?”
云在天又看向葉開,后者接著說道:“正廳里高手如云,只有我一個人的話,豈不是很容易死在那里?”
話說完,就連云在天的笑容也有些僵硬了。他勉強說道:“葉大俠這是何意啊?萬馬堂哪里來的高手,又怎么會要葉大俠死在那里?”
葉開悠悠解釋道:“聽聞萬馬堂里藏酒三千石,自然有不少酒中高手,若是他們輪番來敬我酒,難道我不會醉死在那里?”
云在天這才又展顏笑道:“以葉大俠的海量,只怕最后站著的只有你一人也說不定。”
葉開喃喃道:“你這話說出口,我可就要當真了。”
就在這時,車外突然傳來一陣詭異的歌聲,如泣如訴——
“天惶惶,地惶惶,淚如血,人斷腸,一入萬馬堂,休想回故鄉。”
歌聲不大,卻不絕于耳,就連八匹駿馬奔跑的馬蹄聲都蓋不住。
云在天臉上的笑容終于收斂了。他輕告一聲“抱歉”,便推開車門,縱身躍了出去。他的輕功不錯,一掠便是三丈遠,而后又沖天飛起,倒真的像一只煙中飛鶴。
馬車已然停下,李長歌將頭探出窗外,可漆黑的荒原中,除了云在天外哪里還能看到半個身影。
只聽見云在天站在車旁喊道:“朋友既然有意尋釁,為何不大大方方出來一聚?”
看來他的內功也還不錯,中氣很足,聲音在荒原中回蕩,傳得很遠,可哪里又有人回應他呢?
李長歌縮回腦袋,發現葉開已經低聲哼起歌來:“......淚如血,人斷腸,一入萬馬堂,休想回故鄉......”
她眨了眨眼睛,問道:“你好像很喜歡這支歌?”
葉開說道:“不討厭。”
云在天已回到馬車上,聽到兩人談話,又笑著說道:“這也不知道是哪個瘋子胡亂唱的,幾位千萬莫要當真。”只是他的笑容遠不如之前那么好看。
畢竟,哪個瘋子能讓煙中飛鶴都追不上呢?
葉開倒是不在意,他只是說道:“當不當真都無所謂了。我本就是個浪子,又哪里來的故鄉?”
云在天說道:“葉大俠心胸開闊,當真非常人所及。”
說話間,馬車已重新開動起來。
可才行了沒幾步,車門外竟然又傳來一陣“噠、噠、噠”的敲門聲。竟然有人在敲一輛正在疾馳的馬車的門。
云在天不禁動容道:“誰在那里?”
沒人說話,只是“噠、噠、噠”的聲音沒有停歇。
云在天皺了皺眉頭,猛然將車門推開。可那里什么都沒有。
看不見人,又是誰在敲門呢?
思思的臉色是最先變白的。她已經蜷縮在李長歌背后,腦袋幾乎貼著李長歌的脖頸,嘴里顫顫悠悠地問道:“剛才是什么人在敲門?”
李長歌縮了縮被涼氣吹得有些癢的脖子,說道:“人?哪里來的人?”
思思的臉色還能變蒼白些:“不是人,難道還能是鬼不成?你可莫要嚇我。”
李長歌喃喃道:“可千萬莫要是鬼才好,我已經受夠亂敲門的鬼了。”
上次也有幾只鬼敲門,敲的是黑珍珠的門,卻害得李長歌搬了半個時辰的尸體,又挖了半個時辰的墓穴。
云在天冷聲說道:“思思姑娘莫怕,只有膽小鼠輩才會裝神弄鬼。”
可他的話音剛落,一只又黃又瘦的胳膊從車頂上垂了下來,還在車門口不斷搖晃。
“啊!”
思思再也忍不住,已然驚叫了出來。
云在天心里也是一驚,但像他這樣的人物,當然還是能沉住氣的。所以他立刻問道:“到底什么人?”
卻聽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說道:“不是人,是鬼。一個酒鬼!”
云在天又看向門口的手,終于發現那只手上還抓著個破碗。他的笑容也終于重回臉上,開口說道:“原來是樂先生來了。車上有酒,先生就快快下來吧。”
只見黑影一閃,車上已多了個人。
他身上是件書生穿的長衫,洗得干干凈凈,但他露在外面的兩只手和兩只腳上都沾滿黑泥,不知是多久沒洗澡了。
思思已忍不住皺了皺鼻子,又往李長歌身后縮了縮。
那位樂先生醉眼惺忪地瞥了下思思,突然問道:“你莫不是嫌我身上難聞。”
思思不敢說話。
李長歌卻點了點頭:“我只希望你是萬馬堂三老板邀請的六個客人之一。”
云在天突然接口說道:“他確實是,但李姑娘何故有此一言?”
李長歌回答道:“他是客人的話,就不會坐到偏廳去了。如果他坐我身邊,只怕我是一口飯都吃不下。”
樂先生滿臉不屑地說道:“無趣,無趣。你們幾個成天洗澡,卻不知洗澡最傷元氣,是萬萬洗不得的。”
說完,他竟然自顧自地打開車上的一個柜門,從里面取出壇酒來,又給自己倒上一碗,猛地往口里灌了口酒。
只是一碗下肚,他的人就癱軟在車上,手里的破碗也溜到角落里,竟是已經醉倒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