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除夕，皇宮夜宴，朱高熾是夜宴之后被朱棣叫去說話的。朱瞻基也參加了夜宴，除夕當天皇子皇孫活動又多，朱瞻基肯定已經很累了。這會兒卻依然不肯睡覺，卻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

“父親！”朱瞻基聽到腳步聲，睜開惺忪的睡眼，一眼便看到了邁步進門的朱高熾，立刻歡呼一聲，從椅子上跳下來撲進了朱高熾的懷里。

“瞻基怎么還未睡覺？”朱高熾笑著摸了摸兒子的腦袋，道，“可是在等父親回來？”

朱瞻基用力點了點頭，拉著朱高熾的手往里面走。過了屏風，朱高熾便見從南邊送來的那艘船正擺在偏殿中央。這船用朱高煦在賀表中的說法，乃是欽州號等比例縮小的模型，是朱瞻壑、朱瞻圻、朱瞻坦兄弟三人送給堂兄朱瞻基的禮物，是個玩具、小船。但在朱高煦看來，這個“小”自己和老二他們理解的有些不一樣——明明這是一艘能坐下三個人的帆船！放到御湖里面也并不顯小！得虧春和宮地方大，要是一般富戶家里，這船可抬不到屋子里面來！

果然朱瞻基對于這艘船喜愛非常。

“明日上午，父親可能陪我到御湖玩耍？”朱瞻基抬頭望著朱高熾，眼睛閃著光問道。

“明日正旦，父親要參加元日大朝。”朱高熾搖了搖頭，表示沒時間。

“那下午呢？”朱瞻基接著問道。

“瞻基，明日乃是元日，不管是為父還是你母妃，都會十分忙碌。甚至是你，你是太子長子，明日里許多禮儀都要你出面參加的。明天可沒時間去御湖玩耍。”朱高熾依然搖頭，半是解釋半是叮囑地對朱瞻基道。

朱瞻基聞言，原本還興沖沖的神情眼瞅著變得失望起來，嘴里不滿地嘟囔道：“您之前答應過我的！要和母妃一起，陪我到御湖玩耍！前天這艘船送來的時候您就答應過我的！說話不算話！”

朱高煦本想解釋，過了這幾日便能抽出時間來陪他去御湖泛舟，可嘴巴剛張開，腦海中忽然之間便閃過一道光，醍醐灌頂一般，立時便明白了朱棣想讓他明白的道理：

說話不算話！

一般人能說話不算話嗎？普通人的人之常情、奸猾之人的慣常操作、高德之士的人生污點。

皇帝能說話不算話嗎？不能！一點兒都不能！君無戲言，這關乎的不僅僅是皇帝本人的評價，還關系著朝堂、政令的威嚴！

別人能讓皇帝說話不算話嗎？最好別這么干！皇帝要殺人，圣旨下了你把人放了，恭喜你，你和那人一起上了黑名單了；皇帝要救人，你一刀下去人沒了，恭喜你，下一刀就砍在你脖子上！

皇帝要干成什么事兒，你偏要設置阻礙，讓皇帝干不成，原本的旨意成了一句空話。你敢讓皇帝失信，皇帝就敢讓你丟命！不僅僅是你的命，你的三族黃泉路上都能結伴而行！

那么，現在坐在龍椅上的皇帝，能不能讓已經住到皇陵中的皇帝說話不算話呢？

肯定也不能啊！往小了說這是不孝，但一旦關聯上“以孝治天下”這句話，事情就大了。但還不算太大，臉皮厚點兒是能撐得住的。真正的大問題，是當今這個皇帝繼承帝位的合法性！你都讓祖宗失信了，祖宗說得不算了，那讓你登基為帝的旨意到底算不算？你怎么還能繼承皇位？

什么叫“一國一朝，越是往后，君主身上的束縛越多”啊？因為以前的皇帝祖宗們無意之間說的話都變成了“祖訓”了，哪怕是當朝皇帝，也不能違背的祖訓！否則就要有強項令大義凜然午門絕食、抬棺進諫、血灑金殿！這是臉皮厚能撐得住的事兒嗎？不是！這是將皇帝的臉皮剝下來、碾碎，再與泥土污穢和成一灘，讓你撿都撿不起來！讓你都覺得臟！覺得惡心！

可是世殊事易啊！百十年前甚至幾十年前老祖宗的話，還真能放到當下、放到四海而皆準不成？前事不遠，建文時有個讀書讀傻了的笨蛋，要恢復井田制，因為這是圣人所推崇的土地政策……

所以……如何在明知道所謂的“祖訓”已經不符合當下實際的情況下，既能保住皇帝祖宗的信譽、又能保住自己的臉皮、還能保證朝堂上不因此紛擾呢？

這是朱棣要讓朱高熾從這件事兒中悟出的道理！

明白了這個道理，朱高熾立刻也就明白了朱棣為何不將話說透徹、反倒是要自己去悟了：這事兒做得說不得，教兒子如何鉆祖宗成法的空子，這事兒朱棣還真不能講得過于明白！

不過這會兒朱瞻基依然在他腳邊嘰嘰咕咕，一副馬上要哭出來的架勢，讓朱高煦靜不下心來去復盤今天晚上他和朱棣之間的談話。便只好收住思緒，對朱瞻基道：“好了瞻基，聽話！過年這幾天許多熱鬧的，也不一定非要去御湖上泛舟。如今的天氣還比較寒冷，去湖上要當心惹了風寒。父親答應你，只要父親能抽出時間來，肯定帶你去御湖泛舟玩耍！說話算話，父親絕對不騙你！”

一邊說著，朱高熾一邊后腦勺一緊，似乎被人暗自偷襲了一下。

他微微搖了搖頭，繼續道：“你都長這么大了，要懂規矩！你二叔家幾個弟弟能想著你，給你送來新年禮物，你難道不應該寫封信給他們好好謝謝他們嗎？過年這兩日事情比較多，咱們爺倆都會很累，休息的時候就先寫封信給他們可好？等天氣暖和了，父親和母妃一定陪你去御湖上好好玩耍，到時候也看看你的這幾個弟弟給你送來的這艘小船到底好不好玩。”

朱瞻基虎著一張小臉兒，明顯心中還有郁氣，但畢竟是懂事的，聽了朱高熾的話，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一直在旁邊笑著不說話，只陪著父子二人的太子妃張氏此時過來牽起朱瞻基的手。眼看著之前丈夫臉上若有所思的神情，自然明白此時最好不要過于打擾他。便也溫言勸了朱瞻基幾句，便帶著朱瞻基回后殿去休息去了。

朱高熾終于能坐下來，安靜回想一下今天晚上與朱棣的談話，好好體悟一番這皇帝都不好明言的道理。

一直到張氏將朱瞻基哄睡、回到朱高熾身邊的時候，隱約聽到朱高熾念誦了一句：“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