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jīng)深了,小酒館里燈光昏暗,稀稀落落坐著幾桌客人。大堂正中的桌子上擺著幾個酒壇子,“砰”的一聲,一只酒碗被摔在桌上。拿碗的人已經(jīng)醉眼歪斜,大聲喊道:“沒義氣!”
木西子亦坐在一旁,嘆了口氣,勸道:“二爺,你少喝點吧。”
“別管我!”戚二爺又倒了一碗,說,“我算是瞎了眼了!居然把這種人當(dāng)知己!不值,真是不值!我就多余來找她!”
木西子一嘆,道:“現(xiàn)在說這些,又有什么意思。”
戚二爺叫道:“對,沒意思,一點兒意思都沒有!咱們走,明兒就走,這輩子再也不見她!”
木西子苦笑,亦自顧自地斟了一杯酒,道:“以后,怕是想見也見不成了。”
夜越來越深,酒館里最后一桌客人離去。因著這酒館兼做客棧,故而大堂通宵不關(guān),戚二爺也就干脆喝個痛快。
伙計上了門板,周圍安靜下來。
木西子喝了一口酒,目光掃視四周,說道:“好了,人都走沒了。”
戚二爺瞇著醉眼看看四周,果然一個人都沒有了。只是一瞬間,他的雙眼立刻恢復(fù)了清明,將手里的酒罐一扔,道:“媽的這莫審言可真是厲害,咱們話都說道那個地步了,他居然還不放心。”
“現(xiàn)在可是放心了。”木西子一笑,道,“不過,你和依然那幾句話也太明顯了,我都聽得出不對來,更何況莫審言那么精明。”
“你聽出來了?”戚二爺一愣,“你當(dāng)時那表現(xiàn)可真看不出來啊。”
木西子雙唇一挑:“切,別小看人了。我和依然可是一起搭臺唱過戲的。”她一笑,道,“對了,快給我講講,你們那有來有往的說了一大通,到底是什么意思?”
戚二爺喝著小酒,笑嘻嘻地說道:“那原本是我們跑船幫的行話。依然那丫頭鬼精,做了些改動。普天之下,聽得懂的就只有爺一個人了。”
木西子一哂,道:“得了,知道你牛。快說什么意思。”
戚二爺?shù)溃骸澳氵€記得她說過什么么?”
木西子點點頭,道:“我記得她說,‘貨被東家扣下了,這筆生意已經(jīng)做不成了。’”
戚二爺點頭:“意思就是,她是被人強留在府中的,我們硬來的話根本救不了她。”
戚二爺喝了口酒,道:“所以我就問她該怎么辦。”
木西子接道:“她說,‘要一艘船。’”
“就是告訴我們,她已經(jīng)有了計劃。”戚二爺說道,“計劃分很多種,烏篷船,龍頭船,都有不同的意思。這黑旗船么,就是讓我們暗中接應(yīng),伺機而動。”
木西子問:“那虎門旗呢?”
戚二爺?shù)溃骸笆r辰對應(yīng)十二地支,十二地支對應(yīng)十二生肖。虎,便是讓我們寅時起事。”
“水號門又是什么意思?”
戚二爺說:“金木水火土,對應(yīng)東西南北中。她是讓我們在莫府南門接應(yīng)。”
木西子瞪大了眼睛“哦”了一聲,繼而又是一愣:“那漁歌號是什么意思?”
戚二爺喝了口酒,說道:“這就是最難辦的。依然希望我們別動手,就算動手了,也別傷人。”
木西子蹙眉:“確實是難。那個莫審言可不是省油的燈。”
戚二爺執(zhí)著酒碗,忽然笑起來。
“你笑什么?”木西子問。
“我笑那丫頭聰明。”戚二爺?shù)溃八秊榱朔浪纾匾饬袅艘皇帧!?
木西子完全懵了:“什么意思?”
戚二爺含笑說道:“你記不記得,依然在念完那一首《風(fēng)雨》之后,曾經(jīng)說過一段話。”
木西子努力回憶:“她說……”
“她說,現(xiàn)在我們?nèi)允侵骸!墒敲魈欤鸵磺卸疾灰粯恿恕C魈欤覀儽闶悄奥贰C魈欤灰賮硪娢摇!逼荻斘⑽⒁恍Γ溃八贿B說了三個明天,就是告訴我們,起事的日期,是明天的寅時。”
木西子嘆道:“天啊,這暗語也太隱蔽了吧?這誰能發(fā)現(xiàn)啊!”
戚二爺?shù)溃骸八褪菫榱朔滥獙徰裕殴室庖赃@種方式說出來。”
木西子點頭:“你居然能聽懂。厲害。”
“其實,依然早在之前就給我打過暗號了。”戚二爺?shù)χf道,“她第一次見我時所念的詩,根本就不是李義山的《風(fēng)雨》。她呀,最討厭李義山了。她故意說錯,就是為了給我提個醒。”
“原來如此。就是這個引起了你的警覺。”木西子挑眉,道,“你們兩個,還真當(dāng)?shù)闷鹬欢帧!?
“想知道我們初相見時,她吟的是哪首詩么?”戚二爺望著遠處,唇角掛著一絲笑意,輕聲念道:
“燕南壯士吳門豪,筑中置鉛魚隱刀。
感君恩重許君命,泰山一擲輕鴻毛。”
短短二十八個字,卻是蕩氣回腸。
木西子點點頭,這才是莫依然。小樓煙雨非她所想,唯此山河壯闊,才是她的情懷。
木西子問道:“二爺,眼下你打算怎么辦?”
戚二爺喝干了碗中的酒,說道:“安排人手。明天晚上萬一出了什么岔子,咱們還能有點勝算。”
他雙眼微瞇,說道:“就算是搶,也要把她搶出來。”
第二日天明,新婦回程。后堂的院子里種著楓樹,秋風(fēng)過處,滿地殷紅如血。莫依然執(zhí)著十三的手緩步走在廊子底下,低聲叮嚀:“嫁了人,比不得做姑娘的時候自在。他若什么地方惹得你不高興了就要明明白白跟他說出來,別讓自己受委屈。”
十三微笑,道:“我娘總說,當(dāng)人家的媳婦,受點委屈也是正常。你倒是第一個不教我忍的。”
“忍著做什么?日子是兩個人過的,你忍著不說,他怎么知道?最后還是自己受罪。”莫依然牽著她的手,說道,“咱那不受窩囊氣。”
十三掩口而笑,道:“五姐,你這心性,做個女子真是委屈了。”
莫依然微微一笑,并未答話。
她們走到后院角門前。莫依然停下腳步,道:“好了,我只能送你到這兒了。你路上小心。”
十三的眼淚又忍不住了,道:“這一去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再見。五姐,你多保重,妹妹心里惦著你的。”
莫依然點點頭:“你也是。以后遇見事了不要慌,凡事自己掂量著辦。若是有什么困難,就往家里帶個信兒。”
十三拭著眼淚,不住地點頭。
“快別哭了,眼淚最是沒用的。”莫依然將帕子遞到她手上,道,“明年初二你回門,咱們不就又能見到了么。”
十三擦干了眼淚,點頭微笑。
“去吧。”
十三退后一步,斂裾行禮。繼而起身,跨過那小小的角門。她倚著門最后一次回首,莫依然看著她,微微一笑。
十三走了,沿著那條小路,消失在前庭。而莫依然卻只能送到這兒。就因為她是女眷,所以不能走出后堂,不能拋頭露面,不能親自送自己的妹妹上車,不能親眼看著她離去。就因為她是女眷,她無法和哥哥們一樣,并肩站在莫府的大門前。
這就是她當(dāng)年逃離這個地方的原因。如今十五年過去了,卻什么都沒有改變。
她獨自站在通往前庭的門前,那高高的門檻似是一座山峰,任她怎樣都無法逾越。
當(dāng)真無法逾越么?
她轉(zhuǎn)身,一步一步,消失在回廊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