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西斜一寸,鏤花窗影暗沉沉的,鋪在垂墜的帷幔上。莫審言望著她,目光一寸一寸冷下來,說道:“大虞丞相莫依然,已經死了。”
她蹙眉:“你說什么?”
莫審言緩緩說道:“丞相莫依然受封特使,出使望國,重建虞望同盟。怎料天妒英才,回程途中車馬墜崖。護衛隊將軍韓擭帶人在山崖下搜尋三日,徒手挖掘,終于挖出了丞相的尸身。韓擭將軍扶靈回朝,定國門前百官痛哭。攝政王罷朝十日,定國喪三年。追封其為一品鎮國公,禮同親王,賜謚號‘文正武昭’。嫡妻靜和長公主封為一品鎮國夫人。三日前,豫章全城為鎮國公送葬,入葬京西皇陵。”
他這一席話合情合理,不由她不信。莫依然仿佛在聽別人的故事一般,腦中一片空白。死了,丞相死了。“莫依然”已經變作了陵墓之內一具冰冷的尸體,而她,仍舊坐在這寂寂閨閣之中。
她抬眼看著莫審言,說道:“原來是掉包之計。三哥可真高明。”
“老三不僅高明,而且辦事滴水不漏。”莫審言淡淡說道,“馬車內,是一具女尸。”
莫依然眉梢一抖,未能掩藏自己的驚詫與慌亂。
莫審言將她的神情收歸眼底,說道:“五妹,所有人都相信莫依然已經死了。包括那個攝政王。”
牧臣……
她心下一痛。千里之外,他必也是一樣,痛得剜心徹骨。
莫審言握住她微涼的手,說道:“莫依然是大虞歷史上的一個傳奇。她的一生已經足夠精彩,足以被世人傳頌千年。她可以作為他人口中的故事,甚至一個神話。而你,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你要生活。五妹,你是個聰明人。別讓那虛名耽誤了自己的幸福。”他看著她,輕聲說道,“平淡才能長久。我們的祖先用了百年的時間,付出了血的代價,才明白了這個道理。我們的家族放棄了萬里江山,做出了巨大的讓步,才擺脫了那個沉重的包袱。五妹,前人走過的彎路,不值得你再走一遍。”
是么?是這樣么?她只覺得腦中一片混亂,整個人微微發抖。
莫審言在她身邊坐下,輕輕攬著她的肩,說道:“你就當是做了一場夢吧。現在,夢醒了。你還在自己的溫暖的床上。哥哥們都在你身邊。”
是夢么?那些驚濤駭浪,那些血雨腥風,那些朝堂上的爾虞我詐,那些姐妹間的歡聲笑語。還有那個人,那片深情,那一夜良辰美景,那一段海誓山盟。都是一場夢么?
如果是,那這一場夢未免太過精彩,她怎么忍心醒來。
莫審言寬厚的手掌撫著她的背,輕聲哼著他們小的時候常唱的歌謠。莫依然靠在他懷中,竟有些恍惚。
他的身上有著淡淡的芝蘭香氣,讓她想起那一年黃昏時的日光。
當時他們年紀小,偷偷溜出家門去趕集會。她走累了,在他背上沉沉睡去,口鼻中都是他熏衣的香氣。他背著她爬過高高的院墻,恍然間日光昏昏。他輕聲說道:“五妹,咱們到家了。”
是了,是到家了。
可是為什么,她只覺得空落落的。
莫氏在這小小的清河縣中,是盡人皆知的世家大族,就連官家都要敬讓三分。然而莫家平素行事卻是極低調的,雖然盛傳虞國商行一半都在莫氏手中,卻鮮見他家有什么鋪張炫耀之舉。越是如此,莫家在縣民們的眼中就越是神秘。
莫家十三小姐嫁入了衡陽大族郝家,這個月初三就是回門的日期。莫家小姐回門,無疑是這個小小縣城中頭一件大事了。坊間傳著消息,說是這次莫家要大肆操辦一回,一是為迎接新女婿,二是為慶祝莫五小姐大安。
莫五小姐是誰?一個月中,幾乎所有人都在問這個問題。
在清河縣住了二十多年的老人捻須微笑:說來,可就話長了……
這莫家五小姐是嫡女出身,母親王氏出自瑯琊大族,煊赫已有百年,世稱瑯琊王氏。清河縣城地方不大,可關于這莫五小姐的傳說卻有很多。
傳說五小姐出生之時彩霞滿天,紅光聚于莫家大宅上空,久久不散;
傳說五小姐行周歲之禮,正趕上當時的縣丞升遷入京,臨行時到莫府辭行,她卻握著縣丞的象牙笏板不放。在座的一位鄉老感嘆,可惜是個女娃,不然長大后可為將相之才;
傳說五小姐聰慧多識,三歲學字,八歲能詩。莫老爺曾對人說,得女如此,十子不換;
傳說有游方術士觀五小姐面相,只留下一句“紫宸當歸”便癲狂而走。
坊間傳言,這莫五小姐是天人降世,大富大貴的命。可是十多年前的一場變故,卻徹底否定了這一預言。
十幾年前,正值韶華妙齡的莫五小姐忽然患了一種怪病,從此臥床不起。莫家遍尋名醫,皆無可醫治之方。這事當時清河縣內無人不知,世人傳說是這五小姐福運太盛,終于遭了天妒。莫五小姐這一病就是十多年,而關于她的種種傳聞,也終于隨著時間的流逝被人忘卻了。以至于后來的人根本就不知道,清河莫家居然還有一位五小姐。
誰都沒想到,十多年過去了,莫五小姐竟奇跡般地康復。這于莫家來說是比娶親嫁女還要大的喜事,可是在清河縣人看來,這喜卻帶著幾分尷尬。纏綿病榻十余年,就算是康復,也是個老姑娘了。這五小姐就算再出身高貴、才冠鄉里,也終究擋不住紅顏逝去。眼下,能不能嫁出去還是個問題。
“我看是難了。”酒館里,兩人喝著小酒,談著目前清河縣最熱門的話題,“當年五小姐生病的時候多大?十四?”
“差不多,她和我妹子是一年生的。”另一個人說。
“那就對了。你算算,她十四歲得的病,到今天,怎么也有十年了吧?”
“哪兒啊,可不止十年。我外甥都十三了。該有個十五年了。”
“就算它十五年,”那人雙眼放光,菜都忘了往嘴里送,“十五加上十四,媽呀,那五小姐今年都奔三十啦。嘖嘖嘖,放在尋常人家,這都是要當奶奶的年紀了。我看啊,她要是嫁的出去就怪了。”
“那可不一定啊。憑莫家的財力,別說是嫁個病秧子,就算是嫁個丑陋惡婦,也有一群人排隊等著呢。更何況,這五小姐還是位佳人。”另一人笑道,“她要是嫁給我,我還是可以答應的。”
那人哈哈大笑,復又說道:“你可小心點。要是讓莫家人聽見了,你就別想在這清河縣活了!”
另一人吐了吐舌頭,道:“我就是一說。咱吃菜,吃菜。”
緊鄰著他們的桌子坐著一男一女。男的身形挺拔,在屋子里還帶著斗笠,巨大的帽檐遮住了半張臉。女的大概二十多歲,眉若遠山,烏發利落地束在腦后,透著英氣。那男子站起身,走到說話的兩人桌前,道:“二位兄弟是清河人?”
兩人對視一眼,道:“是啊,怎么了?”
戴著斗笠的男人一笑,道:“在下有件事,想向二位打聽打聽。”
他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個銀錠子,“啪”的一聲放在桌上。那兩人的眼睛仿佛被銀錠子吸住了,笑道:“好說,好說。不知英雄想問什么?”
旁邊的女子微微一笑:“就說說這莫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