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理醫生的人生故事
- (法)克里斯托夫·安德烈等
- 2927字
- 2024-01-12 11:01:41
對的人
然后,還有一個問題:為什么我成了現在這樣的心理醫生?
首先,因為我沒能成為精神分析師——盡管這是我們那代精神科醫生的慣常選擇。我曾無數次嘗試躺在長沙發上,但我感到無聊至極,不得安生。其次,因為那些我經常見到的、在醫院里坐診的精神分析師,他們看起來太過安靜,跟病人太過疏遠,而大多數病人都為此而感到痛苦。我那個時候就知道,如果選擇了精神分析的道路,我永遠都不可能成為一個快樂的精神科醫生。
再者,因為我在對的時間遇到了對的人。在我的生命中,曾有過停滯不前的時候,覺得自己無法解決任何問題:無法適應精神分析,于是我接受了催眠、家庭療法、生物精神病學和化學醫學的培訓,這些都是值得稱道的學派,但我既不覺得快樂,也不覺得有效。我不知所措、猶豫不決,開始尋找適合的診療模式,并通過對的人來實際體驗這些模式的實效。他們讓我獲得啟發。這些對的人有很多,我在這里只想說說其中最重要的幾位。
首先是我的人文主義精神病學導師呂西安·米耶(Lucien Millet),他已經去世了。他是第一個在職業善意上為我樹立了清晰榜樣的人。他是第一個告訴我可以用名字來稱呼病人但不會不分彼此的人。通過他們的癥狀,關注他們的個人;在療愈他們的同時,為他們提供建議和解釋,對他們表達出善意和熱情。這一切沒有什么不可調和的,而是相反,如果病人感覺到我們對他的尊重和愛意,就會更專注地去聽我們說的話。而這并不僅僅限于醫學領域,是可以推至所有領域的人類活動!
然后是我的兩位精神病學同行帕特里克·萊熱隆(Patrick Légeron)和弗朗索瓦·勒洛爾(Fran?ois Lelord)。他們比我稍早進入這個行業,在我從圖盧茲來到巴黎的時候,他們熱情地接待了我。他們的素養(專業上的,尤其是幽默感)令我深受啟發,他們很信任我,讓我參與他們的工作,也是在他們的鼓勵下,我開始寫東西。在那之前,我會給病人寫一些短小的文字說明,內容是針對他們病癥的解釋、采用練習方式的建議,等等。但多虧了這兩個朋友,我才真正邁出了與他們共同撰寫書籍的第一步。我們堪稱幸運的作者,在著作出版后很快就擁有了一大批讀者。因此我們又陸續出了幾本書,接著又是幾本,共同撰寫或是單獨撰寫(因為我們走上了不同的研究道路)。在寫書的過程中,我重新找回了自己在文學上的使命感:事實上,我被定下的方向是科普系列,因為我是個好學生。無論過去還是現在,好學生的意思,就是覺得自己擅長數學,這種觀念很可笑,但也很頑固。但實際上,我成績優異、自己最感興趣的科目,是文學、哲學、法語、拉丁語和希臘語,而且我非常喜歡看書。多年以后的今天,投身寫作讓我找回了這種水到渠成和快樂欣喜的感覺,還有一份遲來的使命感。曾經的我,是個“不高興的文學青年”,而我在年近四十、出版了第一本書的時候,才明白了這一點。自那以后,這種寫作的樂趣伴隨著讀者不斷寄來的致謝信變得越來越濃厚,幫助讀者給我帶來的幸福感和幫助病人帶來的幸福感是一樣的。這里并無自夸之意,我跟任何有良知的手藝人沒有什么區別,只是在做自己擅長做的事情罷了。這并非自豪感,而是為能夠遠距離地與人為益,能夠在寂寂無聲的閱讀中引發交流渴望的默契而產生的滿足感。這種滿足,也是源于一種歸還了負債的感覺:我讀大學念醫科幾乎沒交什么學費,因為國家減免了我這個父母曾在小時候挨餓受凍的學生的大學學費。這也是為什么我在公立醫院執業,為什么我寫的書一經出版為口袋書版本,價格跟一個三明治差不多。
之后,我結識了兩位哲學家朋友——安德烈·孔特-斯彭維爾(André Comte-Sponville)和亞歷山大·若連(Alexandre Jollien),他們也對我成為現在這樣的心理學家起到了不小的作用,但這種幫助,既非心有所知,也非刻意而為。他們令我對哲學有了全新的認識:哲學并非對概念的探究,而是為了幫助人類更好地駕馭人生而做出的思考和努力。對價值觀的分享、謙遜、懷疑和對既成思考的詰問,以及澄清我們觀念混淆的拳拳之心,所有這些,都是他們通過個人的行為操守言傳身教給我的。我最先是從這兩位的個人專著中知道他們的,之后,我有幸見到了他們本人,并親眼見到他們是如何生活、思考和努力的,最后還跟他們成了朋友。這兩位先生堪稱不懈追求真誠、公正與和諧的典范。
還有一位無比和諧之人——詩人克里斯蒂安·博班(Christian Bobin),我最先也是通過他的著作了解他的,后來才見到他本人。雖然他不愿意被人理想化[比如他在《復蘇》(Ressusciter)中寫道:“人們在談論我的書時提到的那個人,是不存在的?!保?,但他確實是生活智慧和越舍棄越豐沛的模范代表。如果說真正的豐沛存在于幸福、愛和真實之中,那么克里斯蒂安就是這世上最豐沛的人之一。他那些充滿智慧的話語總令我深思,如咒語般令我反復吟誦。他是我所知道的作家里最令人感到快慰的一個。他那言簡意賅、富于詩意的字句總能直抵人心,不僅因為真實,更因為其簡單和美麗。而在這種美的背后,是善意和仁慈。想讓別人聽到你說的話,只需說得簡樸而優美——那種忘卻自我的簡樸,以及那種誕生在當下的優美,而不是對外表的念念不忘。
我曾經接觸過一些低調的非凡人物,比如皮埃爾(Pierre),我的岳父。皮埃爾是個幸福大師。我從沒見過像他那樣擅長品味生活的人。但那不僅是一種天賦,在他身邊度過的數年時間也讓我看到了他付出的努力——只為擒獲生命和人性中光輝的一面;看到了他的渴望——不要陷入負面、陰暗和問題的泥潭。他擁有一種可以在任何情況中都樂在當下的能力——疾病,對他而言就是受益于精良醫術的機會;意外,對他而言則是一睹消防員精湛技能的機會。諸如此類。隨著時間的流逝,我明白了,這一切全與天真無關,只關乎信仰。這個人,他對生活的美好堅信不疑。當生活不再陽光燦爛時,信仰可以支撐他等待陽光再來,等待雨過天晴——雨過之后總會天晴。皮埃爾去世后,我感覺自己成了孤兒。在葬禮上,我堅持在進出教堂時為他抬棺,好讓自己在最后一刻再承繼幾分他的衣缽。棺槨很重,壓得我腳步趔趄,仿佛在提醒我對皮埃爾欠下的巨額人情債,還有他離去之后的重擔。他是個好人,對人滿腔柔情、善解人意、充滿好奇。他就是那種能在戰爭之后帶來和平,能在爭執之后促成對話的人。他讓我懂得了,盡管憂傷的陰霾會時不時地遮住幸福的晴空,但幸福有著自己光明和持久的一面。
還有其他很多這樣的人。我之前已經說過,他們中有我的病人,也有我的朋友、同事、鄰里,以及所有給予我靈感的偶遇之人。從前,我總會首先盯住別人的缺點,而今,我第一眼已經開始關注優點了。我現在更傾向于專注好的一面,并對那一面反復加以咀嚼,而不是反之。過去,我的時間大多花在觀察、討論和思考人的缺點上?,F在,我依然會看到人的缺點,但我更愿意從他們的優點中汲取養分,那可是養心愉情的金礦,是獲得個人進步的源泉,能夠使生活變得更加豐富。我并不覺得這樣會讓人變成應聲蟲,或是給點兒陽光就燦爛的人。即便如此,我也不在乎。這么著習慣了,我的目光就會牽引著我去盡享生活的歡樂。
在這里,我不會講述我的三個女兒——她們愉快地將我“束縛”在了幸福與和諧之中,她們自身的優點給予了我種種靈感;我也不會談論我的妻子——因為這不是恰當的時機。
奇怪的是,這些無異于老天恩寵的相遇,在我看來并不是了不起的機遇,而不過是平常的生活事件。我們一生中不斷與給人啟迪者相遇,而我們的問題,或許只在于眼睛睜得不夠大,沒能看到這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