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里碧空之上，坐看云卷云舒。

亭臺并不大，只能齊坐七八人，而在寧淵的正前方，一名體態欣長，身穿灰色道袍，頭戴紫金高冠的道人負手而立。

只是不知為何，他正背對著寧淵。

甚至哪怕聽見寧淵的問話，高冠道人也依然沒有回首。

只是用略帶一絲無奈的語氣說道：“你的修為太低，無法直面我的真容?！?

寧淵罕見的怔然片刻，旋即苦笑一聲。

“原來是這樣嗎，修為太低，連見自己親生父親的臉都沒有資格?！?

高冠道人默然，最終一甩袖袍。

“罷了，我還是轉過身來吧?！?

寧淵抬眸望去。

那是一張俊美無儔，和他足有七八分相似的年輕面孔。

“我以無上法力重塑了外形，想來應該不會影響到你了。”

俊美道人說著，露出一抹溫和的笑容。

“你長大了，你娘她之前就說你姐像她，你像我，如今看來，確實不錯?！?

“爹……”

寧淵曾以為自己能維持心中平靜，畢竟他也是歷經滄桑之人。

而且父子倆交流甚少，十幾年間幾乎形同陌路，與生人無異。

但當此刻兩人相見之際，僅僅只是一句感慨，寧淵便發現自己幾近哽咽，連話都說不清了。

那一層無形的隔閡更是早已消散不見。

有些東西，即使被悠久的歲月不停沖刷，歷經斗轉星移之變，但只要一點真靈尚存，就絕不會丟失。

“呵，都這么大人了?！?

俊美道人先是微微一笑，緊接著神情復雜地說道：“辛苦了，后面的日子一定很艱難吧。”

這下反倒是寧淵愣住了。

“你說什么？”

寧牧仙不答反問，“我在問你，你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寧淵恍若大夢初醒，頓時嚴肅道：“爹，接下來我要講的事，你也許會覺得不可置信，但請你以此為前提，認真思慮?！?

寧牧仙點了點頭。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你且說來?！?

寧淵抿了抿唇，整理了下思緒，開口道：“再過三十年，你就會在七大仙宗的圍攻下隕落，我說的是事實，你一定要……”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剛才的溫和淡然消失不見，此時的寧牧仙，臉上只剩下凌厲與冷酷，言語堅定。

寧淵露出一幅'果然如此'的頭疼模樣，正打算將準備好的說辭講出來，增加說服力，誰知寧牧仙卻是緩緩搖了搖頭。

“我不是認為你在說謊，沒人能騙我，但是，我不可能敗，亦不可能輸！”

寧牧仙雙眸與寧淵對視，遠比少年更加深邃的瞳孔里，是他無與倫比的自信與驕傲！

不僅如此，寧牧仙再次語出驚人。

“你身上有我難以推演的變數，而按理來說，你的一切我都了如指掌……除了那枚玉片?！?

說著，寧牧仙忽然翻掌一伸，一塊水滴狀的晶瑩玉片便出現在了其上。

寧淵心中一驚，下意識地摸向身上，卻發現空無一物。

他含異物而生，而那異物便是這枚玉片，即他的伴生之寶。

盡管此寶不顯山不露水，神物自晦，但當初寧牧仙就隱約察覺到了這玉片的不凡。

因為即便是他也難以算清這玉片的因果來歷，于是寧牧仙便叫寧淵隨身好好攜帶玉片，告誡他這玉片可能蘊藏著某種大機緣。

“不用慌張，我是你爹，又不會害你?！?

寧牧仙稍加打量后，將手中玉片拋給寧淵，后者小心翼翼地將其接住。

“三十年后……你以為自己是攜帶真靈記憶，從未來輪回重生于此時？”

寧淵收好玉片，連忙道：“沒錯，爹，我動用了許多靈寶來進行推演測試，絕沒有中什么幻境……”

寧牧仙打斷寧淵，反問道：“那你又焉知那輪回記憶，不是此寶推演所化？”

寧淵一時語塞。

“這……”

他不甘地解釋道：“我記憶中的秘法是真，歷史事件的發展是真，就算是推演，但既然這一切都實現了，那和真的有什么區別？”

“區別就是，一旦你棋錯一著，便可能真的死無葬身之地?！?

寧牧仙冷冷地說道，眉目開瞌間，有神光瀲滟，整座地界道場都仿佛在隱隱顫動，無數棲息在這方世界的生靈紛紛匍匐在地，瑟瑟發抖。

對此，寧淵竟一時難以辯駁，陷入了自我懷疑之中。

寧牧仙繼續發問：“我再問你，你說我在七大仙宗的圍攻下隕落，但你可曾真正見過我的尸體？”

寧淵深吸口氣，立即回道：“未曾，可是在你隕落的消息傳遍大玄天之后，直至整座大離仙朝崩塌淪陷，你也從未顯跡。”

寧牧仙淡淡道：“有可能我被人拖住了，被阻攔在天外天?！?

寧淵啞然。

良久之后，寧淵緩緩敘說起了那段原本獨屬于他自己的未來記憶。

在寧淵自己的記憶中，他來自百年以后。

百年的時光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大部分凡人的一生都達不到這個時間節點，但對于許多修仙者而言，就算是一個才筑下道基的修士，也能輕松活過兩百年，而對于那些真正的大能者來說，歲月光陰更不再是限制。

輪回轉世、奪舍重修，活下去見證未來的方法要多少有多少。

他們唯一需要對抗的，便是自身凝結的大道規則的消散……

然而寧淵知道，一百年后，他會死。

不僅如此，除了生命，他甚至還失去了他擁有的一切，就算是后期他潘然醒悟，也無力回天。

親人皆隕落犧牲、師尊和宗門內部勢力被清算、自己慘烈敗亡……

寥寥幾句，道盡一切人世悲哀。

在講述的過程中，少年平淡的眸子里逐漸泛起光芒。

像是古井無波的海面，看似水面微漾，實則海底暗流涌動，又像是即將噴發的火山，洶涌的巖漿蠢蠢欲動，迫不及待地想掀起一場毀滅萬千生靈的災難。

但寧淵死死地壓住了內心深處的這抹激動！

他越安靜，他就越平和。

他越淡定，他就越忍耐。

他越無所謂，他眼里深藏的洶涌就越沸騰。

而寧牧仙則是注視著寧淵，靜靜地聽著他講述完一切，隨后輕聲道：“吾兒，看來你最終還是未曾踏足純陽之境啊?！?

寧淵聽出了父親那抹隱約的失望惋惜之意，于是面色羞紅，赧然道：“孩兒辜負了父親期待，臨近百年之末，只是勉強晉為道君，還被敵手鎮壓。”

寧牧仙微微頷首。

“那就讓我來帶你見識下，真正的道尊之威吧?！?

隨著話音落下，一股無形的波動以寧牧仙為中心，迅速朝著四周擴散而去，并很快蔓延到了整座地界道場。

一種莫名的悸動從虛空處傳來，窒息的壓抑感縈繞在每個生靈的心中。

轟！

伴隨著一聲振聾發聵的巨響。

天崩，地裂。